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再嫁》第16/85页


  仿佛顾夫人之前喝的不叫酸梅汤而是迷魂汤,裴靖说一句,她便赞同一句,频频点头如虔诚信徒:“恩,也是,这大好的天气,出去踏青也不错。是,施伯为咱家水榭如此用心,阳儿是该替我去登门道谢的。”
  安晴自是不愿,她在家待得骨头都软了,要她现在翻山越岭,她倒宁愿装病,在床上待到地老天荒。
  但显然桌上是没她插嘴的份的,顾夫人与裴靖几句话便决定了她下午的行程,手快的含秋已奉了顾夫人法旨,赶着替她打点下午要穿的衣裳。
  安晴无奈,却也只敢冲着裴靖瞪眼,无声地责怪他多管闲事。裴靖倒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微扬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
  无怪安晴满腹的不乐意,实是施伯的园子位置太偏,建在郊外一处山坳里,路远不说,坐马车走小半个时辰之后,因山路不能走马,还要弃了马车再走上半个时辰才到。
  但因今天阳光明媚,日前天气又一直晴朗,土地坚实不潮湿,所以走着倒也不怎么费力。因此安晴也就没有太过反对,毕竟顾夫人也是为了她好。再者,既然已经被拉出来了,不如就此享受踏青的乐趣,苦着一副脸既坏了自己的兴致也坏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虽然她很是怀疑,裴靖是因他自己想来才拖上她一道的。
  将马车存入离山坳最近的驿站,二人便开始一前一后地向山头爬去。
  走了不到盏茶功夫,安晴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裴靖停下来等她:“累了么?”——他拎着两坛子酒,伴一个小小的包袱,却仍神色如常,如同闲庭漫步。“别逞强了,我拉着你,你也省力一些。”说着便转身伸手来拉她。
  安晴望着他摊开的大手犹犹豫豫:“男女授受不亲。”
  裴靖扑哧一笑:“现在倒是想起来这些了,你我小时候同床共枕了一年有余,怎不见你说什么?”他说的确是实话,只不过当时她十岁,他三岁。
  其时裴夫人跟着裴老爷四处走船,裴靖便寄在顾家。他小时十分粘人,却没什么眼光,放着和蔼可亲阳光开朗的大哥哥顾长青不黏,却去粘从始至终皱着眉头嫌恶地看他的安晴,——不给抱就哭,无论走到哪都得牵着她衣角。安晴被哭得没了法子,才纡尊降贵,勉强同意与他睡在一处。
  安晴遥想当年,也扇着帕子笑:“怎么没说什么,问题是你那么小,听得懂么?当时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等你长大了,我定要在你耳边也这样嚎上几晚,嚎得你耳鸣胸闷,见到我便腿软为止。”
  裴靖哈哈一乐,不由分说便扯起她手:“走了走了,和顾姨说好晚膳前回,再这样消磨下去,明早能回去已经是快的了!”
  安晴汗津津的小手被他握住,挣了几下没挣开便由他去了。心道确实如此,小时的玩伴长大怎能如此生疏,再者山路难走,何必又跟自己过不去?
  裴靖捏着她小拳头笑:“你的手怎么小得跟个孩子似的,好似从十二岁起就没再长过一般!”
  安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奇怪,我爹那一族身材都是如此,身形邤长但手脚却比一般人小,我娘说,这样的体型极难长寿。”所以顾夫人一直限制顾老爷喝酒,并不时延请郎中为他诊脉,以此防微杜渐。
  裴靖的手紧了紧:“莫听人瞎说,寿数虽然天定,但人定胜天,若自己平日多加注意,自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我自然是不信的。就如同神鬼之论一般,没人证实,也没人证伪,自然是众说纷纭。我还道这般身材如同彭祖般长寿呢,你信么?”
  裴靖气笑,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训她:“这种事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于你而言,还是信些才好,省得你天天窝在一处,一窝就是一天,对自己身子没好处。”
  她其实也只是闲聊逗趣罢了,但见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安晴不禁玩心大起,有意逗他:“那又怎样?要我在清心寡欲地活上八十余载,和任性妄为活过六十年间选择,我倒尤其偏爱后者。人生苦短,我委屈自己八十年,不过是多受二十年的罪,这又是何苦?”
  “叫你注意身子,倒是害了你了?”裴靖松手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屈指弹她脑门,得手即回,复又握住她的拳头,“你若愿意争这些口舌之快,到了施伯那里我同你辨个痛快。现在还是注意脚下吧!山路崎岖,你又不常走,当心光顾着说话,脚下踏了空。”
  话刚出口,便听安晴哎哟一声,身子一歪,裴靖忙眼疾手快地回身,用手臂撑住她身子,哭笑不得:“不用这么配合我吧?”
  安晴大半个身子都歪在裴靖怀里,此时自是又羞又恼,忙挣扎着站好:“脚下一滑……”又色厉内荏地瞪他一眼,“知道了,裴哥哥!”讽刺他管得太多。
  裴靖摸着脸笑:“像哥哥就好。”又冲她抛媚眼,“知足吧你,把你照顾得这样好,只让你叫声哥哥,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
  安晴无奈:“没脸没皮。”碰到这样一个人,骂他当作是夸他,讽刺当作的褒奖,她还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真的跳着脚指着鼻子骂吧?只能怪自己道行不够,拉不下脸来。
  为了照顾安晴,两人且走且停,比预计慢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山顶。
  裴靖突然回身以手臂遮住她双眼。
  安晴用帕子弹他手背:“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哎,快放手放手。”一路走来大汗淋漓,山顶风大,安晴能清楚地感觉身后那具温热的身体贴在她后背,强迫她东走几步,西走几步。那层汗湿的衫子自是起不到什么隔离的作用的,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安晴脸上腾地热了:“放手。”
  裴靖在她耳边低语:“你猜,我要让你看些什么?”
  安晴也顾不得矜持那一套了,拼命往下扒他的大手:“我怎么知道!”
  “别急别急,跟我数。”
  “一。”
  “二。”
  “三。”
  她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第十四章

  “一。”
  “二。”
  “三。”
  安晴眼前突地跃入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满目的金黄色,灿烂得令人见之忘忧。
  她愣了愣,回头看看裴靖,再傻傻地回头看看山谷那一片金黄,突然发足狂奔,向山下跑去。
  裴靖在身后笑着叫:“哎哎别急,当心脚下!”
  安晴却不理,一路的碎石浅坑硌得脚底生疼她也顾不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花海,生怕一闭眼,它们便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
  好在这一面通下山的路并不陡峭,安晴虽然一路跌跌撞撞,却是有惊无险。
  匆匆跑入花海,安晴蹲下细看,面上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真的是萱草?”
  她曾说,她最爱萱草,因为它另一个名字,忘忧草。
  裴靖曾笑她叶公好龙,说不过就是黄花菜而已,说萱草花朵小小,没精打采仿佛没娘的孤儿。
  可她手中的萱草分明花朵硕大,仿佛一簇火苗,开得炽烈而骄傲。
  安晴看看花,又看看裴靖,神情悲喜莫辨。
  裴靖也在她身边有样学样地蹲下,笑着解释:“这自然是施伯的功劳。你也知道,萱草花期短暂,仅仅一日而已,我还怕你今天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出来,那可是委屈了这片花田了,连个真心欣赏的人也没。”
  安晴鼻子泛酸,忙偏头看着萱草,声音几不可闻:“谢谢。”却是真心诚意的。
  裴靖不答,伸手折了枝开得分外绚烂的,替她簪在发间,轻声叹道:“忘忧草忘忧草,但愿它真的能令你忘忧才好。”
  安晴凝视着眼前大朵的花枝,低声强笑:“我能有什么忧愁?”这话却是连她自己都骗不过的,她自然是有忧愁的,只是不愿跟旁的人说。
  “何必逞强?这里没有别人,就当是发泄也好,说出来,心里才轻松。”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说我每天其实只是强颜欢笑,实则心中自卑感甚重,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身在何方,是否就此孤老一生?”
  “还是要同你诉苦,说我在沈家日子过得艰难,从头到脚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若不是内心还算强大,只怕我现在早就自认夫君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我这个做大房的要心胸开阔,甚至还要亲自为夫君挑选妾室,以全贤惠的名声?”
  “还是你想听我说,我在听了李老板对我的想法后内心是有多么不甘,直想化作冤魂厉鬼,将那一干小人的心肝挖出来生吞入肚才觉解恨?”
  裴靖紧紧抱住了她。
  安晴恍若未觉,口中仍自喃喃:“又或者,你想听我说,此时此刻,我仍不觉想起新婚时与那人的甜蜜时光,也仍然未曾想明白,同一个人,为何仅仅七年时间,便判若两人?此等差距,叫我怎能再心无芥蒂地相信,这世上白首如初的感情能够被我碰到?”
  “我何德何能,怎能得此殊遇?”
  裴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肺子里的空气全部挤出。
  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上一秒还是言笑晏晏,下一秒就突然崩溃大哭,恨不得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压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时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有时是别人的一个异样的眼神。有时是因为,别人都当她已不在乎,但有人忽然对她说,我知道你所受的折磨,我关心你,却不会可怜你。
  她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脑中嗡嗡响做一团,胸中似有一团恶气,她想大喊大叫,想如牲畜一般撕咬泄愤,又或者用尖利指甲抓烂自己皮肤……怎样都好,她只不愿再像现在这样,装作没事发生。
  白天还好,每到午夜梦回,黑洞洞的帐子里总能浮现沈庭的那一双嫌恶的眼,同她道:开枝散叶,是女人的本分。
  心力憔悴时,她忍不住问自己,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令当年那个对她百般回护的沈庭,现如今弃她如鄙履?
  这答案无疑是最能安慰她心的:她没有错,只是阴差阳错,他误会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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