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梭的女友杜拉斯》第2/18页


我们的友谊慢慢开始了。1962年,我们在雅典娜剧院相遇,她常去那里参加亨利 ・ 詹姆斯《丛林猛兽》的排练,她为罗勒 ・ 贝隆和让 ・ 勒弗莱改编了剧本(她后来又为德尔菲娜 ・ 塞里格和萨米 ・ 弗莱重新改编)。排练完毕后,我们聚集在楼下的咖啡厅或剧院的休息室里,那是我小时候的女友弗朗索瓦丝 ・ 斯比拉在伊韦特 ・ 艾蒂旺和弗罗伦斯 ・ 马尔罗的帮助下开的。剧院的布置非常女性化,但没有使玛格丽特的男友热拉尔 ・ 雅洛感到拘谨,他的幽默甚至与这个妇女聚集的场所十分协调。
玛格丽特发现了诺弗勒的迷人之处,想让我们大家都跟她一样住在乡下。当然,是跟她一样住在诺弗勒。她说服了弗朗索瓦丝,后者第一个搬到古蒂埃尔大街,而且也赞扬起用新鲜鸡蛋做的带壳煮的溏心蛋的好处来。
我想象得到雅洛会如何讽刺这些回归乡土的巴黎人和这种天真的爱情。微笑使玛格丽特无法生气,并颇有风度地削弱了她的权威。别人笑,她也笑,一种突然产生的默契使她非常高兴。别人并不怎么介意她强人所难的霸道,她觉得很宽慰。幸运的是,人们也看重她的宽宏大量,乐意与别人分享她控制他人的乐趣。她天真地以为,她是在让别人从她无可辩驳的智慧中得到好处,其实,她在惹他们生气。
我之所以听她说话,是因为她往往能指出新路。她夸夸其谈的时候我也笑。(“有人说我夸夸其谈,你觉得是这样吗?”)
所以,我经不起诺弗勒的诱惑,在弗朗索瓦丝搬去两年以后,也在古蒂埃尔大街买了一座房子。几年后,玛格丽特还提起“我们这些自由妇女在乡下的夜晚聚会”。我对“自由”这个词和她的记忆力感到吃惊。她很少忘事,因为她经常回忆。她翻来覆去地思考往事,然后把它们变成别的东西,而且往往显得更有意义。我是个“自由妇女”吗?也许会变成“自由妇女”,玛格丽特预见到了。
那种晚会次数应该不会很多。弗朗索瓦丝“在乡下”感到不开心。带壳煮的溏心蛋吃腻了。弗朗索瓦丝在哪儿都觉得不开心。玛格丽特为她改编了一个美国剧本《阿拉巴马的奇迹》,弗朗索瓦丝应该获得了成功,但不相信自己的艺术才能,尽管她在国家人民剧院与热拉尔 ・ 菲力普演《熙德》一炮打响。她对自己的蓝眼睛和白皮肤没有信心,不相信别人会真的爱她。她努力想让自己相信是这样,她竭尽全力了,或是弄虚作假。她因此而精疲力竭,弄坏了身体。她贫血,得了结核病。一月份的一个夜晚,她空等了一个星期天后,打开了煤气阀。她坐在摇椅上,穿着晚礼服。面对炉灶,等待死亡来临。早上,人们在玫瑰花瓣和孔雀羽毛当中发现了她。作为一名演员,她安放了最后一幕的布景。
这是诺弗勒的第一次爆炸。我想逃走,把刚买的屋子卖掉。玛格丽特劝我留下。我的朋友阿兰 ・ 卡瓦利埃也这样鼓励我。他的太太伊莱娜 ・ 吐温克,那也是个大美人,而且也将在诺弗勒结束她的一生――不过,一切都汇聚到一个故事当中,假如人们知道它的结局的话。而我也无法一下子讲完一个如此零碎的漫长故事――伊莱娜帮助我回到了正在修屋顶的工地。房屋没屋顶怎么卖?屋子一封顶,阿兰和伊莱娜就来了,与艾里克和我睡在床垫上。我们四个人一起,战胜了悲剧,生活重新开始了。每次悲剧之后甚至更为强大。但这一点,我当时并不知道。
“自由妇女之间”的那些夜晚聚会,我一个也记不起来了。它们存在于别的地方,而不是玛格丽特的想象之中。当时,她在弗朗索瓦丝自杀之前,写了《劳尔 ・ V ・ 斯泰因的迷狂》。我只记得当玛格丽特神魂颠倒地从犹太城精神病院回来时,我曾想念过弗朗索瓦丝。她在看望她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激情,与我有时被弗朗索瓦丝唤起的激情混杂在一起。玛格丽特遇到了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年轻女人,我觉得她的脸与弗朗索瓦丝长得一模一样,玛格丽特一反常态,只跟我谈起过一回,朦胧中,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不是故事的内容,而是它强大的力量。我回忆起她讲起了那个年轻的疯女人的时间和地点。在客厅深处,在沙发边上,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谈论着,显示出一种非常人所能及的广博知识。她说她本来可以在那间医院里住上几个月的。她想返回犹太城,重新见到那个显然很普通的女人。但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记不清了,我只留下感觉和印象。我想起她的后悔,她突然出现的笨拙和我的慌乱。我感觉到那场访问的严重性,也许是它所包含的东西:一种认同,一种拯救。
劳尔・ V ・ 斯泰因的诞生,部分归因于犹太城的这场相遇。在众多的采访中,玛格丽特通过笔头和口头解释过。她本人也曾大加评论。她所说的重要的话,哪怕是即兴说的话,都写在作品中了,我在此就不必对一部本身很精彩的作品进行解释了。我不如通过日常细节,揭示以作家面目出现的朋友,最近距离地展示这个生活已成为一部作品的女人。所以,犹太城回来后的情况,最好直说。玛格丽特能够迅速捕捉自己的思想,有时甚至像她在文中所用的形式一样完美。我在她的小说和采访中把那些已成语录的句子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听见这些话就像从她嘴中脱口而出一样:“你越是拒绝,越是反对,你生活得越有意义”,“作家令人难以忍受,他杀人,作恶”,“爱情,就是通奸和背叛”,“大家都想杀人,你不想?”“写作是自杀,让人胆战心惊,但人们照写不误”,“如果你什么都不懂,那就进入了知识的最深处”,等等。
玛格丽特常警告他人,却不关心其结果如何。作为思想上的领路人――为什么不能说“思想上的女领路人”呢?――她专横而冒失,怂恿潜在的谋杀,搞乱价值观,使当时尚为年轻、缺乏经验的我大为震惊。那些话显然使我深深难忘,它们和另一些话,我今天读来觉得曾经听到过,是她大声说出来的。“消灭”、“死亡”、“摧毁”这些词回到了她的文中和谈话中:“人们可以消除不幸,消灭死亡。”她关于战争的言论会把我吓跑,但我像她一样,生来就是为了斗争的。我站在她的一边。我觉得她是个上将,也是一个小女孩。跟我一样,自由而狂热,没有地位,为生存而斗争。“一无所有,可以重新创造,但不再受社会的支配。”她所说的话是无可辩驳的――谁反对谁就将受到怀疑甚至被消灭,假如他一再重申的话――但她的激进并没有使我感到害怕。我没有向她屈服,但我当然拥护她,尤其是在那几年。
我跟西比翁和让娜 ・ 莫罗一样,仍叫她玛戈。我们长得很像,这使我非常激动,也便于我与她建立友谊。但玛戈不喜欢与任何人相像。当我发现劳尔 ・ V ・ 斯泰因这奇怪的姓氏时,我满心欢喜地告诉她,我祖母叫罗凡斯泰因。她没有作声。她对这种巧合不感兴趣。更糟的是,她不愿听到,世界上任何名字都不应该与她创造的名字相近。我们以后再也没有提到过我祖母的姓名。
玛格丽特的专横、煽动性和激进是众所周知的,但我们却很少了解她滑稽可爱的一面。
1966年,玛格丽特在雷岛我和艾里克租的屋子里过了几天。她是16点13分到达拉罗歇尔车站的(很奇怪,这细节被记在笔记本上)。三十年了,我觉得如在梦中。三十年前,她还年轻。那时还是个年轻姑娘。我看见她穿着游泳衣。我看见她的身体,不胖不瘦,丰满得恰到好处。艾里克说她像一座塔纳格拉小塑像1。傍晚,她拉着艾里克的女儿们去沙滩,唱着革命进行曲:《国际歌》、《红色战旗》。金发的小女孩们只会唱这一句:“人民,前进吧,冒着生命危险,红旗将胜利。”当她们一边唱,一边踩着小自行车时,穿着海蓝色衣服的游客不怀好意地望着她们。她们想起了玛格丽特给她们讲的笑话:一个奥弗涅2人来到以色列,听到一个女人在跟他打招呼:“Shalom”,他非常激动,回答说:“Chale femme”3;一个孩子向圣诞老人要一个丹碧丝卫生棉条,因为有了它就可以跳舞、游泳和骑马;非洲的一个新首领第一次坐飞机,空姐向他建议说:“来一杯威士忌,怎么样?”他答道:“请来一杯威士忌,夫人。”
玛格丽特讲这些笑话时自己先笑。为什么她总重复这类故事?“因为我觉得这样很好玩。”
她抽着高卢牌香烟,坐在内院的阴影中,做西比翁设置的填字游戏。她有时大声地下了一个定义,让别人帮助她找答案。
她用手指头数着字母,当格子填满时,她高兴地大叫:“啊!我胜利了!”
她讨厌夏天和炎热的晚上,说那是“生活的幻觉”。她也不喜欢春天、嫩芽和所有在大白天开放和出现的东西。她是怎样像普通的度假者那样,不穿衣服,享受清新空气的呢?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过。那个难以置信的时刻,在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中绝无仅有。那时,她让人忘了她是个作家。
后来,直到她生命结束,我相信她都没有再穿着游泳衣,赤脚到任何沙滩上去过。她再也不曾没有痛苦,没有冲突,轻轻松松地游泳。也许她从来就没有这样过?在塔吉尼亚,大海平息不了她的激情。后来,在特鲁维尔1,她曾远远地遥望大海。
在雷岛,也许她终于让自己休息了。一种呼吸。也许在一场让人精疲力竭的暴风雨后她缓过气来了?她刚刚完成了作品的文学大转折。她创造了劳尔 ・ V ・ 斯泰因,这个无意识的女主人公被拉康2本人神圣化了。她写了《副领事》,把它作为“从未有过的最富政治性的小说”送给了我。几年后,她对我说《副领事》是她最好的书。我也这样认为。
创作加快时,气氛就比较欢快。诺弗勒就有了节日。大家又喝又跳,甚至唱歌。星期六,朋友们从巴黎赶来。他们带了酒来。有时,玛格丽特做她的越南大色拉,“里面用了二十三种料”。但有的时候,一无所有。她关上酒窖的门,腰里拴着大钥匙走来走去,就像个老管家似的。她抱怨道:“乌塔弄走了我的一切。”但乌塔哈哈大笑。他母亲也会让他发笑。他说没有任何东西可拿,她撒谎说存了一些好酒,其实酒窖永远是空的。
他们就像两个孩子,争吵个没完没了。他们从中得到的乐趣与晚会的欢乐交融在一起。他们的“即兴喜剧”定了基调。酒精火上浇油,两人全都胡来了。他们大声地要求对方忏悔或发誓,其实这誓言毫无内容。玛格丽特从走廊的这头叫走廊那头的西比翁:
“我认识你很久了,你对隆斯达尔说,我有对漂亮的乳房。”
隆斯达尔圆睁着惺忪的双眼。西比翁捧腹大笑:
“当然,玛格丽特。但我无缘近距离一睹为快。”
“啊,是这样,此话当真?”
自那天晚上以后,玛格丽特要我别再叫她玛戈。她说这种昵称一直使她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不敢。”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听见她如此温和地说话。几乎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她说她不敢做什么事,这是唯一的一次(为什么是那件事?)。后来,再也没有人这样昵称她。
假如她没有情人,她就给自己创造另一种爱情。那就是电影。她跟着保尔 ・ 瑟邦初学导演。她拍了《音乐》,发现和摄制组一起工作挺有意思。她需要孤独,也需要一些东西,集体生活。电影使她心醉神迷:在一个制作点什么东西的小组当中,她既是孤独的作者,又是工蜂。由于产生了这个一起工作让人快乐的念头,诺弗勒从此热闹起来了。她喜欢电影,喜欢保尔 ・ 瑟邦,喜欢成了拍电影的宝贝的朱丽 ・ 达桑。
对所有的导演来说,都会有风光一时的宝贝,当然是那些女演员,但也不排除摄影师、记者和国外的女崇拜者。男人们也同样,先是被捧上天,后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她曾称赞过他们,但有一天,她又否定他们。保尔“退出”,朱丽“退出”,等等。
能接近她的是那些与她保持距离的人。她说她不喜欢让人着迷。说迷恋是一种吞食(“他们全都想把我吃掉”)。与此同时,她又让他们着迷。她能克制住自己吗?一个人假如他天生具有魅力,他能不让自己吸引人吗?要与玛格丽特建立联系,赞美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但她喜欢反叛而不喜欢温顺。假如她玩弄权力,那是想让别人保持警惕。赞成还是反对,由别人决定。采取什么态度也是别人的事。也许最好是消极抵抗。玛格丽特总是求助于智慧。这就使得她的友谊很让人快乐,尽管要冒杀头的危险。
我的朋友阿兰 ・ 卡瓦利埃成了她的朋友,他刚搬来诺弗勒。他拍过《不屈者》和《洗劫》。在他的影响下,玛格丽特相信电影是一门伟大的艺术。而且,这门艺术只有她染指才能变得伟大。阿兰的严肃和苛求使她对这种幻觉更坚信不疑。她还拿不准她拍电影是为了充实自己还是因为拍电影跟开汽车一样容易。相反,她赞扬电影,《广岛之恋》已使她成名。但她恨阿兰 ・ 雷内,因为雷内1没有请她再写电影剧本,他希望与不同的作家合作。玛格丽特指责他坏事做绝、言而无信、弄虚作假,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骂人的时候要比赞扬人的时候多。
那时,我们都喜欢电影。当我们回到诺弗勒,回到我们的厨房里时,我们只谈电影。阿兰 ・ 卡瓦利埃想拍一部没有剧本的电影。伊莱娜在寻找能证明她是喜剧演员的角色,因为制片人认定她是性感女郎,只让她在一些“无袖长衣片”2中担任角色。她得去罗马拍。艾里克会制作一部阿兰将为伊莱娜导演的影片。我们为自己的计划感到高兴。大家发脾气、估价,开心地吃着豆油酸韭葱,那是伊莱娜星期六晚上下的菜单。玛格丽特喜欢艾里克从巴黎带来的肥鹅肝(很奇怪,吃的东西比谈话的内容记得更清楚)。玛格丽特对艾里克很感兴趣,因为他掌管着做生意的秘密资金。但所有来诺弗勒我家中的男性朋友都使玛格丽特感兴趣。假如她认同我的选择和趣味,那真是太好了。
那几年,似乎一切都是可能的。所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大家将再去拍电影。很快就要到1968年了,大家将重新创造世界。
我们不在一起重新创造世界。玛格丽特在“作家之家”写的一篇政治性文章,详尽得像一部小说,使她大力宣扬的“大学生――作家行动委员会”砸锅了。过河拆桥,这不是她的风格。就像十五年后,她获得龚古尔奖荣誉时,与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致决裂一样。她为了自己的利益,毫无证据地指控一个名叫克里斯蒂娜 ・ 魏尔曼的母亲杀了自己的儿子。采取这种立场,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但她却感到心安理得,她更习惯于充当巫婆这个角色。她不能忍受与别人一致。
1968年5月,在作家们当中,她没有这种危险。她的“政治性”文章叙述了知识分子们试图进行集体思考时所出现的混乱,其中的诙谐多少有点故意。
至于我,我在电视台当一个电影节目的制片,我遇到了工会的斗争,我觉得自己是个左派,正如汝拉丹先生1写散文一样。我觉得行动委员会的策略比工会更明确,更不含糊。事实上政治色彩也更淡。矛盾的是,人们因不问政治而成为革命者,假如政治意味着长时间投机的话。
短期内,“抵制”法国广播电视局摆上了行动委员会的议事日程。我全力投入。回来时,我被电视台解雇了。我知道一个人假如出格,马上就会被开除。残酷的教训。开除将起连锁反应,使我狼狈不堪。
玛格丽特却向我祝贺:
“太好了。不用工作了。乌塔和他的伙伴们也不想工作,他们明白了。”
我不知道他们明白了什么。玛格丽特失去了理智,我默默地等待她越来越疯狂:
“年轻人应该拒绝工作。”
她是在面包店旁边的马路上说这句话的。我现在还记得起地点。这句话使我印象深刻,就像她说的其他许多话一样:“但愿世界走向灭亡,那是唯一的政治。”
这种宣言使我隐约发现,玛格丽特不再像我那样“政治化”了。但是今天,她的那种乌托邦使我觉得非常诱人。她对世界的预感令人震惊。在这个世界上,工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价值甚至已受到政府的质疑。
1969年,玛格丽特走向了实用性。她写了《摧毁吧,她说》,并寻找拍电影的资金和地点。我的朋友让 ・ 莱尔在梅斯尼尔-奥普东的府邸很适合她。哪怕让 ・ 莱尔是巴黎和荷兰银行的董事总经理,玛格丽特也要嘲笑他。相反,她严肃地断言,在一个银行家家里拍《摧毁吧,她说》,等于宣布革命开始。谁也没有犯错。幽默和革命不会并道而行。一位热情而忧郁的年轻女演员尼古拉 ・ 伊斯打着她的旗号。
70年代,有一位更加轻佻的女演员亚历山德拉 ・ 斯特瓦尔,我跟她到洛特河去钓鱼,她弯腰对着晶亮的河水,轻轻地说:“鳟鱼,她说。”1
当我把这句俏皮话告诉玛格丽特的时候,她没有笑。1968年夏天过去了,但还有一些玩笑不能开,那就是与她的作品有关的玩笑。
玛格丽特经常遇到艾里克在诺弗勒上小学的女儿。自从她们的母亲放弃抚养她们的时候起,她们就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玛格丽特常问我:“她们的母亲真的成为流浪者了?”“她们的母亲真的抛弃了她的孩子们?”“完全抛弃?”“那女人,她有情人吗?有没有?”
我总是这样回答她:她们的母亲喝得太多了,有一次,她决定不再插手教育女儿。玛格丽特似乎心荡神移,对这种可以说是令人痛心的情形大加赞赏,而我每次都觉得有必要这样说清楚:“事实上,她们的母亲不介入,对我来说更干脆更容易,但小家伙们遭受了一种如此彻底的丧母之苦,我无法减轻这种痛苦。”
玛格丽特点点头。她思考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方式:缩脖子,把脑袋埋在肩膀中间。她没有加以评论,好像想弄清一个秘密似的。
后来,有一天晚上,当小女孩们与我们一道在厨房里吃饭时,她对她们说:“你们知道,你们的母亲很了不起。十分了不起。”
小女孩们惊讶地盯着玛格丽特。她的挑动第一次没有引我发笑。难道她想破坏孩子们对我的信任,使我给她们的爱负债累累?破坏这种非正式的收养?如此忘恩负义?不,玛格丽特不会有伤害孩子的想法的。
小家伙们沉默了,玛格丽特故意让这种沉默加重她的判决。大家越来越感到不安。
“玛格丽特的意思是你们的母亲病了,假如她不能来看你们,那不是她的错。不是因为她不要你们,相反,她是不想影响你们。她在治疗,想在病好了以后再来找你们……”
玛格丽特听我说话,感到很厌烦。当别人使她感到厌烦时,我很快就能感觉到。这一回,使她厌烦的是我。我觉得自己在她看来太乏味,过于。她说:
“你们的母亲是……”
她还要用什么赞美的、最高级的形容词?在1970年,这不已经“到顶”了吗?当时,我不明白玛格丽特为什么赞扬那个酗酒的母亲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后来,我在她的文章中读到了她从生活不踏实的女人所不可能有的那种母爱中隐约发现的东西,读到了她所知道的那些内心空虚的女人的事情。那些女人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沙滩上玩。傍晚,这些孩子对她们来说几乎就成了路人。沙滩可以变成沙漠。有孩子而不能去爱,还不如没有孩子。走到沙漠的尽头,抛弃一切。直至酗酒、自杀和杀人。
这几个金发小女孩的母亲,就像她书中的那些不等待任何幸福的女人。她们不动,也不出门。她们个个眼睛明亮,做事鲁莽,缺乏远见,永远是那么幼稚,在自我遗忘中沉浮。
金发小女孩的母亲将在极端的匮乏中,悲剧性地结束其短暂的一生。
那几个小女孩当时还不到十岁,她们现在还记得起玛格丽特庄严的声明,但她们对我觉得十分有害的那种“十分了不起”存有一种愉快的回忆:“没有任何人对我们说我们的母亲很了不起。我们那时想赞美她。她给我们开了绿灯。”总之,玛格丽特那天给了她们好处。
二十五年后,有个叫克里斯蒂娜 ・ 魏尔曼的女人被怀疑淹死自己的儿子。玛格丽特又以为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自己的一个主人公。她立即赶到现场,那是在流着沃罗涅河的东部山谷。她以自己的标准评判克里斯蒂娜的杀生行为,除了自己令人难以置信的同情心外,没有别的证据指控她有罪。假如克里斯蒂娜毒死自己,假如她这样自惩,比自我淹死更严厉,她将“很崇高,绝对崇高。”我理解是“十分了不起。”
舆论不喜欢无所不能的作家,但它忘了作家不是以法律的名义进行写作的。
玛格丽特的声音有时也在我耳边回响。1981年,人们请她选一部电影参加耶尔节。她选了我和昂热 ・ 卡斯塔为电视台导演的一部影片。我不知道她看过这个在阿拉斯附近的一个矿工住宅区拍摄的影片,其主题是规定好了的:“四代妇女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过这事。
当影片在耶尔节放映时,我发现她的选择十分高明。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好像是直接从她的作品中走出来的一样:阿丽西亚,尽管这是个姓,既不是曾祖母,也不是祖母和孙女。她是母亲,是三十岁的女人,沉默寡言,让人怦然心跳。她被自己的孩子们和邻居的陈规陋习窒息了。电影的最后是阿丽西亚脸部的特写镜头,她的眼皮垂在她晶亮的眼睛上,而她的孩子们则在北部的沙滩上玩着把她埋在沙中。
我们之所以把他们带到那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海。他们自己想出了这个游戏。
玛格丽特不知道,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阿丽西亚曾试图自杀。
玛格丽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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