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记》第32/111页


襄荷正帮着刘寄奴去厨房端菜,听到兰郎中问便伸出头答道:“爹,我去参加书院的入学考核了。”
“噗――”
“喵!”包子抖落被喷溅一身的米粒和碎肉,愤怒地朝兰郎中挥了挥爪子。
“……啥?!”兰郎中嘴角还沾着几粒米饭,傻眼地看着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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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与此同时,宁家的茅草屋里传出孙氏惊怒交加的声音。孙氏手指颤抖着指着宁霜,温婉的脸扭曲一片,话里都带着颤抖:“……你说,你没考试,倒让襄荷那丫头考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宁霜早已疲倦不已,听到孙氏这话便草草点头,口中劝着:“娘,今年错过没关系,只要襄荷通过考核,我便可以明年再试。”但他没料到,这话换来了孙氏更激烈的反应。
她怒不可遏,浑身颤抖,脸色青白交加,看上去倒比宁霜更像个病人:“明年?明年你就十五岁了!十五岁进书院,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考秀才?多耽搁一年家里又要多多少负担?”她瘦小的肩膀剧烈抖动着,背脊弯地像一只虾子,仿佛有什么重物死死地压在她的背上,声音忽又压地低低地,像是有什么压迫着喉咙:“你、你可知道……你姐姐还在给人做丫鬟!”
说到这一句,她话里带了些哭音,可宁霜却没从她眼眶里看到一滴泪水,只看到一双满是倔强和执念的漆黑瞳仁。
她身后是破旧的桌椅和被油灯熏黑的墙壁,这些东西即便孙氏每日打扫,也仍旧显得脏兮兮的。孙氏站在这幅穷酸的背景之中,却还想竭力维持着自己秀才娘子的尊严,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干净整洁地一丝不乱,连背脊都竭力挺直。但是,宁霜没有忽略她鬓角几缕斑白的发,眼角处深深的皱纹,以及那日渐粗糙的双手。
她不过才三十出头。
他的心猛地刺痛,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娘……我一定会考上的,明年,明年一定会!”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好读书?他一直好好读书,通宵达旦,挑灯夜读,不敢有一丝懈怠,可天资所限,从九岁时便开始考试到如今,也才不过过了个童生试,而自十一岁开始考鹤望书院,更是从未成功过;不读书了,减轻家里负担?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敢这样说,孙氏会直接掐死他。
因此他只能这样无力地、一遍遍说出承诺,即便自己心里也没底气,也要装作有底气。
孙氏却挺直了身子,冷笑一声:“明年,你以为你明年还有机会?”
随即她的脸色又暗淡起来:“我的霜儿……你怎么就那么傻……居然相信兰家那小丫头能考入书院?不过是跟着她那郎中爹认了几个字,就以为能比得上寒窗苦读数年的学子?若书院那么好入,你会三年都考不上?!”
听了这话,宁霜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声辩驳道:“娘,小荷考的是农院,入农院要比入儒院简单得多。”
孙氏却浑然不顾,脸上神色有些扭曲起来:“即便她考上又如何?你还不是要等一年?她若真是个懂事的,当时就应该求山长们让你去考!不是说那什么令能让书院上下都听话么?这要求总可以办到,可她不说让你去考,却自己去出那风头,她一个丫头片子就算入了书院又能怎样?当不了官做不了宰,好端端的清白女孩儿,没得跟一堆男人混一起,名声坏了将来哪个愿意娶她?以她的出身也高攀不上那些世家公子做正牌娘子,顶多给人做妾,倒不如帮你一把,等咱们宁家发达起来,自然不会忘了她的恩情,可不比她给人做妾强?”
宁霜终于忍无可忍,出声道:“娘,我当时还昏迷不醒,又怎么考试!”
孙氏噎了一下,但随即又道:“昏迷又怎样?不能让书院把考核押后,等你醒来再考么?不然让其他人先考,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考也行啊,反正正式入学也要等到九月。”
“娘……”,宁霜无力地喊了一声。
孙氏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睛忽地发亮:“对了,可以直接让你入书院啊!反正让谁进不让谁进,还不是那些山长说了算!”
这样一来连考试都省了,考试还有考不上的风险,这样却是稳稳地,丝毫不用担心。
孙氏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简直妙极,她魔怔了似的喃喃着:“……对,就是这样,书院那么多人,多霜儿一个不多,山长们肯定会答应!”
说到这里她一把攥住宁霜的手。
“娘,你干什么?!”孙氏看着瘦弱,此刻的手劲儿却大地惊人,宁霜的手腕被攥地发疼,见孙氏似乎要拉着他往外走,便不由喊了起来。
孙氏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喜悦:“去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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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兰家,三人一猫一狗刚刚吃了饭,一猫一狗在院子里撒欢,三人坐着慢慢儿消食。
围着李树下的小石桌,襄荷细细地将今日的经历讲了一遍,讲到谢兰衣时,她看了看兰郎中的脸色,觉着他这时应该也不会计较抢生意的事儿了,因此便小心翼翼地把谢兰衣就是那帽儿街的“谢小神医”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兰郎中听了脸色有些发臭,不过想想那事儿也不能怪人家,怪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外加胡饼摊老板嘴欠,事情又已经过了那么多天,他就算有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因此他并未说什么,只催促襄荷继续讲下去。
接着便讲到了谢兰衣施针救宁霜,兰郎中听得入了迷,不停追问谢兰衣施针的穴位和手法,襄荷哪里注意到这些,只说谢兰衣几针下去,就将快不能喘息的宁霜给救了过来。
兰郎中一听,脸色不仅不臭,反而变得十分敬仰向往来。同住一个村,宁霜的病他自然也知道一二,只是孙氏嫌他半路出家医术不精,以往都是带着宁霜去城里的大医馆看,从没让兰郎中给宁霜诊治过。但兰郎中看宁霜症状,不用把脉也知道是什么病。咳喘之症难以根治,平日最需小心调养,而一旦急病发作,说不好就一命呜呼,医术高明点的大夫也得各种药物齐全了才能挽救一二。兰郎中对这病没什么研究,如果当时他在场,八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宁霜痛苦,但谢兰衣居然只凭针灸就将宁霜从阎王那里拉了过来,这手功夫由不得兰郎中不服。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有些后悔起来,后悔那日在帽儿街净顾着小心眼儿,却没曾想人家真是个神医。早知道那日就该收了摊去拜访一下,哪怕不能相交,看看人家怎么诊治的也好啊。
襄荷看他这反应,心想猛料还是一次全爆出来比较好,因此便把药瓶的事儿也一并说了出来。
兰郎中还没反应过来,刘寄奴却对那瓶药印象深刻,他失声道:“难道是那日……”
襄荷捂脸点头。
这下,兰郎中也想起来了。什么敬仰向往,登时跑得一干二净,肚子里只剩一团火,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见状,襄荷赶紧拉住他胳膊,将谢兰衣为她解围,使得她能入书院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她刻意强调了沉香令的贵重难得,又隐瞒了谢兰衣那“留着也无用”的话,然后又将万安对她说的那番话拎了出来。她把谢氏主仆跟那领头的人分得十分清楚,还把谢氏主仆说成被领头人欺压侮辱的小可怜。
果然,一听这话,兰郎中的气便消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襄荷的顺毛捋攻势之下,也很快给捋没了。
等从谢兰衣的事儿中反应过来,兰郎中才终于将关注点放在今日这事的结果上来――
他闺女要入书院了!
鹤望书院几百年都没收过女学生,他闺女是第一个!
兰郎中心里忽地涌上一股迷之自豪来,一时间激动地脸庞都发红了。
至于考核可能不通过,这个可能性他压根想都没想过:他闺女那么优秀,怎么可能不通过?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看怎么棒,兰郎中坚信襄荷一定能通过考试。
他激动地一把将襄荷抱了起来,还把她当成小婴儿似的举高高。襄荷不由胀红了脸,蹬着腿叫道:“爹,快放我下来,我都七岁了!”兰郎中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刘寄奴也微笑看着。
正在这时,兰家的木门“啪啪啪”地响了起来,拍门的人用力很大,即便院子里三人正笑闹着,仍然一下子便听到了拍门声。
兰郎中与刘寄奴对看了一眼,有些猜不出是谁在这时候登门,且这拍门声听着十分紧急,莫不是村里有人发了急症?
趁这机会,襄荷赶紧让兰郎中放她下来,脚一落地便飞快地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就看到孙氏惨白中又泛着一丝不正常红晕的脸,以及身后被她死死攥住的宁霜。襄荷扬起笑脸:“宁婶婶――”
孙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第2章 .05|

襄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便赶紧将身子往旁边一侧,避过孙氏跪着的方向。
兰郎中和刘寄奴也来到了门口,见孙氏这副模样都吓了一跳。兰郎中想要将孙氏拉起来,可想想她平日见了男子都要保持三米远的样子,便又有些下不了手。
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孙氏跪着,兰郎中便道:“她婶儿啊,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咱好好说,襄荷人小,受不住这么大的礼,你这不是要折她的寿么?”
“娘!”宁霜也喊起来,声音里满是痛苦,“你快起来!”
孙氏跪下后攥着他的姿势有点别扭,宁霜便一边喊一边使劲儿挣脱她的手,甫一挣脱便蹲下|身子,双手探至孙氏肋下要将她拉起来。
“别拉我!”孙氏打掉宁霜的手,转头见襄荷退了几步远,也不理兰郎中的话,不仅没起来反而膝行至襄荷身前,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一把抱住襄荷的双腿。她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哭着道:“小荷,婶婶求求你,你去书院求求山长们,求求他们让霜儿进书院吧,婶婶求你了!”
“娘!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宁霜也落下泪来,一边落泪一边又要去拉孙氏。
襄荷都快被孙氏搞懵了,想要挣脱孙氏,却发现她抱地死紧,而且一副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样子,待听到她的要求后,她更懵了:“……求山长?”
“对!”孙氏猛地点头,还流着泪的双眼蓦地发亮,“你去求山长,就说你不进书院了,把那什么令的机会给霜儿用,让霜儿进书院!”
很快又想到什么,她补了一句:“小荷你放心,只要你帮婶婶这一次,婶婶死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宁家上下也都记着你的好。将来霜儿中了举做了官,婶婶定为你寻一个如意郎君,保准比你在书院自己找的强上百倍。”
兰郎中再也忍不住,也不想着为孙氏留脸面了:“孙寡妇你疯了吧,都在胡说些什么!”说的好像他闺女去书院就是为了找男人攀权贵似的,他闺女才七岁好么!
“义父,先进屋。”看着不远处的几个人影,刘寄奴眉头紧锁,赶紧对兰郎中道。
兰郎中抬头,就见槐树林里钻出几个人来,俱是秀水村的村民,有些还扛着锄头,想是下田归来,路过槐树林前被孙氏的哭声引来,打头的那个还是赵大虎。此时,那几个村民都好奇地看着兰家这边,有那好奇心重的已经远远地喊了起来:“这咋回事儿啊?秀才娘子咋还跪着啊?”
孙氏平日在村里为人最是矜持,别说下跪,等闲连求人都不肯的,尤其是求对她来说是泥腿子的村民们,那对她是莫大的侮辱,也因此,那些村民见她下跪的模样才这样惊奇。
眼见躲无可躲,且孙氏仍旧牢牢抱着襄荷大腿,哪怕宁霜在一旁掰她的手,也是一掰下便又立刻缠上去,就像寄生在树上的藤萝,紧紧地勒住赖以生存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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