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外传》第2/6页


  却说胡府家人接了请魏实甫的帖子,趁著斜阳未下,飞马赶出武林门。到了湖墅,好容易找到魏家。门子便一片声喊「接帖」,进去。直到了一所小小厅上,也不见一人。喊了好半日,才见走出一人来,年纪四十上下,一张削刮脸儿,两片短鬚,滴溜溜一双眼睛。见来的家人是戴著红缨帽子,彷彿官差形景,当是什麼包揽词讼的案件发了,忙问:「什麼事?什麼事?」那家人道:「我们大人差来请你们老爷的,快进去通报。」那人道:「慢呢是来请的,该有帖子。知道是那一位大人呢?」那家人听说,便把帽子摘下来,向帽笼裡取出帖子,递与他看。
  那人接来一看,见是尹芝的一张条子,并胡雪岩请吃酒的帖子,心裡放下了一半。因道:「你们大人请酒,可有什麼事件麼?」那家人不耐烦道:「你知道什麼!你进去回你老爷去就是了。」那人道:「慢呢!我知道什麼事,该送封礼儿不送呢?」那家人性急不过,只得说道:「是请你们爷去商量监造园子的。罢了麼!」那人点点首道:「这个哦,晓得了。你先去替回一声,就来。」那家人定要他进去回了出来。那人不禁笑起来,指著帖子封签儿上,又指指自己鼻子道:「这魏大老爷即实甫的便是我,你叫我还回谁去?」那家人听说,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那麼就请过来,家大人等著呢!」说毕,便出门上马自去。
  魏实甫见他去了,便一手擎著帖子狂笑进去,找著他母亲、妻子道:「可想不到麼?胡大先生来请我去造园子呢!想不到,想不到!」他母亲陆氏早嘻开了嘴,连心花儿都开了,讲不出话来。他妻子宋氏,小名纯翠,赶著问道:「胡大先生是谁?你去替他造园子,你又不是泥水木匠,你有什麼好处呢?」魏实甫笑道:「好嘛,连胡雪岩胡大先生胡大人也不知道。亏你,亏你!那好处多呢。他家裡有的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只要巴结得上,便要他些来家裡做假山子堆,他也肯的。你们还愁少了什麼。快去把衣裳换上那套出门穿的绸子的,不要把这粗布衣服给人看见,知道是我魏大老爷的宅眷,伤了牌面啊!我的那副袍套呢?快拿来我穿了去呢。」
  他母亲见他说得要紧,便去把他一副旧袍套取了出来给他穿。魏实甫接来一看,不禁顿足道:「这样的袍套,怎好穿了到大户人家去?真正要命!往常也不做一件好衣服,这怎麼处呢?」他妻子也看不过,道:「怎样处呢?便马上做也来不及吓!现成买去,此刻也没有钱在这裡。我看你没,还是去间壁富户翁莲生那裡去借一套来穿罢。他那个倒是簇新新,现甩剪刀的呢。」陆氏道:「只怕他们不肯借穿呢。」魏实甫道:「你们真正......他晓得我到胡大先生家去,他要不知道,知道了早早送上门来了!」
  刚才告知原因,不一刻,果然见翁家的一个丫头叫做軫儿捧了衣服过来,说:「衣服连靴帽,全套都在这裡了。」魏实甫接了衣服,正忙著穿戴,也不暇去应他。装束停当,偏生又少了一乘二四大轿。刚要唤軫儿时,却不道已经去了。待劳他母亲借去,又怕他年老了走不快,只得穿著大衣,自己跑出门去。
  到了街上,又忽觉跑的不雅相,摆踱了四五步,到了翁家门首,便飞跑进去。顶头撞见了軫儿,拦住道:「大相公跑那裡去?」魏实甫道:「我和你们大爷借乘轿子坐一坐,到胡大先生那裡去。」軫儿道:「你站在这裡,我替你去回。」魏实甫正在心不是心的时候,一会子軫儿出来道:「回过了。说就叫我们的长班马上抬了去快些。」
  魏实甫喜出望外,又亲自去门房裡请了两位长班来,好言央告著抬得快些。那两个轿班想他胡府裡荐荐看,所以分外巴结,抬上肩飞也似的进了城,径望大街直上,过望仙桥,向元宝街而来。只见四拐角上真有一隻石元宝横嵌在地下,那街道可有四匹马可以并行,中心凸起,两边低下,也像元宝心的形势。街道上全是青石海漫,两面墙脚石砌有一人多高。一片黑墙,打磨得和镜子一般,人在那裡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竞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气局实是巍峨。
  当不得轿子快,没看旁的,早已到了门首。见对面开著一座大方井,墙门圈可容得两乘轿子进出,四边石器都雕的极细花样,磨得绢光雪亮。使两扇大门的铰链,也是膏铜浇造成的花篮兽环。进门,见门楼下有许多兵役坐著,看是布政司的号衣。转弯抬入二门,见已有一乘八轿歇著(在)地下。那轿子便也靠著旁边歇了下来。虽有许多管家人等站著,因魏实甫没投帖子,都不来接问。魏实甫也不及理会,下轿向四下一看。
  见是七开间一所极宏敞的大厅,正中悬著御赐的匾额。
  方待看时,猛听背后有人喝问自己的轿班道:「是什麼人?把轿子靠到这裡来干什麼事?」实甫回头看时,一个长乾黑鬚六品顶戴的家人,在那裡喝问。后面并站著几个叉腰凸肚的悍役,也装著威势,眼钉(盯)著自己的轿夫。那个轿人早吓的口也不敢开,一味子忙著把轿子打退出去。
  魏实甫因随机应变,上前陪笑道:「是在下。投帖的家人失跟到来,帖子在他手内,所以在下在此略等一等。既经动问,敢请代回贵上一声,说是承大人唤动的魏某已到,伺候传唤。」
  那管家打量他一眼道:「魏,什麼名字?是什麼前程干謁咱们大人有什麼事?才好去回。」魏实用道:「在下叫魏实甫。前程说来惭愧,是个奉旨钦准南北乡试的监生。并不敢干謁大人,是适奉大人遣差传唤来监造园子的。」那家人便不再问,因回头道:「便去回一声。」那一班子都一齐答应声是,早进去了。一时回出来,高喊一声道:「请!」魏实甫心下突突的跳了两下。那六品顶戴的管家便先在前引导魏实甫进去。因这一番,有分教:
  尽将珠玉装楼阁,多买珊瑚斲画栏。


第三回 入芝园初仰丰仪 做工程严除弊竇


  却说魏实甫跟著那管家进去,转入厅后。见迎面居中朝南一个极大墙门,两边备躗,均有小小的两座石库便门。西面又是一座大墙门,望去裡面是一带迴廊甬道。东面是一座月洞门,上面榜著「芝园」二字。那管家便从这门进去。
  魏实甫跟入看时,见进门一道抄手游廊,迎面有一座短短的花墙挡著。向花墙角上转出,接一座短短的石桥,装著碧瓦栏杆,两边扑著两株梅树。过桥便是一座白石露台,上面是一所三开间的四面楼阁,两边缝墙都是太湖石砌成冰纹的。再回头一看,突见一座高楼飞出云际。原来对面是一座怪石的大假山子,可有五丈多高,再盖上一座三层的高楼,所以突目。
  待再看时,那管家已向那露台东面绕去。见是接著两带游廊相夹,中间露一线天井,种一株大洋枫树。正是新秋天气,那叶红的十分可爱,遮映著一口六角雕栏的石井。一面一带曲曲的花墙。那墙洞内及墙上滴水簷,都嵌著彩磁极工细的人物花卉,开著一座长八角式的洞门。入门,只见修竹数竿,绿荫满院。一所朝南的三槛精舍,窗户都是黄杨紫檀坯子的,雕琢极工极细,嵌著五色玻璃,而多蓝色。觉得彷彿置身在瀟湘馆中了。那管家只向院门口站住道:「尹老爷客来!」听裡面接应了一声,出来一个垂髦小廝,却是尹儿。便向魏实甫道声:「请。」实甫才踏进门去。那管家归自去了。实甫进得门来,也不暇四顾,但觉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及走入中间,才见尹芝从左首房内笑迎出来。见实甫居然公服,因笑道:「怎麼要这样装束来?雪翁先生听说你是著大衣来的,他懒於去换,便服又不便相陪,所以请你在此小坐,更了衣再请过去讲。」实甫刚进门没开一言,便被尹芝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自觉汗顏,早把脸儿涨红了,急道:「那我没带便衣怎麼处呢?」尹芝笑道:「不妨,且坐下了。我有著,给你换去。」
  因命尹儿去房内取出一套罗衣,给他换上。
  实甫坐下,尹儿送上茶来。然后各道契阔。寒暄了一会,实甫才觉脸色定了。尹芝方说到正文道:「兄弟此番来,是承雪翁先生谬嘱。因这园裡那座假山迭的太老实些,没有丘壑,那大池又贮不满水,意欲将此园重新拆造。我意思也不须全行拆造。不说别的,便这些花墙、石础、阶砌,做的时候都是千牢万固,用梟浆打住的,拆下来包管坏了没用。不过这山却是没一点空灵奇气。我因此向飞来峰小住多日,把那山前的丘壑缩紧,已绘成一图在此,意欲请你代劳,监造起来。我试把图你看怎麼?」说著,便自走进房去,从文具内抽出一幅素绢画的卷子来。
  魏实甫接来看时,果然是一片好山,奇状百出。注著亩弓地位,洞窟高低,大小尺寸,竟把一线天、百狮洞诸胜都收入裡面。不禁顿足称赏,因道:「别的不去问他,这假山石子须得形状奇突的方可用得,不知道可有的预备下没有?」尹芝道:「这个尽多著呢!府后门街牛羊司巷那所大空园子堆著不少,任你选用便了。尚有前月新办到的鬆皮石笋八十一株。还没有用著,你也替他佈置种去便了。」魏实甫点首,因道:「我且和你把这园子大势看看明白去,回来大先生问时好回话。」尹芝道:「这倒不妨,也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明日你住在这裡了,怕不好仔细看去。」刚说著,听有人在门口报导:「大老爷来了。」魏实甫忙低问:「是谁?」尹芝低声道:「便是雪岩。」
  实甫便心裡动了两下,跟著尹芝站起来等候。
  从窗外游廊上踱进一个胡雪岩来,果然好一副模样。身体肥胖,面貌堂皇,两道浓眉,一张方脸。只下頷略形尖些,却有一部好髭鬚盖住,越觉方福。双目灼灼有光,精神颇足。那身上衣服,倒也并不华丽。身后面跟著一个俊俏可爱眉目如画的小丫头,一手提著一支烟袋,一手执一柄轻罗小扇,款步跟随进来。
  两人迎上去接著,雪岩便满面笑容道:「说魏先生来了?」随即一眼射到实甫身上,道:「这位可是的?」实甫忙退一步道:「不敢。尚未拜见,请上面见礼。」说著便待侧身拜下,被雪岩一手拦住,才各罢了。三人分宾主先后坐定,早有两个小廝捧著两个茶盘至楹外面伺候多时,此刻使送上茶来,分头摆下,便垂手退了出去。那小丫头却早自婷婷裊裊的站在雪岩身旁,将那小扇儿轻轻的替他扇著。那一双俏眼,却似含情凝瞇的,颇不自胜。
  实甫方看得出神,只听雪岩向自己问道:「尹先生画的那张山图,想必赏鉴过了。如今要照此建造起来,可要多少日脚方能成就?」魏实甫道:「只要工匠手多,应用石料俱备,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雪岩点首,因道:「照此日限,须得多少工匠动手?」魏实甫道:「但有一百二十人足矣。先以十人一圈,捣和梟浆五日,儘够敷用,随后即分四十人搬运石料。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分监一处。每一处派工匠二十名,大约五日可成一洞。合力计之,二十日四洞俱成。预备十日假期,以备改作,其不须改作者,放假十天,餘十天以便结顶。但此山形势既高,不无死伤人匠,当结顶之日,运石已完,即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庶不致延宕日期。」
  尹芝道:「工匠既多,不无有学徒下手混入,恐百二十人中只六十人可以用呢。」魏实甫道:「要杜这个弊端,也极容易。其匠作工资定例,一概不许先支后领,每日於日晡后散工之际,当场给发工资。於园门口置八尺高凳一张,每散一班十二人,将十二人工资排列凳上,命各自取,不得辗转递手。那年轻学徒势必无此长手,凡取不到者即作罢论。」尹芝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便是好法,但是有种上手身矮的,可不冤苦?」
  实甫道:「只(这)也是屏弃劣材之一法。凡人身矮及手足短缩,必无力;石作无力,便无所用处,自然该斥退的了。伊一次取不到工资,下次势必不斥自退了。」雪岩一面吸著烟,一面听著,到此不禁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果然胸有丘壑,名不虚传。明日便传总管进来,应用什物作料及工匠人等,可请代為吩咐下去,以便早日开工。」魏实甫应诺。
  其时已是薄暮,早有三四个家人,各捧著一具大长木盘,中间摆满了各色洋灯心子,已点齐了火。四五个小廝都手提著绿油小老虎凳,向凡有簷灯之处一齐分头摆下,站将上去,向盘裡取了灯搁上。一霎时,早把满个园子高低内外都点得如星桥火树一般。三人再谈一会子,便有三个小廝掌著羊角风灯进来,回说席摆在大花厅上,请定席去。於是雪岩便让两人同行,命小丫头添掌一灯照著,一齐至大花厅上小饮。因此一番,有分教:
  园门许客题凡鸟,镜槛分头贮美人。


第四回 乘兴踏月访佳人 把酒对花谈故事


  却说魏实甫自入胡府之后,尹芝便自起身回京。这裡芝园裡面,早大兴土木,起造假山。除魏实甫而外,又添了冯凝、程马雚、蔡蓉庄三位清客,将四洞分列嘉名,一曰滴翠,一曰顰黛,一曰皱青,一曰悬碧,各自监造一处。
  魏实甫当日虽说得容易,到底哪裡五十天工夫赶得起来?
  再加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极活络的,才造好了一处,便请人去赏鉴。但有人说一个不字,立刻鳩工拆去,再行改造,定要到穷奇极巧,无可批摘的地步,方才算了。那些工人遭跌死压死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幸亏这位大先生有钱,一个个的都替他们好好成殮,并安给他的父母妻子,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尽心竭力的造做。等造完备,自非一日之功,且暂时按下。
  却说魏实甫自那日进了胡府,由来两月有餘,也没得空閒回去一趟。衣服铺盖都是在胡府中新置起来的,手头也搅了好些钱,场面便很像起来了。这日散工之后,没甚大事,便邀著蔡蓉庄和冯凝、程马雚三人,出府来閒逛。
  其时已经天晚,四人互相计议道:「天已晚了,也没甚去处,咱们不如荡到庆餘堂去坐坐,看怎麼样?」魏实甫道:「庆餘堂是什麼去处?」程马雚笑道:「亏你在府裡蹲了这几十个早晚!」蔡蓉庄道:「也不怪他不知道,只怕连冯凝兄也不十分知道这府裡的底细呢!」冯凝低声道:「是,我正要问你呢!听说老东是讨了一位什麼螺螄太太,才陡然间好起来的。有的讲,说他两个,一个是青龙,一个是白虎,凑拢来所以发的。可有这事没有?」程马雚接著笑道:「这些他知道什麼,我却明白的很!若要问我时,须得好好的请我一个吃局,我才讲给你们听。」蔡蓉庄道:「果然我也欲要问问这些故事。既如此,咱们去庆餘堂什麼,不如到吴美儿家去玩玩,便喊他去搅点子好酒菜,替他润喉怎样?」於是大家说好,便四人同行。
  出元宝街,迤邐转东,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是一片空地,尽处小小的一个朝北墙门,上面画著一个八卦。两扇金漆的避窃门却是掩著,门楣上标「吴公馆」三字。魏实甫低道:「咦,这是什麼所在?」程马雚笑道:「你莫管著,进去便知道了。」说著,便把那门轻轻的叩了两下。
  听裡面问了声道:「啥(啥)?」程马雚应了声:「我。」便听呀的那两扇门开了一扇。却是一个极可意的小女孩子,看见程马雚,便嫣然的笑道:「喔育,倪当是啥(啥)人,落是程大少。」又回头见蓉庄道:「育,蔡大少搭冯大少才来裡一淘。」说著,把一双水波的媚眼向魏实甫身上转了一遍,便嗤的一笑道:「进裡向坐嘎。」於是一手扯著程马雚,先向裡面走去。
  魏实甫等跟著进来,看是一所小三间厅屋,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精緻。转入厅后,向东一座秋叶门。进去,是一所小小书室,也有迴廊抱山、好花扶月的景致。帘子裡现出一点灯痕。那女孩子便唤道:「阿姐,程大少来哉!」帘子卷处,见一人掌只羊角风灯,扑向窗外来看。远望不清楚。及至向迴廊绕到窗口,魏实甫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道那人是什麼样一个人?只见:
  春山凝黛,秋水含青;眉似蹙而笼烟,眼欲笑而凝睇。双肩削玉,著轻罗尚怯秋风,那堪凭汝;小口绽红,唤小玉似闻春燕,况是呼郎。比飞燕之轻盈,等玉环之肥瘦。若使五云楼上住,分明一个画中人。
  那魏实甫看著,只见他见了程马雚,便含情一笑道:「难得!一径勿曾来哉,今朝啥(啥)格风吹得来个吓?」程马雚笑著,也学他苏州口音道:「故两日未西北风噲。」说著,已一齐走入房内。美儿因见魏实甫是生客,不便向程马雚撒娇,但暗暗怒之以目。却被蔡蓉庄看见,因道:「哎,美阿姐,你也不要去怪他了。此刻我替你请了他来,并且来借你的地方来讲故事的,你也好听个新闻。快,还不把酒来请我。」美儿哼了声道:「要讲故事,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像前夜头格注事体,阿要讲出来拨勒大家听听。」说著,一手靠在妆台上,一眼直注向程马雚脸上,去看他脸色。程马雚果然红了脸,苦苦的央告,叫他不说。美儿也便一笑罢了,才转身向魏实甫问了个姓(好),又笑谈一会。
  却见方才那个女孩子进来,向美儿耳语几句。美儿点点头。
  那女孩子出去,美儿又唤他转来道:「荔伎,耐转来。」魏实甫到此,方知道他唤做荔枝。见他转来,美儿又向他耳语了几句。荔枝点首出去。冯凝笑道:「这又什麼鬼鬼?的了。你只管自己交代买菜去,回来我不爱吃,可又不是白费了心不见情。」
  美儿笑笑不理,顺手去理鬢髮,猛记起道:「坎坎耐哚来浪说啥(啥)格故事,倪倒要问声耐哚看,耐来浪胡省庵屋裡向,阿晓得俚有个姨太太姓吴格来浪?」冯凝笑道:「姓吴个是有格,伊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过,故歇一径住来裡外势哉。」美儿因向程马雚道:「阿真有概事?」程马雚笑道:「耐阿要听俚瞎三话四!」美儿因知道冯凝是取笑的,自己因嗔了冯凝一眼,随又向程马雚道:「当真阿有一位姓吴格来浪?」程马雚点首道:「有格。」因向冯凝道:「你问的那位螺螄太太就是了。」
  冯凝未应,美儿皱著眉儿问道:啥(啥)个罗四太太?阿是吃格螺螄呀?」程马雚道:「蛮准。」美儿笑道:「阿要好笑,啥(啥)落要起第个名氏格口虐?」程马雚笑笑,因道:「素概我搭耐哚说明白子罢。」
  正说著,适值荔枝送上酒菜来,请用夜膳。荔枝先斟一杯,刚待送与魏实甫去,程马雚便且不说,笑著先从荔枝手裡擎的杯子来押口酒。却被美儿用手把他肩头一拍道:「说口虐!」程马雚把头一撞,荔枝不曾留意,一脱手,把个粉窑的一隻小酒杯子,滴溜溜地向程马雚怀裡滚下地去,一时便哄然大笑起来。不知那酒杯破也不破?
  结得新知良宴会,且谈旧事佐芳樽。


第五回 八万金落成大假山 十六院标题新匾额


  却说那只酒杯子跌在地下,倒不曾打破,却把个美儿笑得和花枝儿似乱颤。有一会才各笑定了,方才相让入座。
  饮次,眾人间起方才的话,程马雚方才一长一短的说数出来道:「这螺螄本来姓吴,住在螺螄门头,所以人人唤他做螺螄的。手头也很有几个钱。专门借人放息。那些人欺他是个妇女,多被图赖不还。可巧嫁到胡大先生后,事事精明能乾,可不是阅歷得多麼?」美儿道:「伲一径也惦记煞俚,想去望望俚,就是為个驀生造次格,勿好意思走得去,耐今朝去,阿好搭伲带个信拨俚,说伲惦记煞俚,尚望俚出来个辰光,到倪搭来趟,阿好?」程马雚点首道:「这个容易的很,我只向他的丫头讲声便了。」美儿欢喜道:「好。」
  一会子谈长说短,不觉天已明了。四人同用了早膳,便起身告辞,一笑而别,径回胡府来。先后向门房裡销了号,便进园子裡来,见眾工人都早齐集上工了,立谈一会閒话,便各自监工去了。
  过了两日,那座神工鬼斧的假山竟自落成,便托总管进去报明。一时传话下来,说著各工人暂行退出,听候给奖。定於明日在大花园上设宴,替四位师老爷酬劳。并著总管把园子内外各处打扫乾净,铺设齐备,以便请客赏鉴标题。一面著书啟房发帖出去,专请名士高人,并不邀动官宦。只因官宦场中都是批胸无点墨的,邀了来不过是请他吃杯酒,讲两句大话的事情。若要他题一个字,便似要了他的命去一般。胡雪岩虽是个富翁,不解文墨,却也洞悉人情,知道这个弊端,所以单请那些骚人名士到来。至於是哪两位名土,在下却也记不了这许多。
  大约百家姓上的姓,也都齐备快了,所以叙来也不用指名摘姓的了,这且交代明白。
  到了次早,诸名士俱络续到齐。雪岩尚睡未起,便派他三个兄弟出来陪话。那些名士也知道这席不能白白吃的,便都打迭腹稿,唤两个抄吏备纸笔伺候。一眾人便相率出厅,先向各处游玩一番,庶看个大局,好打主意。
  遂从园门口看起。见入门第一处是个四方半亭。两头俱接著抄下游廊。向南去是一带随山随高的游廊,上去便是新造好的假山上面。向北游廊上转去,却是一座小小的暗阁,便题了个「绿暗瑶厢」的小额。出来向东走去,便是大花厅的后轩。
  那后轩天井中也新补下了一座假山,数株石笋。靠西的墙是假山石做的峭壁,却嵌著一块六尺多高的秋叶式石碑。程马雚走上来指说道:「这门是新开的,通裡面正院的翻轩。外左厢藏春亭,那亭子也是因这门露相不好看,新盖起的,却用五色玻璃门窗遮蔽过去。这边却没法想,所以做了这块假碑。」眾人都道:「甚好。」说著,蔡蓉庄上来,请这一干人向东首的花墙洞门出去。
  接著是一道夹廊,从大花厅前面石台下六角井边起直接过来,到墙开了一座洞门。进去却是一所朝南的大三间西洋式的楼厅,天井裡的花木扶疏。左首墙角起了一座半圆亭子,装满朱红栅子。裡面关著一双金翠孔雀,就是前儿德藩台送的。眾人因拟了个「锁春院」的匾额。
  回出,从游廊上向东进一个小门,便是当初尹芝住的所在。
  天井对面花墙上新开了一座月洞,进去看时,却也添造了一座半圆亭角,容得一席,补种几株芭蕉,有一对鹤在那裡哈口感哈口感的叫。眾人因榜那亭叫做「绿梦亭」,榜尹芝住过的所在叫做「洗秋院」。
  出来,仍向(沿)那游廊向南走去,却是一带曲曲的花墙,便是洗秋院和绿梦亭的围墙外面。都造了迴廊,一直婉蜒到假山上去。半中间高处,悬空的扑出一座亭角。亭外面一座牌楼,彷彿和西湖上「日月光华」的神气,因题了「水木湛华」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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