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独家)》第2/9页


  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所写的字。从我的第一本书到这第七本书。一个作者的写,和一个读者的读,如同两个陌生人的内心开放。直到现在,我仍旧看到自己在写着的,是写在水中的字。
  我一直认为小说应该代表着一种内向自省,代表对表相的超越,它能够扩大心灵的范畴,增加对人性和事物诸多可能性和复杂性的理解。它带有个人气质,即使面临误解和贬褒,仍可端然。因对创作者来说,其根本是一种寂静的个人经验。是他的道路。对读者来说,亦是如此。
  我希望对你而言,这本书值得阅读。
  7
  谨以此书。给我的父亲。给我的母亲。给我所爱着的人们。给2004年和2005年的10月。一个微小,且珍重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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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花园(1)
  莲花 padma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圣经.启示录]
  1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无数次,她曾经希望某天在这样的时刻醒来。就可以看到拉萨的夜雨,看到它们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与高原的山谷和地面,直至清晨结束。可是在此地停留的一年半,从未曾失眠。睡眠强悍,每次一碰到枕头就昏然入睡。也许是空气中氧分含量的减少,使脑子供血的速度缓慢,有类似与麻醉般的轻微晕眩,是高山症的一种反应。只是自己并不得知。
  醒来时。早上七点左右。天色大亮,晴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色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旅馆窗下是邻近藏民的平房,屋顶上彩色幡旗,在风中哗然翻飞。余留下五六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蒸发。大地苏醒之后,恢复暴烈干燥的气质。
  她对他说过,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事,不与人知晓及猜测。你不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城市,看到这样的雨水。它是你所能感受到的奇迹,近在咫尺。与你曾拥有过的任何经验迥然不同。它们是被庇佑的暗示。
  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她摘录了一段19世纪欧洲探险者古伯察神夫对拉萨的描绘。在这本粉白绢面的笔记本里,有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
  “古伯察时代的拉萨是一座很活跃的小城。虽然城中的三分之二居民为僧侣,但不会使人真正感到它的宗教气氛……该城的混合特征:对照比较富裕和贫穷(假装的富裕和忍受的贫穷),商业的诡诈和静修生活的纯真无邪,贵族们矫饰的举止和游牧民的庸俗,他提供了各种职业,志愿,民族集团和种姓的例证:铁砧的噪音,念诵咒语的单调声,螺号声,市场上牲蓄的嘶鸣声。
  在白天有藏族人,汉族人,蒙古人,克什米尔人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他们在欢笑,喃喃地祈祷,当然也采购和出售东西。这一混杂人群仅有一部分人生活在拉萨,其他人则是过境的旅行者,流浪乞丐,来自该地区寺院的僧侣们,有时还有必须从事数月旅行才能到达这里的农民和商人……”
  她对文字本身有痴迷,一个字一个字轻声阅读。它们的排列组合散发新鲜迥异的气氛,似乎与所置身的地方并不产生联系。在这里。夜雨只会与漫长迷惘的时间随行,整夜覆没荒芜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但是有时候她觉得它更像一个被湮没的宫殿,废弃在藤蔓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画,寺庙,佛。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离更为接近的阳光,人和天空的联系如此密切。
  2
  她所滞留的日玛旅馆。一所日渐破落的家庭式小旅馆。旺季旅客大部分钟情于装修光鲜的新旅馆,它们通常位于北京东路的两旁。而古老的旅馆则隐藏在分岔的曲折小巷里,位置偏僻,只接待寻访而去的回头旧客。日玛里面有看了LP介绍之后慕名而来的鬼佬,住得最多的是韩国人和日本人。也有一些欧洲客。它的西餐厅装修简单却有极为正统的菜式。一个大庭院,种满花草。深夜迟归的客人会在水井旁边压动水汞洗澡。
  清晨能看到年轻单身女子,披散漆黑长发,一边抽烟一边端着脸盆,走过花园的石板地,去公众浴室洗澡。走廊的木头椅子上,有坐着看地图的人,神情索然。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里,也会有人坐在那里抽烟失神。有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有些则只是停留一两夜就要再次出发。走过去借个火,或搭讪几句,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可以随时说话。随时失去踪迹。
  他抵达的深夜,大雨滂沱。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冷的雨水气息。男子卸落行囊,拧开床位边上的壁灯,脱去防风外套。化学纤维质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气中生硬摩擦。爬满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灯火照亮,浮显出的来自南方的男子,容颜如同25岁般的年轻。她看到他的眼睛比他的脸老了10年,因此透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他说,抱歉打扰你休息。我的汽车半道抛锚,所以深夜才到。他的语调清淡,并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与她熟识已久。在出发之前,他上网查找关于拉萨的资料,看到她的名字。一些曾经来到拉萨的旅行者回到城市之后,会在网上的游记或日记里提到日玛旅馆307房间的女房客。每天早上在走廊里熬煮中药,不发一言的古怪女子。身患疾病,不了了之,在拉萨无所事事地滞留。他们猜测她的疾病,无人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叫庆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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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花园(2)
9月并不是旺季。她所在的房间,已经空落了一段时间。身边的两张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飞机,火车,货车,客车,自行车,徒步……汇集到这个高原之上的城市,停留之后又分散进入西藏的不同地区。
  这些曾共眠过长夜漫漫的人,在客房里留下各式体温,气味和声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她对人有疏离心,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靠近以求融合,在气场有设定的一种自觉自控。她的岛屿寂然不动,遵循属于自己的漂移规律缓慢应对变化。这使她觉得安全。她很少与他们对话。她对身边的人逐渐失去兴趣。在他们离开之后,快速遗忘他们的名字,身份,年龄,原住城市……种种。一无所知。从来都不记得他们的脸。
  此刻她看到他的美,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觉自持,却不知晓这美会令人动容。坐在暗中,淡淡的火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的距离,间隔一步之遥。是这样的男子。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心平如镜。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一样会遗忘他的脸。如同一个人从土中挖掘出来的陶器,把盒盖掀开,看见装满的梅子,叶子青翠湛绿,似初初从晨雾中新摘。被曝露之后不到一分钟,树叶和果子就迅速转黑腐朽。它们不能被空气和光线所作用,只能幽闭在禁忌之中。他的质料是她所能触摸的真实可近。却始终不会得知,掌握在旁观者手里的底限,是他内心设标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少。
  而她将用同样的模式,保留和损坏掉属于他的记忆。
  3
  有时他会在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看到她。她穿刺绣布鞋,肩上裹一块苔藓绿麻织围巾,笼在头上当帽子,遮挡几欲能把人晒晕的阳光。她在下午出现。坐在固定位置的木椅子上,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未洗净的玻璃杯子里喝。白色的酒液。低俯下头,嗅闻某种难以被捕捉的清香,仿佛正蹑脚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偏僻树林,带着不可置信的诚实。
  他已经能够懂得欣赏一个可以长时间不发一言的女子的美。沉默凸显出她脖子和手臂上那些消瘦的轮廓,略微显得驼背,腰部不太能够支撑力气。她对他说过,她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者的肉体是以静止力度来支撑长时间伏案工作,肌肉僵硬,脸部表情停滞,只有手指有力而灵活。他们总是看起来精神不振,容易衰老。你很难奢望一个写作者会同时是一个喜欢运动及高谈阔论的人。她说,因为他们的身体平衡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会日益退化。如果相反,那么就要怀疑他工作的专业性。
  她去八廓街附近的雪域餐厅吃饭。早餐很简单,一片面包,新鲜的甜茶。中午是简单的米饭,蔬菜及咖哩。晚上吃浓稠清淡的酸奶。经常有如她一样独自前来吃饭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的看旅行手册的法国女子。那上了年龄的妇人梳着印第安人辫子,吃完饭点起一根烟,优雅笃定地打发时间。她在鬼佬聚集的地方吃饭。混杂在不同肤色和头发的陌生人之中,听身边一波一波陌生的语言如同潮水起伏。仿佛是来自内心的一种隔离。
  甜茶馆通常位于藏式房子的底层。外墙用白石灰刷过,门窗装饰颜色鲜艳的框架,垂着厚厚的布帘。外部因为阳光照耀显得明亮,走进门帘之后,却光线昏暗。低矮,也很小。空气中充溢一股烟雾以及红茶,牛粪和腐烂物的气味。里面坐着穿人字拖鞋装束邋遢的嬉皮士,皮肤黧黑眼神硬朗的当地男子。这些人隐没在阴影中面目不清。喝完杯子里温润厚重的红茶,默默起身离开。
  黄昏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转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游客一起,逐渐退去。大昭寺是一艘卸落完所有乘客的华丽船舶。远处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更为肃穆。她在广场起身离开,无声经过他身边,像一片单薄剪纸。只有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叮叮当当响着。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印象。
  深夜她坐在床上拿出书来读,怕打扰他的睡眠,不开灯,买了一包白色蜡烛,放在床底下,阅读时就点亮其中的一根。翻书的时候,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叮叮当当作响。她带来一套斯坦因探险录。有时候是卡尔・萨根的《宇宙》,印度教的起源或发展,老子,或者古代植物化石史。一本朴素大方的中英文合排《圣经》,页边染了红色,就放在枕边。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划线,并且做笔记。姿态专注。
  4
  他的目的地是墨脱。他用圆珠笔和白纸,写了六份寻找同行伙伴的启事,用胶水把它们贴在自助旅行者最为集中的六家旅馆里面。纸上写着,五天后将出发前往墨脱,欲同行者请联系。留言区的黑板贴满或新或旧层层叠叠的留言,在风中发出声音。大部分是夏天旺季遗留下来的。被提到更多的地区,是阿里或者珠峰,就近的纳木错更是热门地点。并没有人提到墨脱。
  他的行李包里有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封面是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的时间抚摩之后,干燥发黄。他独自坐着的时候,偶尔拿在手里翻动。“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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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花园(3)
在晚上,如果失眠,他会在走廊上的木椅子坐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被月光朝亮的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仿佛他之前曾经被耗费掉的大量时光,如今得到充沛的回报。
  她能感觉到他和其他城市出行客不同。拉萨有太多这样的人经过。通常全副精良装备,穿着名牌冲锋衣登山鞋戴着太阳眼镜,开着大越野吉普,乍乍呼呼热热闹闹,拿着高级相机对牢司空见惯的美景投入拍摄(花重金浪费设备和底片),追逐热门的名胜旅行点(其中包括无聊的人工造景),只为洗出那些和风景明信片一样构图平庸的照片,用以回到城市对朝九晚五没有假期的工作者炫耀。
  他们以突破旅行指南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为目标,以此作为对自由生活审美的一种臆想。功利而乏味的旅行者。而她喜欢四海为家而又随时随地可以停歇下来静静生活的人。她能够在人群之中分辨他们。
  她邀请他一起去旅馆门外的小摊吃宵夜。他起身穿好外套,与她一起打开走廊的门。旅馆晚上12点就要锁门睡觉,晚归的客人就只能大声敲门,所以他们只是把门虚掩,没有锁上。深夜显得空寂的北京东路,有藏族妇女推了三轮车在那里用油锅炸烤串。细竹枝上串着土豆片,蔬菜或牦牛肉。炸热了,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就可以吃。他们坐在板凳上等。她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清冷的夜间空气令人振奋。
  她说,9月墨脱雨季不一定完全结束。有时会延长。每年能进入的旅行者据说只有100人。这是一条限制级的路线,沿途有塌方,泥石流,山体崩塌,当地人在路上有被山石打穿身体或坠入江中的经历。大部分外来的人没有做好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不会轻率入内。我想你会很难找到旅伴。
  他说,如果找不到旅伴,我会独自前往。我去墨脱探望一位朋友。
  她在那里居住?
  她四年之前进入峡谷去村里教书。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允诺会有些艰难。你所去的地方,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县城。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抵达。至少徒步四天进入,再徒步四天出来。
  是。我知道。
  她说,我很久之前,曾在一期地理杂志上看到关于墨脱的介绍。深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高山谷地之中。这个地名藏语的意思是“花朵”。至今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在古时候它被称作“白玛岗”,意思是隐秘的莲花圣地。大藏经《甘珠尔》称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它是被向往的神秘圣洁之地。
  他说,她写信给我,说那里到了春天山花烂漫,满山遍野,上万只计的蝴蝶汇聚与此。难以用言语描绘。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做到。
  有些事,貌似答应别人,也许是答应自己。她不会介意。虽然兑现的时间已迟。
  那么你之前在做些什么。
  劳碌工作。平淡生活。直到失去这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之前从未想过何时去看望她比较适宜……时间并不由人控制。
  传道书里说,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她扔掉手里的细竹枝,点了一根烟。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我想看看自己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从机场抵达的路上,坐车经过它的围墙之下,觉得它灰淡,并不气势惊人。之前在摄影照片中看到它,总觉得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神圣,所以心里有失望。他说。
  很多人与你一样。但在你看久它之后,慢慢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巍峨壮美。这个认知的过程很反复周折。所衬映和对比的处境,大抵很重要。
  为什么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久。
  也许这是一座可以企图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
  ……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突然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地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
  夜色寂静。小摊贩的新疆男子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马路边的空地遗留着纷杂的垃圾。走过喝醉的年轻韩国女孩,长发漆黑,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有时却又突然说话很多,并且让人哑口无言。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说出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乐趣。那是不可能的事。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静默滞留是她疾病的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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