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18/84页
我走过去行了礼,问他如何来到君府的。萧靖江尚未答话,李二娘便放枪子似的叽叽呱呱讲了起来。原来萧靖江去年是解试第一名,这次是到临安考省试,考完过来看二娘。吓,解试第一名,解元呢!我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不知省试如何。他的脸色黯淡了,"省试没考好。"
"不要紧,你才十七岁,远着呢。"李二娘喜滋滋地说,我也连忙附和着。萧靖江收起忧郁,和我们闲聊起来。
"来,司杏,快和江儿说说,你在君府过得如何。"李二娘一脸笑意。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但凡二娘这样说,就是想让我说好话。我不怕辛苦,可是君府的生活,即便是锦衣玉食,也是为人奴婢,不合我的脾性,更何况我还挨了两顿没缘由的打。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靖江,笑着说:"挺好的。"
"可是挺好的,天天不用奔来走去,守着书呢。做下人的,有几个守着书的!"
守着书是好,但守着君闻书就不好了。我要是自己有那么多书,嗯,或者把君闻书换作萧靖江,我便是好了。我仍只笑不答话,李二娘继续说:"她呀,现在和我在一起,都在少爷那边。少爷那儿杂事少,让她去打扫书库,得闲也帮我收拾收拾少爷的屋子。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少爷一天到晚安安静静的,不打骂我们,你说,这是不是做奴才的福气了?"真看不出来,李二娘平日和我难得说上几句话,可对她的娘家人,话就一箩筐。也是,萧靖江算是她在这世上不多的亲人之一吧!若是我,也会这般。可惜我是个孤儿。我呆呆地想着,把目光投向窗外。李二娘没有觉察我的沉默,絮絮叨叨地问萧靖江家里的情况。萧靖江也只说些皆大欢喜的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听,偶尔我们目光相遇,他便顽皮地朝我眨眨眼睛。
"二娘二娘……"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李二娘听了听,然后说:"周妈妈叫我,我先出去一下,你们坐坐。"说完挑了帘子出去。
我俩舒了一口气,相视一笑。我不知该说什么,还是萧靖江开了口,"你好么?"
"还行,你呢?"
"也还那样,天天在家里闷着。"
"你几时来的?"
"刚来一会儿,二娘还以为我们不认识呢,是我说看看你过得如何,也看看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善事。"萧靖江说着便笑了。
"善事,善事……"我附和着他。
"真是善事吗?家奴不容易吧?尤其你是这般性子的,又不似那些愚妇。"
他这一问,我的泪就下来了,还是萧靖江知我。我忍住泪,强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刚进来总是要磨磨性子,慢慢就好了,总比在外面挨饿受冻强。"
萧靖江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我们太弱,要是我们强了,谁奈我们何,我们也不用受他们的气了。"
气氛暗淡下去,我便转移话题,"考试难么?"
"难什么!"他的脸色开朗了一些,"我不是和你说了嘛,都是些酸腐秀才,不值一提。就是州试,我没考好。"
我安慰了他一番,两人又默默地坐着。我偷偷打量着他,身量虽然长了些,但还是瘦瘦的,眼睛发亮,精神还好,只是一身蓝布旧衣服,袖口都有些短了。唉,他那个娘……突然,萧靖江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我面前,"呶,你的东西。"
"什么?"我一脸的疑惑,打开一看,原来是四两银子,我顿时泪水盈眶,"你……你……你怎么没用啊?"
"这是你的卖身钱,我若用了,还是人么?你留着吧,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能应付一下。"
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把银子包好又放回他的面前,"还是你拿着吧,我在府里,吃穿都是人家的,要钱做什么。你拿着,万一家里不方便,不至于受窘。"
萧靖江又推了回来,"不用,我一男儿,不行了总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你一个在府里的丫鬟,真遇到事儿了,叫天都难应。再说,你不还要赎身么,总要攒点儿银子。"
小包被我们推来推去的,我急了,"你快拿着,待会儿二娘就回来了,看着我们这样,还以为怎么了呢。你若真有心,以后来看看我。真功成名就了,帮我赎身,也算你彻底做了件善事了。"
萧靖江愣了愣,默默地把小包放回怀里,两眼望着我。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萧公子,你那里可寄得书信?"
"书信?寄得呀!你忘了,我爹爹还是衙役呢。只是,你怎么寄?"
"你快把驿站名告诉我,只要有可能,我就想办法给你写信。"萧靖江报了驿站名,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唯恐忘了。这时李二娘进来了,我们又扯了几句闲话,萧靖江就起身告辞,李二娘千不舍万不舍地送他。我跟在后面,悄悄地对萧靖江扮鬼脸,做了个写字的动作。他也向我眨眨眼睛。我和二娘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才转身回府。
"唉,走了。"二娘伤感地说,"我进府这么多年,还没人来看过我呢。头一回!"我心里的滋味并不比二娘好受,难为他还记得我,萧靖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在关心我的人吧。我默念着他的驿站地址回到了琅声苑。
君闻书并没有问我去做什么了,也许他认为我既是二娘的下手,便也不用问了吧。我一回书库就把萧靖江的地址抄了下来,压在我工作台上那堆纸的最下面。我要想办法给他写信!
要写信,先要解决几个问题:一是我怎么寄,二是我如何收,三是毛笔字。前两个问题我一筹莫展,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既不凑巧,只好罢了。但第三个问题,我还是很努力地解决--糊弄君闻书,差不多就行了,但给萧靖江写信,我不希望他嘲笑我,我想用毛笔好好写字,给他留个好印象呢。于是,我放弃了看书,抓紧时间练字。宋朝的印刷术虽比较发达,但手抄本的书还是不少,尤其是名家的集子,各自的字体还是保留着的,我也不用找什么字帖了,直接拿一本我看着顺眼的练了起来。
第37节:第十二章 找乐儿(2)
我每天除了做事,就头也不抬地练字,以至于君闻书进来我都未曾发觉。但给君闻书抄书,我仍然用幸笔,并且尽量快速抄完,有几次还因过于潦草而挨他的骂。私下里,我瞅着机会问侍槐有没有办法帮我寄信收信,侍槐想了想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你寄一封即可,若长期寄,恐怕会被少爷察觉。"原来他想混在君府的信中,偷偷地帮我寄。至于收信,侍槐没有一点儿办法,因为信有时是府里的仆役直接送来的,万一落入君闻书手中就完了。宋代不似现代邮政那么发达,要寄信,不是派专人送,就是走驿站,只是官员走驿邮,而商人走驿驴。萧靖江的爹只是个衙役,收信不成问题,但要寄信,也不能太频繁。君家寄信走的是商人用的驿驴,数量不成问题,
但只能送到君家,不能送到我手里。我没有办法了,但并不放弃,还是加紧练字,也许会有转机呢。
我对工作越来越熟悉了,并把书架按格编号,将书编好目录。君闻书也逐渐熟悉了我放书的规律,有时我不在,他就自己去翻目录,估计没遇到什么问题,至少从未因此训过我了。
我闲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多,便与锄桑他们聊天,三个小毛头很快就对我臣服,尊称我为老大。对此侍槐不服,可他有事无事都要跟着君闻书,平日又一副军事秘密不可泄露的样子,府里的事也不和我们说,于是,在三个小毛头的心里,我老大的地位越发稳固。
我总觉得君家有一种衰败之气,身在其中压抑得很,不敢说话,不敢笑。我所见的每个主人都阴沉沉的,就连十几岁的君闻书也整日如老头子。我讨厌这样的日子。君家的日子是死的,他们要死,我可不愿意,有一点点空隙,我也是要活的。我动念头想着玩,想来想去,便动员他们打马球。
马球我从来没打过,只是小时候见过人家玩。马球跟我们现在的高尔夫差不多,但只是在平地上玩,而不似高尔夫需要高低不平的地势。地上有又矮又窄的门,球杆也与高尔夫球杆类似,将球射入球门者为胜。
我选择打马球也是有原因的:马球和高尔夫一样比较安静,不像别的活动那样容易忘情地大叫。只要避开君闻书的眼睛,我们就是安全的。起初锄桑他们不肯打,怕因喧哗声而被君闻书发现。几经我的动员,并施之以老大的威风,终于少年心性压倒了对君闻书的恐惧,决定先试试。
琅声苑地方大,平地多,我们在后院插了几根木棍,钉成球门,就装模作样地打了起来。其实我们都是土包子,谁也没打过马球,纯粹是乱打着玩儿,根本谈不上什么球技,谁要能瞎猫碰着死耗子射球进门,都要跳着高兴好半天。在死气沉沉的君府,我们能自由地跑动,自由地压低嗓子笑,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候,我们会忘掉奴仆的身份,我们只是人,一群少年,生活在明媚的蓝天下。
侍槐起先对我们的活动不屑一顾,我断定他中君家的毒太深。后来经不住诱惑,他打了几杆,便成了我们的同僚。只是他得空的时候不多,不似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便可以打一会儿。每日总有些快乐的时光,日子过得终于有些滋味了--在我来到君家将要第四个年头的时候。
我一直没能给萧靖江写信,冬天眨眼就要到了。真快啊!想想我和引兰、听荷也有两年没见面了,不知她们可好?我问过侍槐,他说君府很大,三个园子隔得远,又分了炊,无事君闻书也不让他往那两个园子去。他对府里的事不大清楚,只听说二小姐的婚期就在明年春天。至于引兰和听荷,他也没什么消息。
冬天到了,有时我在斗室中胡思乱想。君府就像一个大死潭,而君闻书便在这死潭中闭门过日子。真看不透这家人,难道我要在这地方生活一辈子?又要过年了,我又要长一岁了,我的将来会如何呢?我想出府,十四岁了,差不多也能独立生活了。找个时候得问问二娘,多少银子能出去--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要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我没听说过一个奴仆成功赎身的。不管,反正我要出去!
有时我笑自己,上一世觉得路难行,为了逃避而梦想喝孟婆汤重新来过。真到了这一世,困难如当前,依然觉得没有出路。那么怎样才是我所谓的"过得好"呢?环视周遭,比我过得好的人当然有很多,但似我这种状况的也不少。大家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独独我总觉得对生活不满呢?
冬月初十,一场大雪,整个琅声苑都是白色的--瘦削的竹叶上盈满了雪,倒显得丰盈了;太湖石也圆乎乎的;落光了叶子的槭树仍然直挺着,在彻骨的寒风中迎着湛蓝的天。活着真好啊!我满面笑容地走进书房。
君闻书今天着一件湖青色毛领缎面背心,里头是淡青色云纹丝棉袍,小乌龟依然忠实地趴在他下摆的右侧,猛地一看,还真有几分公子的模样。也是,这孩子过了年就十五了,按照宋朝的习俗,该准备亲事了。
第38节:第十二章 找乐儿(3)
"少爷早。"我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