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15/84页
一直到晚饭时都没有人再来,饭是李二娘亲自给我拿过来的,居然有一碗没浮一点儿油花的鸡汤。二娘说是胖子刘专门给我炖的。我觉得荣幸不已,又想到内厨房出的荤菜一向都要记账的,不知这碗鸡汤怎么下账。二娘说不要紧,她已经料理好了,让我赶紧喝。我让她也喝,她却笑着说:"傻丫头,我又没病,我喝它做什么!快喝吧,凉了就腥了。"
一天没吃饭了,真是饿,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二娘忽然问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人来过。我警觉起来,难道杨骋风被人发现了?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只是担心又牵连到我头上,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于是我便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说没有,反过来问李二娘为什么这么问。李二娘也只说随便问问,便转移了话题,和我闲聊起来,问我小时候的事,又问我的家里。我以为她是在摸我的底,反正除了和萧靖江的相识,我以前说的都是实话,也不怕她再问,于是她问什么我答什么,说着说着便说起入府的事来了。
我问她怎么到府里的,她说她家男人原来也在扬州给人当差,她嫁给他之后也跟着来了。本来想着两人一块儿辛苦几年,将来回家也能置点儿产业,没想到男人突然得急病死了,也没留下骨血。她一个女人,再嫁也难,不嫁回去也过不成,索性就在君府做起了老妈子。府里对她倒还好,一群下人多数和她命运差不多,她虽然孤身一人,但觉得在府里的日子也过得去。
我挺同情她,一个女人,目不识丁,在那样的社会确实不容易。我把自己的感想说给她听,她却笑了,"一个丫头片子,还可怜我,你还是先可怜可怜自个儿吧!这么点儿年纪就入了府,将来怎么出去,怎么嫁人?"说罢,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黯然了。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把我推入这个据说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但给我的是什么?在二十一世纪,我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而现在,我怎样才能不让他人主宰我的命运呢?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恰恰说明着我为鱼肉吗?李二娘见我不说话,便收拾了东西,给我换了药,悄悄地走了。
屋里又剩下我一人,李二娘带来的一盏豆灯,照着这屋子,显得有点儿鬼影幢幢。后背的伤疼得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趴得腰都要断了,四肢僵硬,胸口发闷,越发睡不着,苦不堪言。三更天刚过,突然起风了,接着雷鸣电闪,大雨铺天盖地,砸得屋外噼里啪啦作响。跟着一阵风吹过,那微弱的小豆灯闪了两下,终于灭了,我有点儿害怕起来。
第29节:第九章 无依(3)
我很想镇静下来,但身上的伤痛和白天受的惊吓使我无论如何都放松不了。我一遍遍地念着阿弥陀佛,一遍遍地想着前世我那些亲爱的朋友兄弟们,想着他们对我的鼓励,他们温暖的微笑,但他们离我太远了,太远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都隔了一世了,他们早就忘了我吧?我又努力地想萧靖江。是呢,萧靖江,这世间唯一关心过我的活人,他如今也早忘了我吧?我又想前世我学的那些知识,想康德的大作,想《金刚经》,甚至想着我学的唯物主义哲学,想我曾经写过的光彩的文章……然而,一切信念在那时都崩溃了,天地间,仿佛就剩下我自己。门外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可能闯进来,逼近我的床头。我一动也不敢动,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动啊!哪怕跑出这间可怕的屋子,在雨里站着。我不想待在这儿,我不想待在这儿!我想着,精神越发紧张。又是一个闪电,照亮我这间破屋子,我隐约看见外面似乎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我的意志崩溃了,大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司杏,司杏……"耳边似乎有人不断叫我,还有哭声,似乎还有人在摇晃我。我这是在哪儿?我晕乎乎地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内室,床帘上还垂着流苏。太阳暖暖地照进来,我恍如隔世。
"司杏,司杏……"还是那个声音,有些耳熟。我又努力地睁开眼,哦,是侍槐呢!再看旁边,原来是引兰满面泪痕地在摇晃我,听荷在旁边哭。
"司杏你醒了?"侍槐大喜道,"可是醒了,吓死人了。"
我没有回答他,缓缓地看了看周围。侍槐像是懂了我的疑问,连忙回答说:"这是琅声苑,少爷拨了间房给你养伤的。"
少爷?君闻书?那个恶人,他拨间房子给我养伤?怕是有什么阴谋吧!我对君闻书全无好印象,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只动了两下,仿佛嘴唇有千斤之重。我怎么了?
"姐姐,你快别说话了,大夫说你伤了元气,可是要养着。"引兰的眼睛红红的,俯身说。
"姐姐,千不好万不好都是听荷不好,让她寻了你的绊子,害你成这样。"听荷小声啜泣着。
侍槐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还说那些干什么。幸好司杏醒了,否则……唉,司杏,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吃什么东西?"
吃东西?我摇了摇头,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吃,也吃不动。引兰急了,"滴水不进,不吃东西怎么行?我去内厨房给你寻点儿吃的来。"
侍槐拦住她,"你别去了,如今不比以往,还是我去,省得你们又惹乱子。你们在这儿好好看着,我去去就来。"
侍槐说完便走了,听荷也凑了上来,看着我,依旧是哭。我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说不出话来,泪水一个劲儿地流。引兰过来给我擦,无奈越擦我的泪越多。引兰也禁不住哭了起来,一时三人哭作一团。
第30节:第十章 琅声苑(1)
第十章琅声苑
我第一次深深感觉到做下人的不易,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其实是一个现代人,现代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但人的生命是平等的。虽然我来君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这种冲击真的来了,我还是受不了。我可以对他们行礼下跪做出恭敬的样子,但没有办法从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个下人,比他们低一等。
自从挨了打,我便蔫蔫的,天天下不了床。我住的地方极安静,少有人来。许是那晚受了惊吓,我潜意识里一直很紧张,每天晚上睡不安稳。因为少有人来,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更闷了,伤也好得很慢,有些地方竟然化脓了。二娘也叹气。听她说,那天还是君闻书听见我那声大叫,才打发人过来看看。房子是他拨的,大夫也是他派人请的。我怎么都不相信,况且相信又怎么样?能改变他拿我当下人,觉得我死或不死都无所谓的事了吗?下人怎么了?就应该成为主子乱发脾气的牺牲品?我不喜欢他这种自以为比我高一等的想法。但讨厌又怎样,我还是君府的一个丫鬟,一个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的小蚂蚁。如今,我一心只想着离开君家。
伤口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总不见消停。一个月后,我能下地了,二娘嘱咐我只能在屋里走走,不要出去,我估计她是怕我遇见君闻书。也罢,君府多事,这一个月我没干活,白吃白喝的,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吧!还有那君闻书,估计也早等着审问我了吧!哼,我在心里冷笑,以为自己了不起?历史长河中,你也是要死的,和我一样。
无事的时候,我便在窗前站着,伤口虽然长了一层薄皮,但下面并未长好,我也不敢坐,仅仅站着而已。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住的房子到底在琅声苑的什么方位。窗前对着一小块空地,空地前是几竿竹子和几丛花木,竹子后面是什么我看不见,反正不是院子,因为一直很安静,听不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我觉得自己住的应该是西厢房,因为每天能看见日出,却不见日落。竹子旁还有一径青石小道,一直往南延伸,通往何处我就不知道了。
早听说琅声苑广植花木,我的住所附近就有不少。有一种树,高大挺直,树皮灰而平滑,叶子硬而油亮,叶柄还有点儿红褐色。我刚来时,树上还零星地开着白花,看着既挺拔又有风姿。竹子下面种了几丛花,泼辣的芍药我认识,重叠的花瓣,压在颤巍巍的枝上,风一过,不胜婀娜。还有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叶子也很光亮,有些厚,小小的花儿,黄色中带有紫晕,有一种特别袭人的香气,在屋子里都能闻到。我倚在窗前,看风走过时树的姿态和花的姿态,时常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
日子就这么平淡又死气地过着,除了来送饭的二娘,侍槐和引兰倒偶尔结伴来看我,听荷就很少见了。听引兰说,眠芍管得紧,不让她往这边来,甚至传饭的都换了人。想想我和眠芍算没什么接触都这样,听荷恐怕更受罪了。但是我自身都难保,也不去想听荷的命运了。
一天傍晚,夕阳下山,天光还微亮。黄昏,一直是我喜欢的时分,因为我觉得这时候特别安静。离晚饭还早,天天闷着也没意思,出去吧,看看那几竿竹子。我慢慢地走出门,恰巧有徐徐晚风吹来,倒像把几世的旧事都吹过来了似的。是啊,风,似曾相识。湖州方广寺的风,幼时登州家里的风,恍惚间,还有前世校园里的风。我也算活了两世的人了,但这风似乎不管时光,一径地吹着,我不禁感慨起来。
夕阳这时并没有完全落下,余晖静悄悄地洒在高高的树梢上,我便顺着南下的小径一步步地走着。路不长,尽头是一扇小巧的石门,石门上爬着青藤,绸缎般的叶子,倒也动人。穿过石门,仍是一条小径,再走走,便到了一个岔口。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退回去,还是该走哪条路。我抬起头,看着微亮的天光,二娘一般是天黑时分送饭,此时回去也无事,再溜达溜达吧。我想了想,拐向了右边那条路。
仍是幽静,夹道两边皆是花木,偶尔见着几处玲珑的太湖石,或立或卧,跳跃在这片绿色的天地里,似乎天地间只有我,真安静啊!
抬头看看,再往前又是拐角了,我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往前看,没人。往后看,也没人。正寻思着,小径的拐角处,一个淡青色的身影露出来。我仔细一看,一个少年。谁?君闻书。他刚好也见着了我,目光相对。君闻书?我不想也没有权利和他说话,便只往旁边挪了挪,低头垂手站在那里。他走了过来,我依旧不做声,只轻轻躬身行了个礼。
"你好些了?"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托少爷的福,"我带着讥讽的语气说,"奴才未死,还活着。"
他没了声音,我也不抬头,只盯着那双薄底的靴子,等着它离开。那双靴子停了停,正待迈步向前走,突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少爷--"他停住了,转过来看着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想知道,要多少赎身钱,才能够离开君府。"
他站住了,看着我。我的头又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虽然这问题我想了几千遍,但说出来时,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也许是这个环境太让我放松了,让我又有了自由的感觉,又觉得自己是个人了。问都问了,我也无法后悔,只好等着他的回答。
"既入了府里,能不能打发你走,是府里说了算。"还是那个冷冷的声音,明明是个小少年,非要装得老气横秋,和君老头子一个样儿,也不见得更年轻些。
事已至此,我发了狠,抬起头,"少爷,按照律例,允许做工的赎身,难道府里要破这规矩?"
"律例?"他重复了一下。
我接着说:"像我这样的,不会讨好府上,对府里用处也不大,也请早点儿打发了我吧。当然,前提是府上查明我不是下毒的人。如果府上觉得是我下的毒,或者因为要找事不让我出府,那也不必费事了,早点儿把我打死吧。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告了,我也不争了,这条命,赶紧拿去吧,免得费事。"
"哼!"他冷笑了,"你那条命有什么好拿的?值钱么?你告诉我,你的命能换来什么?"
商人就是商人,利欲熏心。钱钱钱,我在心里愤恨地想。
"少爷,我的命是没什么好拿的,不像主子们的金贵,也不能给府上带来什么,但我也是个人,与其这样被人诬蔑,被人闲来寻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宁愿去死。"
他微微皱眉,停了停,才慢慢地说:"你还是回去慢慢养着吧,莫要乱想,君家没有那么不堪,你若是没有做过什么,君家不会难为你。"
没有做过什么,什么意思?我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我张口欲再说什么,他却淡淡地说:"天晚了,二娘该回来了。"说完转身就走,不再看我,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径中。我心里恼极了,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步地沿着路回到我的住处。
第31节:第十章 琅声苑(2)
又过了半个月,我渐渐能坐着了。二娘反复验看,说应该没有大碍了,我也欢喜,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未来。我想离开君家,但天下之大,何处有我的容身之所,怎样才能离开呢?我再没有看到君闻书,除了屋前的小空地,我哪儿都很少去,能静一天是一天。但我真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我想离开君家。
该吃晚饭了,我站在屋前等着二娘,这时侍槐匆匆走来,说少爷要见我,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一路上,我不断地想他找我干什么,难道又是为了青木香的事?看君府对我的态度,绝不会是找到凶手向我报告喜讯。那便是凶讯了?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躲躲藏藏的了,我的权利要自己去争取,哪怕活不了,也强于现状。我要直面他们,直面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