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再嫁》第65/85页


  一行人沿着回廊走到一间房里,裴夫人早在门口张望等候,看到裴靖如此狼狈地被人抬了进来,自然万分焦急,忙使人请家里养的郎中来看,又一叠声地叫人快将他送到房里妥帖躺下。
  安晴刚想迈步跟上,却见裴夫人眼光唰地看过来,不由脚下稍缓。裴夫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又拉着她手柔声道:“阳儿辛苦了,这一路淋雨过来,便快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再去换一身干净衣裳罢,莫在这儿干杵着。你裴兄弟身子一向硬朗,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是不是安晴错觉,裴夫人那“裴兄弟”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明确一些,她心知自己是被裴夫人记恨上了,于是只得讪讪住了脚,接过汤碗来道了谢便慢慢地捧着喝,心想能多留一刻便是一刻罢。
  姜汤刚喝到一半,却有丫鬟来,向裴夫人行过礼后便笑着转向安晴轻福道:“婢子寻来了几件小姐的旧衣,小姐待喝过汤之后便随婢子向旁边小正房里换过了吧。这身衣裳左是不能再穿了,仔细着了病,少爷却又要怪罪我们下人了。”
  这话说得甚妙,不但告知安晴不必离开这里太远,还向裴夫人挑明了安晴和裴靖的关系,是以裴夫人听得眉毛轻挑,凝眉看了那丫鬟一眼,又终归是顾着面子没说什么。
  安晴心里也是奇怪,便也仔细看了那丫鬟一眼,十八岁上下,腕上带着个佛珠串子,喜眉喜颜,眉目间带着股子爽利劲,想是家里十分受重用的大丫鬟。安晴见裴夫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便放下汤碗冲她告了个罪,跟在那丫鬟后头去了。
  两人进了小正房转入屏风,那丫鬟又极乖觉地跪在地上替安晴宽衣,安晴再看她一眼,摇头轻声道:“裴靖身边可养不出你这样伶俐自觉的丫头。”弄墨说,裴靖等闲不愿下人进他房里,平时更衣什么的都是由弄墨一手包办。可这丫头却于更衣一道熟练得紧,行事做派也很像个屋里头的,方才顶撞裴夫人那一句也极是有分寸。
  那丫鬟笑着抬头看她:“婢子贱名听雪,原是五年前老爷拨到少爷屋里头伺候的。然而因少爷极反感婢子,总不愿婢子待在身边,两三年下来,婢子便跟那屋外头使的粗使丫头差不多了。老爷无法,才又将婢子配给了裴府的管家李费,过得了中秋婢子便要嫁过去啦。”
  安晴点头,原来她是裴老爷的人,原来她是个被裴靖拒之门外的通房丫鬟,原来裴老爷子如此耳聪目明,跟自家儿子的拉锯战在这么早便开始了。
  听雪见她微垂双目,知她是听懂自己那一席话了,于是又笑道:“小姐莫怪,老爷本就是这个性子,并不是心里对小姐有什么不满才如此。老爷走前儿也说了,待婢子觉得适合的时候,就跟夫人挑明他知道也同意这事儿了。是以婢子想,现下夫人也应该是琢磨过来了罢。”
  安晴垂着眼睛点点头,没错,若听雪是一直站在裴老爷这边的,那么裴夫人应该一早琢磨过来她为什么要当着她面说这番话了。
  听雪一边同她说话,一边麻利地替她解衣裳擦身子,又整整齐齐地穿上干净的衣裳,而后又让安晴坐在窗边,替她鬓边留了些碎发后便手下不停地为她挽了个歪髻,又只捡了她头上的一只珠钗挽住,剩下的首饰便用帕子包好,方笑道:“小姐这般打扮真有番我见犹怜的气质。”
  安晴知她一番苦心,于是冲她感激一笑,又蹙眉道:“也不知你家少爷……”
  听雪忙笑道:“小姐放心,婢子这就使人瞧瞧去。”说罢便转身出门,细声招来一个小厮耳语了几句,便又放走了。
  安晴知她此时着意逢迎,一是有裴老爷说的话作保,二便是指望着今后安晴能够高看她一头了。于此两人都是心里如明镜儿一般,是以听雪如此照应着,安晴便也如此受着。而这份情在日后该当如何去还,却不是她现在有心情考虑的了。
  过得片刻听雪回转了,扶着桌子笑着同安晴回话:“少爷现下醒了,闹着要见小姐呢,小姐便快去吧。”说罢便扶安晴起身,又打帘引路,端的是殷勤周到。
  重回到裴靖所在房间的外间,安晴进门便见裴夫人似乎一直没挪地方一般,挺着背端坐在太师椅上,见她来便只点了点头,便又垂下眼睛,似乎极疲累的样子。
  安晴向她轻轻一福,便自掀帘进了里间。
  裴靖裸着背趴在炕上,背后一片血肉模糊,郎中在他旁边擎着手直着身子,十分无可奈何的样子,见安晴来了眼睛一亮,忙迎上一步道:“顾小姐吧?您快来劝劝他罢!您看裴少爷背后这样子,木刺要是不立时挑出来,怕是要化脓的!他又不肯喝麻药,到时候乱动挑坏了,伤了哪根筋络,这到底算是谁的?”
  安晴只看了他后背一眼便忙挪开视线,深呼吸几次之后方问那郎中:“请问大夫,他身上可还有什么别的伤?”
  郎中摇头又点头:“受了伤又猛跑,还淋了这么大的雨,肺子定然是有些受不住的,待晚些时候可能会发一会子烧,待烧退了便差不多了。裴少爷身子硬朗,倒是不太妨事,只小心伺候着,再别着风便罢。”
  安晴点头表示知道,又走过去蹲在裴靖面前轻摇他:“裴靖?”
  裴靖睁眼,皱眉含笑道:“唔,你来啦?”
  安晴轻捏他脸颊,假嗔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还不吃药?是嫌苦?”
  裴靖摇头苦笑:“麻药伤脑,我害怕。”
  安晴皱眉,双眼泪光点点:“那,你是打算就这么生受着么?”
  裴靖轻轻嗯了一声,又笑道:“所以我才叫你来呀,陪我说说话,转移一下精力。”
  安晴点头,想抽出帕子来拭一拭泪,却发觉原先的帕子在衣服里一并叫听雪送回顾府了,听雪只为她准备了衣裳,并没有送来帕子,于是只得就这么晾着,扬声叫婆子们来按住裴靖,好教郎中清理上药。
  裴靖伸手点点她脸颊上的泪水,皱眉取笑道:“不过是皮外伤而已,怎么就担心成这样?要是我死了,你还不得哭死过去,直接与我做一对同命鸳鸯了?”
  安晴啐他一口,又忙道:“呸呸呸,百无禁忌!什么死啊死的,难听得很!”
  裴靖背上受疼,不由轻哼一声,又猛的伸手抓住身旁管家的手臂,继而又苦着脸笑道:“说正经的呢,要是我这次真个去了,阳儿当真要追随我而去么?”
  安晴一口否认:“不会。”又看了一眼按住他的管家和婆子们,嗫喁片刻,方红着脸低声解释道,“若是你去了,我便替你侍奉裴叔裴姨,为他们养老,到一切事都了了,我再……”最后一句却是说不下去了,于是抿嘴低头,羞得满面通红。
  裴靖却是展颜,拉着安晴的手笑道:“我们竟又都想到一起去了。”话刚说完,拉着她的手便又是一紧,裴靖吃痛,不由苦笑呻吟道,“房大夫,我没怪您听壁脚已是厚道了,您为何还要破坏我们小两口的对话?您是不知道,我家阳儿面皮有多薄!若不是趁着我现在样子还算可怜,能勾出她点心里话来,要再听到这样的话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您还真狠得下心来!”
  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然而安晴听了还是有一种克制不住的磨牙的冲动,于是愤愤着冷哼道:“我就知道,祸害遗万年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像裴少爷这般人物,不白日飞升做那千年万年的仙人已是可惜了,又怎还会有事?房大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位姓房的郎中忙得额头微汗,无暇顾及其他,也便只得苦笑着听二人你来我往的拿他斗嘴,心道一句女人的威力还真是不可小觑,这位小姐倒当真替他把麻药给省了,至于拿他斗嘴这般区区细枝末节,他便大人大量,不予理会了罢!
  待得郎中将裴靖后背包扎妥当,才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又坐到桌边写了两份方子出来交给安晴:“这一份是治少爷风寒,这一份主治跌打,内服,都是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喝一次。少爷今儿晚上喝了药怕还是会发烧,小姐使人多看着些,莫要教他受风或是冷着,也莫要教他背后出汗沾水,这天气怪得很,仔细背后伤口生了脓。”
  安晴一一记下,轻福谢过郎中后便出屋跟裴夫人详细转述一番,继而又忐忑开口:“裴靖也是因我才受了这份苦,郎中又说晚上怕是不太容易,侄女心里内疚得很,想晚上在这儿守着。不知裴姨可否答应,也好教侄女心里也好过几分?”
  两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内疚之类的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裴夫人有心一口回绝,又怕儿子半夜闹将起来当真碰着了背后的伤口,或是更坏些,直接跑出门找她去了,那可是当真把她的里子面子全给丢了。于是思量一番,只得点头道:“这样也好,只你也是担惊受怕了一天了,晚上若再累着,怕是你娘也要说我呢。不若就叫我身边品霜陪着,你也多带个丫头过来,到时她们两人倒着班,你也好歇歇。”
  安晴忙欠身道谢,这一垂眼,不知怎的心里汪着的一点残泪便又涌上来些,沾到睫毛上,十分显眼。安晴暗道一声苦,心说手边也没个帕子,用袖子拭也太无礼了些,何况还显着做作了:人家娘都没什么反应,自己在这里哭天抹泪的像什么样子?于是只得低着头,含糊说了句告辞的话便先出来了。
  听雪竟还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忙抖开披风为她穿上,又替她系好了颈上带子才笑道:“这雨一直没有个停的样子,小姐就先在别院住下吧?婢子已叫人收拾妥当了,别院跟这儿都有回廊通着的,小姐便不必冒雨啦。我使人再去跟顾府说一声,叫两位妹妹过来伺候呀?”
  安晴看看天色,也便含笑点头,又轻声嘱咐道:“叫我爹娘不必担心,也别把你家少爷的情况悉数说与他们,只道大夫说他感了风寒,怕他晚上发热便是。”
  听雪一一点头应了,又笑道:“好,婢子先送小姐过去别院,然后亲去顾府走一趟便是了!”
  安晴点头,道了一声“有劳”,便由她扶着往外走。
  听雪一边扶着她走一边低声道:“少爷对小姐的一片心意,婢子是看在眼里的。婢子信佛,也信姻缘这东西,老天爷自有定数,若是要强拆了,定是会折了寿数的。婢子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佛家讲究前世因后世果,少爷和小姐几世轮回换来的姻缘,请小姐务必珍惜呀。”
  安晴身心俱疲,不愿多说,是以只含笑点头道:“你有心了。”
  听雪嘻嘻一笑,将她送入间房中,又为她倒上杯热茶方道:“小姐先歇会儿,婢子去顾府请妹妹们来。厨房里已经烧上水了,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姐便可沐浴更衣啦。”说罢便又一福,转身出去了。
  门扇轻合,发出咔哒一声响,窗外风雨交加,安晴独坐室内,手捧着一杯热茶,蹙眉垂目,心中惴惴。

  第六十六章

  过不多时便听得敲门声响,安晴道一句请进,便有含秋带着一个婆子,满身风雨地进来笑道:“小姐今日可让婢子好生心焦!”而后便先停在门口脱下蓑衣、抖净了身上水珠,才指使那婆子将带来的干净衣裳妥帖归置整齐。
  安晴知道今日一顿折腾,众人都受了惊,忙问她:“含夏吴婶她们可已到了?”
  含秋点头笑道:“正是因为留在府里的人都已经回了,独缺了小姐和裴少爷,这才叫人忧心不止的。然而夫人倒还罢了,老爷却说,裴少爷定会拼得自己不顾也要保小姐周全的,夫人与其担心小姐,倒不如先担忧着裴少爷才好。”
  安晴听了却没脸红,只黯然点头道:“他这个性子,倒是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便有小厮送之前烧的水来,于是由那婆子帮着小厮将水放好,安晴再由含秋帮着简单沐浴了一番,又将头发重新梳理妥当。因是晚上又不再见什么人,安晴便没让含秋帮她调水分妆面。待约略收拾妥当了,便有丫头拎着食盒来敲门,自称是品霜,服侍着安晴吃完之后,自己又和含秋婆子三人避到外间吃了,而后便带着安晴主仆二人去裴靖屋里。
  裴靖屋里只弄墨贴身守着,见几人进来便忙上前行礼,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退到了外边耳房。裴靖刚喝了药,已是趴在床上沉沉睡着,两只手就那么抻在外头。安晴不觉失笑,知他是嫌蜷着了手臂难受,便也不强将他手放回被中,只倾身探手摸他额头,却还没见热。
  品霜于是劝安晴道:“小姐也是累了一天了,便趁着事情还少,在外间睡上一会儿吧!若是晚上少爷闹起来,怕是小姐就睡不成了。”
  安晴教她这一说也觉着身上疲累,然而实在是不敢离了房间,于是便叫含秋将屋里软榻移到裴靖身旁,自己在上头躺了,又拉着裴靖的手才安心睡下,并反复嘱咐含秋道:“到酉时末的时候,记得叫我呀!”
  含秋自然满口答应,然而还不到时辰,安晴便觉睡得不安稳,自己醒了,忙又伸手去摸裴靖额头,但觉额上微热,似是快烧起来了。于是忙叫含秋去外间要两盆凉水并几块帕子,自己亲手将帕子绞了,一块扎在他额上,另外两块分别去抹他手心脚心。如是往复,裴靖身上热度没见着降下来,反倒更加的厉害了。安晴于是只坐在床边守着他,提防着他一旦醒来有什么需要,又担心他整夜都烧着却不曾醒来。如此心情,她倒觉着自己也快病了。
  到了夜里亥时左右,裴靖烧得脸颊通红,一时睡一时醒,安晴更不敢须臾离开,只一个劲盯着他,又不停替他擦身敷额。安晴忖他身上热度惊人,怕冷水激着他身子,令他肺里愈发的难受,便吩咐含秋往盆里掺一茶盅的热水,兑成半凉的再用。如此来来去去,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要换过一盆水。半夜下来,安晴但觉自己指尖冰凉,倒比那绞过的帕子更能降火了,于是又捏着他手心不断揉搓为他活血。
  裴靖于半梦半醒之间又开始唤她:“阳儿!”安晴答应一声,俯身侧耳,还待他再说什么,他却又已睡去了,过得片刻时候又开口唤:“阳儿!”
  安晴便知他又是在说梦话,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于是趁着品霜睡了,点点他后脑嗔道:“你还当真是我的冤家了!”话音刚落,裴靖又是一声叫唤,安晴只得无可奈何地再答应一声。
  到得后半夜,含秋叫醒了品霜接着伺候之后便也打着呵欠睡下。安晴此时双手冰凉,自不知道裴靖热度几何,于是叫品霜伸手去探,品霜试过之后欣喜道:“只微有些热了,小姐不妨先睡下一会儿呀?”
  安晴摇头笑道:“只怕他又反复,你且去换一盆水回来罢,记得倒一茶盅的热水兑一兑,莫要太冷了,激着了他。”边说话边手下不停,揉完了他掌心便又去捋他鼻翼两侧,听讲这样祛热败毒,于发热正是对症。
  裴靖又叫:“阳儿!”
  安晴只得再答应一声,原以为他便这么继续睡过去了,谁知他又含混接道:“你敢不嫁,我就……”后头几个字却是听不清了。
  安晴大窘,又实在好奇,于是俯着身子低声问他:“你就怎样?”
  裴靖闭着眼睛咕哝一句,便又睡过去了。
  安晴哭笑不得,狠狠捋了他鼻子一把,又恨恨道:“你还能强绑了我不成?”话刚说完,品霜便端着水进屋了,于是安晴重又绞洗帕子,为裴靖擦拭手脚。
  后夜无话,裴靖到得丑时正,身上的热也便消得差不多了,安晴怕他临了再烧起来,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又指使品霜将软榻移到他身边,捏着他手臂和衣躺着。裴靖唤她一句,她便答应一声,而后再伸手探探他额头,见没什么便再躺下。如此折腾着,竟就没再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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