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29/111页


这当然是真相,但襄荷能认么?
难道挣扎一番还是逃不了宁霜被处罚的命运?
她看向宁霜,便见他眼里已满是绝望。
她赶紧低下了头:那绝望刺地她眼睛发疼。
旋即眼前忽而变得阴暗起来,她抬起头,便见卜若地那如老农般苍老的面孔,他蹲下|身,视线刚好与她平齐。
“丫头,我认真问你,你是否真的想入农院?”
还未等襄荷回答,崔实顿时又笑了起来,弯着腰捂着肚子,一副怜悯状看着卜若地:“我说卜山长,你莫不是想招生想疯了?即便连四十人都招不满也不用想招个乡下丫头吧?招她做什么,拎锄头还是挑大粪哪?若是这样倒好办,山下好几个村子,村夫一大把,入了咱们书院可是每月有米粮供应的,说出去农院要招人挑大粪发米粮,肯定有一大把村夫来报考,而且准保能把活儿干得比这小丫头强。就是不知你们农院是不是入学考试也只考拎锄头挑大粪?虽说你们农家没什么典籍,但也总得做做卷子吧,这小丫头识字么?你可别说您真要考她拎锄头挑大粪,传出去丢咱书院的脸!”
“崔山长!”那原本管着登记册子的农院学子一听他这话,不由涨红了脸,也不顾尊师之礼,红着脸道:“农家虽没落,但典籍古有《神农》、《野老》,近有《齐民要术》、《汜胜之书》;远有许子教民农耕,近有贾公著书传世,还有无数先贤,纷多典籍,我等农院学子与别院学子一般熟诵经书,山长又怎能以寻常村夫相比?”
崔实听了这话却并不恼,反而笑着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如此倒明了。”说罢又转向卜若地,“卜山长,不能考挑大粪,你是准备拿什么考这小丫头啊?别倒时交张白卷上来惹人笑话啊。”
“够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冷槐这才皱着眉出声,冲崔实道:“崔山长,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吵吵闹闹言语粗俗,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崔实脸一僵。
周冷槐又继续说道:“书院虽并无禁收女子入学之规,但数百年来男女分院而治,不可为一人破例。”
他又看向宁霜:“你既违规,便没了考核资格,待莫院长登记过后便下山去吧,今后三年不许再上鹤望峰。”
宁霜早已认出眼前这人是书院权威最重,也是他所要报考的儒院之长,听见他亲口说出这样的处罚,眼前登时一黑:“不……”
话未说完,身子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宁大哥!”襄荷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身后,但她人小力弱,因此也只是当了宁霜的垫背,两人一起摔倒地上。
各院山长都皱起了眉头,虽说是这儒生违规在先,但他若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书院原本的七分礼便也只剩下三分,外人说起指不定还会说书院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苟无患当即便上前为宁霜诊治。
但宁霜方才便犯过一次病,此时又犯,势头便更加猛烈,呼喝之间已闻得气鸣之声,苟无患迅速查看了一下,便急忙朝身后一青衣小童道:“决明,快去取我药箱,要快!”说话声十分快速且急切。
看苟无患这样子,各院山长都不由变了脸色。
决明刚走不久,躺在地上的宁霜突然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嘶鸣,随即眼睑开始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
苟无患顿时急得站了起来:“怎么还不来!”
苟无患的药箱放在医院的住处,而医院,却恰巧是离经义坪最远的一个院,来回起码也要一刻钟。
襄荷跪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握着宁霜的手,感觉手中的温度逐渐变凉,仿佛生命也在逐渐流逝。
“劳烦让让。”
一声苍老却稍显尖利的声音忽然自人群后响起,与此同时的,还有车轮从青石板上碾过的轻微响声。
人群蓦地分开。

  ☆、第2章 .01|

襄荷呆呆地看着来人。
“小姑娘,帮我将病人抬高一些。”那个苍老又尖利嗓音的主人——万安笑着朝发愣的襄荷说道。
襄荷惊醒过来,赶紧按着万安的指示,与万安一起一人一边将躺在地上的宁霜半扶起,使其上半身稍稍高出轮椅。
轮椅上坐着的自然是谢兰衣,他脸上仍旧蒙着白绫,宽大的衣衫将腿部严严盖住。周围学子窃窃私语,有惊讶其容貌的,有好奇其身份的,但更多的,则是或惋惜或嘲弄其身体的残缺。
但他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仿佛一尊白玉佛像,不染尘埃,宝相庄严。
无视众人状似隐秘实则昭然的议论声,待襄荷扶着宁霜站定,视线与他胸口平齐的时候,谢兰衣伸出那只皓玉般的手腕,准确无误地抚上襄荷的头顶。
“莫慌。”他轻声道。
襄荷眨了眨眼,方才一直拼命抑制的恐慌和害怕却被他的话全都勾|引出来,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她忍着泪,看着他蒙着白绫的眼睛处,声音哽咽:“救……救救宁大哥……拜托……”
“嗯。”他又应了一声,说话同时收回摸着襄荷脑袋的手,转而在轮椅右侧的横杆上摸索起来。
轮椅右侧忽地发出一道清脆的、似乎是机簧弹开的声音,那原本看似一根普通实木的横杆上方忽地弹起一扇薄板,露出里面的别有洞天。薄板下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储物盒子,盒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常用草药和许多盛药的瓷瓶,而薄板上则刻了一道道细小的凹槽,凹槽□□有三排,每排九道凹槽,凹槽□□嵌以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等九种针具,三排二十七根针具,从上至下分别为金、银、石材质。针具下方是更深一些的凹槽,槽中嵌着几片薄如柳叶的刀具,刀具下还有少许绷带和纱布。
万安飞快地自下方盒中取出一只装着烈酒的圆肚瓷瓶,然后取出一片干净的纱布,将烈酒倾倒于上递到谢兰衣眼前。谢兰衣仿佛能够视物般,准确地从凹槽中挑出一根银色长针,将针身在纱布上揩拭过后,便极轻极快地在宁霜的孔最、定喘、膻中等穴上落了几针。
宁霜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一些。
谢兰衣又换了根石针,在同样的穴位又落了针,只是这次落针的力道与速度重而缓,指尖轻捻,使得细如毫发的长针缓缓刺入皮下。
两道针过后,宁霜呼吸之间已经不再粗喘,脸色也逐渐回复红润。
谢兰衣收起针具,将其放回凹槽,右手轻触机簧,薄板便“啪”地一声又阖上,严丝合缝地嵌上下方的储物盒,且从外面丝毫看不出任何痕迹。放好针具,他轻舒一口气,朝眼前一直愣愣看着他的襄荷道:“病人已暂时无碍,但咳喘乃急症,仓促几针并不能除根,平日还需多加小心,不可劳累过度多思多虑,且需注意调养。”
当薄板弹开,露出下方盒子里一排排白釉兰叶瓷瓶时,襄荷当即便愣在了原地,直等到谢兰衣开始为宁霜施针时,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来。此刻听了谢兰衣的话,她眼睫颤动,嘴唇嗫嚅着正想要说什么,却陡然被一道惊疑不定的喊声打断。
“谢——谢公子?”苟无患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惊讶至极的神情,上前一步失声叫道,“您您竟精于医术?”
围观的学子不由好奇心起:这人究竟是哪路神仙?腿脚有疾又目不能视,显然不会是来考试的学子,但若说是游学的名士则更不靠谱——哪有那么年轻的名士?但若不是名士,为何书院山长会认得他,且还是一院之长?有细心的学子还注意到其余众院长的神情,见他们均未对苟无患叫出那少年姓氏显露异色,便猜想恐怕他们也是认得这少年的。
正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后便再度分开,被吩咐取药箱的小童决明气喘吁吁地跑到苟无患面前:“先生,药、药箱来了!”苟无患却没接药箱,只看了看宁霜的气色,便摆摆手对决明道:“用不着了。”说罢便又热切地盯着谢兰衣,等待他的回答。
“苟院长,”一个身穿墨色衣衫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皱着眉道:“先将这学子找地方安置了吧,余下诸事稍后再议。”他又皱着眉扫视围观的学子们,道:“今日授课已毕,若无事便都散去吧,栖风院有客舍可供午休,第一场考核在申时,莫要误了时辰。”
苟无患一听连忙点头,朝围观的学子们挥挥手:“相里院长说的是,快都散了都散了!别围在这儿,这儿还有病人呢!”
眼前这戏一波三折,如今又出来个奇怪又神秘的绝色少年,正看热闹看得高兴的学子们便都有些不舍得走。但两位院长发话,尚未正式进入书院的学子们自然不敢不听,无论下午有无考试,报考的学子们都纷纷散去,跟着导引的书院学子去了专门为报考学子准备的栖风院休息。
顷刻之间,偌大的经义坪便只剩下各院的院长山长们,以及一些山长的得意弟子。
如果襄荷这时候抬起头看一圈儿的话,便会发现留下的人中有两个熟人——周清柯与赵寅年。周清柯就站在周冷槐身后,与一旁脸色清冷的兄长周清晗不同,他笑如春风,观之可亲,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赵寅年则站在商院院长钱青茯身后,白胖的脸庞一脸憨厚。
人都走地差不多了,说话的墨衣中年男子,即墨院院长相里渠稍稍上前,眼角状似无意地瞥了眼那恢复如初的横杆一眼,稍稍放低声音,朝谢兰衣道:“谢公子,此处人多喧闹,可否借步说话?”
谢兰衣却仿若未闻,无论是苟无患还是相里渠,都未得到他任何回应。
两位院长脸色便有些难堪。
气氛正僵滞间,谢兰衣转动轮椅,来到襄荷身前。他微微低头,使得头部高度刚好高出襄荷一点点,好似他能看到襄荷一般。
“你,想进书院?”依旧是与容貌全不相符的沙哑声音,轻轻地,仿佛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
襄荷抬起头。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卜若地问了两次,她都未来得及仔细思索,而现在谢兰衣又问了一次。
可是,现在她想不想入书院还重要么?
宁霜的身体肯定无法支撑他考试,今年他注定会错过,而且方才周冷槐已经做出了对宁霜的处罚,整个鹤望书院,谁会反驳周冷槐的决定?其他几位院长虽然有能与周冷槐抗衡的,但谁又愿意为一个的确犯了错的普通学子,而与周冷槐当场争执?自然是没有的,即便是一直帮着她的卜若地,在周冷槐说出那番话后,也没有再出声。
只因在他们眼中,宁霜不过是处罚一个犯了错的学子,犯错便需承担其所带来的后果,因此不论如何,宁霜如今的下场也是其应得。这想法并无不妥之处,但他们或许永远不知道,那样的处罚对于宁霜这样一个一心想要靠入书院而改变命运的寒门学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襄荷其实并不怨,不怨做出处罚的周冷槐,也不怨不再帮忙的卜若地,只因她知道,她和宁霜的确是犯了错,书院并无不公正之处。但站在宁霜的立场,想起宁霜宁愿拖着病躯也不愿放弃的坚持,她却无法不对这结果感到灰心丧气。
她原本不想入书院,便是因为心里其实很清楚书院并不会轻易招收女学生,说是想入农院,不过是为了帮宁霜推脱。她与卜若地交好,平日听卜若地说起过农院的考核,提及的农书她有不少都看过,真要考试也有几分把握,若是碰上好说话的山长,能让她试上一试,或许也可以使得她的借口可信一些,加上书院这边其实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宁霜有作弊,那么也许真的能让宁霜逃脱处罚。
可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那么她进不进书院又有何意义呢?
不……当然有意义。
一个弱小的声音忽地从心底冒出。
自己选择放弃和被迫放弃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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