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大乱》第2/82页


  冷,饿,怕,三样加在一起,让他要哭,心里又想起了女儿――就那么一个女儿,二十五了,没结婚,要是自己先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喃喃念了女儿的乳名,他想自己这回若是真死在了这里,叔伯亲戚们一起上门,非得一人一口把女儿活嚼了不可――他们认准了万里遥此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早就做好了吃绝户的准备。
  思及至此,他将自己的重要性放大了一千多倍,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的哭:“我苦命的大妞儿,从小没了娘,现在爹也没了,往后你要是受了气受了穷,谁又能来管你啊!”
  他情之所至,双手捧脸,涕泪横流的低泣了一场,泣着泣着一抬头,他忽然发现此刻万籁俱寂、暮色苍茫,正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空当里,枪声停了,天也黑了。
  从裤兜里掏出花格子手帕擦了擦涕泪,万里遥扶着一侧的墙壁,踩着脚下的脏土,一点一点的走到巷子口,然后弯下腰来,很谨慎的伸出了半个脑袋,向外望去。
  然后,他打了个哆嗦。
  巷子口外,两边路上,全是死人!
  万里遥的脑海里浮出三个字:修罗场。
  整座城先前那么热闹,到处都是枪炮的声响,如今枪炮一停,小城立时就陷入了死寂,巷子两边的房屋全是黑洞洞的,一丝灯火和人声都没有。万里遥是位娇生惯养的老爷,平时见了个死虫子都要叫一叫的,如今望着那起起伏伏的遍地尸首,他因为太过惊恐,反倒失了声。
  此地不能久留,可他怎么走过去呢?
  闭着眼睛念了几句佛,他颤巍巍的迈出了第一步,一脚踩上了一只手。
  第一步迈出去了,他又迈出了第二步,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是又踩了谁的什么,他不敢细想,跌跌撞撞的只是走,结果在迈出第三步时,他惊喘了一声。
  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手。
  那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裤脚。
  目光顺着手臂向前移,万里遥和一双眼睛对视了。
  对方是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仿佛是在烟囱里打过滚,黑得面目模糊,只剩了一双眼睛放光。万里遥一见这双贼光闪烁的眼睛,就知道这人没死。
  没死就没死,他绕着走,不踩他就是了。
  然而那人开了口,是个虚弱的粗哑喉咙:“救我。”
  万里遥瞬间陷入两难――谁知道外面街上是什么情形?他自己走都是心惊胆战呢,哪有余力再救别人?况且谁知道这人是哪一头的兵?万一是败军一方的,那么他带着这么个败兵往外走,会不会救人不成、再惹火烧身?
  万里遥不是刻薄人物,平日里哪里要赈灾,哪里要施舍,只要是找到他的门上来,他总能不多不少的出一笔钱。但他也绝非舍己为人的大慈善家,因为救济灾民不耽误他在家里过好日子,所以他肯捐,但现在他是死里逃生,他害怕,他要回家去,他再没心没肺,也知道自己一天没回家,女儿必定要急疯了。
  他决定婉拒对方:“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低语过后,他拔脚挣了挣,发现那手没有要松的意思,于是越发的焦急:“我救不了你,我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家还是两说呢!你松手,咱们各走各的路!”
  说完这话,他急了眼,弯腰下去,想要把那黑手拽开,可就在他三拽两拽之间,那人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万里遥甩出一道银光。
  银光伴随着“喀哒”一声轻响,万里遥只觉手腕一凉,慌忙抬手去看,他傻了眼:地上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用一副精钢手铐,把他两个人的腕子扣到了一起去。
  地上那人被万里遥牵扯着扬起了手,这一牵扯让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是轻而哑,镇定得听不出疼痛来:“劳驾老兄救我一命,在下将来必有重谢。”


第三章 3夜与人俱黑
  万里遥快要疯了。
  像扛着一件大行李似的,他把那人扛到了肩上。活了四十多年,他还从未扛过这么重的物件,所以刚迈了一步,他就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那手铐真的是精钢打造,锁得严丝合缝,想要挣开,除非是砍下其中一人的手。可他生平就只拿刀切过水果和牛排,所以莫说没刀,有刀他也下不了那个狠手。
  本来就有一地死尸绊着他的脚,肩上再压了这么半死不活的一个人,更加让他感觉寸步难行。颤巍巍的喘了一声,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说,你下来,我扶着你走成不成?”
  话音落下,他的后脖梗一痛,是有个硬东西顶了上去。他先是不明所以,抬起一只手摸过去,他摸到了一根铁管。
  是枪管,这家伙有手枪!
  手枪这么一顶,胜过了千言万语。万里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紧牙关,开始前进。
  万里遥常年养尊处优,虽然欠缺锻炼,但一直没病没灾,肉体比灵魂更强壮,所以此刻尽管他又怕又累,总觉着自己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然而死去活来的走过了两条街,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得那样,活活累昏过去。
  直到他遥遥望见自家的大门了,泪水才适时涌出、迷蒙了他的双眼。
  万里遥活着到了家。
  万宅静悄悄的一片黑暗,然而所有人都没睡。万家凰干脆就坐在了前院的一间厢房里,瞪着眼睛听门。万里遥刚一拍响门环,她在房内就站起来了。等她快步走到大门口时,守门的张顺已经开了一线大门,放进了万里遥。
  万里遥终于到了家,迎面又见了女儿,心里一轻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万家凰先前为他急得要死,如今见他全须全尾的回了来,心里也是一轻松,险些也来了个原地落座。手扶翠屏站稳了,她将脸一板,正是有好心、没好话:“爸爸,您让我说您什么才好?您这一天是跑哪儿去了?您就不想想家里――”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怔,发现万里遥身旁还蜷了一团黑影子:“爸爸,您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人。”万里遥抬起了那只铐着手铐的手,这回真是委屈大了:“大妞儿啊,爸爸这回在外头,遇上坏人了啊!你看看,二话不说就把我和他铐在一起了,硬逼着我救他。我活活的扛了他两条街!可累死我啦!”
  万家凰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怨言,想要将父亲劈头盖脸的狠狠埋怨一顿,可冷不防的听了这一段话,她不假思索的调转枪口,要和父亲一致对外。这时候二顺提着灯笼赶过来了,她接过灯笼俯下身去,仔细照耀了地上的那一团黑影子,然而没照耀出什么眉目来,也不知道这人是天然的皮肤黑,还是蹭了一身的灰,总之是黑作一团,鼻子眼睛都找不着,倒是一直微微的起伏着,证明他还有气。
  万里遥伸头过来,跟着女儿一起看:“这是晕过去了?刚才还醒着呢。”他伸手去推那黑影子,推了两下猛然收手,火光之下,他低头看,只见自己蹭了满手粘腻的鲜红,原来这人真受了伤,既是个黑影子,也是个血葫芦。
  他的哭腔又出来了:“大妞儿,这怎么办?这要是死在咱们家里了,可怎么说得清楚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发现若论娇弱,自己永远比父亲要慢一步,自己这个大小姐还没哭呢,他先哼唧上了。而没有一家主子对着哼唧的道理,父亲既是要哭,自己就得坚强起来。把灯笼交给翠屏,她开了口:“不管他死不死,先得把这手铐打开。张顺,你来翻翻他的身上,看看有没有钥匙。”
  张顺答应一声,挽起袖子先去摸那黑影子的胸怀,一边摸一边轻声说道:“大小姐,他穿的这身军装,看着可挺眼熟,好像是原来城里厉司令的兵。那照这么看,厉司令是败了,城里又要来新司令了。”
  “谁爱来谁就来吧,横竖与我们没有关系。火车一通,我们就回北京去。”
  张顺继续去摸那人腰间的口袋:“大小姐,这地方和北京天津可不一样,天子脚下,乱也乱得有限,这儿可不一样,谁有枪谁就是王,我就怕这仗会打起没完,火车总也不通,那才叫糟糕呢。”
  万家凰叹了口气:“先过了眼前再说吧!没有钥匙?”
  “没找着。”张顺说完这话,有了新发现:“倒是找着伤了,肚子和大腿都有血。”
  万家凰回头吩咐翠屏:“回去找个发夹子过来,要细细长长的。”
  翠屏直接从头上拔下了一枚。万家凰把发夹子给了张顺,于是张顺蹲下来,用发夹子去捅那手铐的锁眼,万家凰又让二顺去找锯子,手铐若是撬不开,那就直接上锯子,把它锯开。
  结果二顺那边刚拎着锯子跑过来,这边就听“咯噔”一声,张顺长出了一口气:“开了!”
  万家凰上前一步,一把就将父亲搀扶了起来。万里遥揉搓着腕子上的手铐印记,同着女儿一起望向地上那团昏迷不醒的黑影子,父女二人一时间全犯了难。
  “这个,怎么处理呢?”他问女儿。
  万家凰也是犹豫:“照理说就该扔出去,哪有用手铐逼着人去救他的?万一路上遇了他的敌人,岂不是要把您也害死?”
  “谁说不是呢,他可不只是用手铐对付我,他还拿手枪吓唬我来着!”
  “还有手枪?更可见这人不是善类了!”
  翠屏跟着附和:“丘八哪有好的?都是横不讲理的恶棍。”
  万家凰望向父亲:“那就把他扔出去?”
  万里遥一点头:“应该扔出去,要不然只怕这是个祸害。”
  话音落下,院内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又隔了好一阵子,万家凰才又出了声:“扔出去的话……这人就真活不成了吧?”
  万里遥没言语,于是张顺试探着开了口:“反正……他那血把那军服都浸透了。”
  “那……这算不算咱们杀人呢?”
  此言一出,院内又是一片沉寂。万家凰凝视着地上那一团黑影子,心里真是为难透了。现在可不是行善救人的时候,况且就看地上这位的所作所为,也绝对算不得善,然而善不善的且不管,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把个呼呼喘气的活人就这么扔出去送死?她下不了手。
  “爸爸的意思呢?”她抛出问题。
  结果她父亲不假思索的就把问题给抛了回去:“我没意思,我就想吃点热的,再洗个澡。”
  万家凰暗地里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把心一横,下了命令:“二顺和翠屏去给老爷张罗些吃的和热水,张顺跟我来――不行不行,张顺一个人搬运不动这家伙,翠屏也来帮忙,二顺一个人去伺候老爷吧!”
  三人答应一声,二顺搀扶着万里遥先走一步,万家凰让张顺将那黑影子背起来,张顺依言背了,刚起身就听一声闷响,正是一把手枪落了地。
  万家凰知道他有枪,此时见了也不以为意,只对着翠屏一抬下巴:“把枪捡上,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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