《满床笏》第2/223页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第2章 师兄
  琉璃满心忐忑,虽竭力镇定,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仍是带着些压不住的颤音。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原本,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范垣出仕后,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朝夕相处,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让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见面便叫范垣“垣哥”,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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