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3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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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头腐化这句话不知从何而来,我小时候经常听同学说,谁跟谁搞腐化,说的是男女的婚外私情,我虽然没有体验,但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觉得那是成人世界的一种罪恶。这些年来,社会在进步,男女私情都有别的正规的学术化的名词来归纳了,腐化这个词有点物归原处的意思,主要是和堕落、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种劣行联结在一起,它的性意味默默地消失了,但有人却怀旧,把一些爱说荤话、不正经话的人形容为口头腐化分子。

  口头腐化分子基本上是男性,看他外貌并不腐化,有的还文质彬彬戴了副眼镜,这些朋友但凡在适当的场合大显身手,先来个过渡,或者有喜欢听荤话的替他过渡,抛砖引玉,口头腐化分子便自愿上当,陆续地将那些藏在被子下面的话题摆出来,都是似真似假的故事,少儿是不宜的,听了也不懂,但成年人大多能听懂,而且大多爱听,其中也有些不害羞的女性。口头腐化分子的才华和专业水准也叁差不齐,有爱说又说不好的,被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说得精采绝伦的人很多的,所以有人说这种大师是狗嘴里吐出了象牙。





少年血


  初夏的许多日子,阳光改变了南方街道的景色,空气不再是湿润而充满霉味的,梧桐和洋槐的树叶开始疯狂地堆积和生长。旧屋湿漉漉的墙泥正在渐渐枯干,一点点地剥落,当最后一场梅雨悄然逝去后,石硌路面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一种灰白的光芒。

  轩倚在他家的门框上,朝街道无聊地张望。他看见一条狗伏在电线杆下面,还有一只绿色的玻璃瓶子在更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只水泥垃圾箱。轩隐隐闻到了垃圾箱里飘来的臭味。他侧过脸,视线换了个方向,街道的另一侧有人走动,轩看见一个腰缠围裙的男人走出白铁铺子,他站在一个墙角处掀开围裙,朝着墙撒了一泡尿。

  正午强烈的白光又一次刺痛了轩的眼睛。轩是个患有视网膜疾症的少年。自从三年前在一个乡村小学遭受了意外一击后,他的视力日趋下降。轩记得那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当他挟着久久电子书奔出简陋的教室时,那块石子带着一种轻微的唿哨声击中了他的左眼。有人在打弹弓,轩不知道打弹弓的人是谁。

  三年后轩回到城市,他的眼疾依然如故。乡村生活留给轩这样一份意外的创伤,这给他带来了某种自卑。

  轩总是逃避一些课程的学习。因为这些课需要良好的视力,轩却没有。实际上轩已经丧失了细微观察事物的能力。

  街上的白光有时在房屋的墙壁上跳跃,轩知道这是附近护城河河水折射的原因。这些白光令人恐惧,只有在黑夜来临时它们才会消失。轩听见母亲在后院喊他的名字,母亲说你为什么老是站在门口发呆,你为什么不能坐下来看看你的功课?轩本能地朝家门跨了一步,他看见炉子上的煎药已经煮沸了,复杂的煎药味弥漫在屋子四周。母亲在后院洗衣裳,她说轩你为什么不能看看书,你看看炉于上的药煎好了没有?如果煎好了你先吃药,吃完药你坐下来看会儿书吧。你已经好久没有看过功课了。轩站住了,他想起久久电子书里那些厚厚薄薄的书,书也同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白光。轩摇了摇头,他说,我怕看书,我受不了这些白光。

  轩出门的时候戴上了他的墨镜。映在镜片里的街景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阳光也稀释成一种若有若无的物质,轩自东向西经过长长的古老的街道,街上空寂无人,街道两侧的房屋逐渐稀疏起来,出现了残垣断壁,蔬菜地和化工厂的锅炉;最后,轩看见了菜地中央那座废弃的水塔。

  水塔前面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另一棵叫不出名字,两棵树之间横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一些灰白色的衣物,还有两串红辣椒挂在绳上。水塔里的老人坐在台阶上,由于树萌的遮挡,老人所处的空间呈现出柔和清冷的色调,这使轩的脆弱的视网膜再次得到了休息。

  轩走近了才发现老人在剥豆角。老人的脚边放着一只竹篮,篮内是翠绿饱满的豆角,地上则堆了许多空瘪的豆角的壳,它们在短暂的时间内己从翠绿变成灰褐色。轩惊异于事物的这种疾速的变化,他站在那儿,用脚小心地踩了踩豆角壳,豆角壳松软地陷了下去,没有任何的声啊。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豆角弄坏呢?”

  “我想吃豆角,我必须剥掉壳,才能吃到里面的豆子。”

  “那为什么不连壳一起吃掉呢?壳也是绿色的。”

  老人扔掉了手里的最后一把豆角,他侧过脸很专注地注视着轩,其表情从温和渐渐变得严峻。老人突然捡起一颗豆角壳,塞到轩的手里,他说,“你吃一口就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吃豆角却把壳扔掉。”

  轩朝后缩了一下,他看见那颗豆角壳从老人的手中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秆摇摇头嗫嚅着说,“不,我不想吃。我知道壳不能吃,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可是你又不敢尝一下。”老人站起来摸了摸轩的头顶,“你是个软弱胆小的孩子,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不,我不是胆小鬼。”轩撩开了老人的手,他说,“你们谁也不知道我想的事情。你们如果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是个满腹心事的孩子,这一点与众不同。”老人注视着轩脸上的墨镜,他说,“你的眼睛好像有病,把墨镜摘掉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吗?”

  “不,别看我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是一个走江湖的郎中,我喜欢诊治各种眼疾,从北方步到南方,我弄瞎了一些人的眼睛,但我也治好了许多人的眼睛。”

  “不,我不相信别人。”轩说,“我讨厌医生,我只想找到那个打弹弓的人,向他讨还我的眼睛。”

  “如果你找到他会怎么办呢?”

  “我会把他的眼睛也打瞎。”轩用一种冷静而坚定的语气回答,说完他在满地的豆角壳上踩了几脚,依然没有听到任何细微的爆裂声。轩想豆角才是一种真正软弱没有生气的东西。他怀着满腹心事离开了水塔和老人,轩当时没有意识到,与老人的这次偶然相遇促成了他的一场非凡的经历。

  第三天轩在去药铺抓药的路上,再次看见了那个自称江湖郎中的老人。老人出现在石桥洞里,他坐在那里向一名妇女兜售祖传绝药。轩又看见了那根晾衣绳,晾衣绳现在拴在桥洞的两侧石壁上,绳上挂着灰白的衣物和暗红的辣椒串,轩提着药包朝桥洞走近时,看见那名妇女咕哝着什么,离开了老人。她与轩擦肩而过时,轩注意到她是空着手的,她并没有买下老人的祖传绝药。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相信我的病人。”老人略带忧伤地说,“他们害怕假药,这样他们的眼疾永远不会痊愈。”

  “你为什么不在旧水塔住了?”

  “我必须不停地迁徒,寻找那些有眼疾的人,但是很少有人相信我的药,孩子,你想买我的药吗?”

  轩有点为老人难过,他局促地把药包提高了给老人看,他说,“对不起,我已经买了药铺的药。这是真的,不会有假,所以人们都到药铺去抓药。”

  老人并没有朝轩手里的药包多看一眼,他的红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含义复杂的微笑。老人说,“孩子我告诉你,药其实没有真假之分,我的眼药是真的,也是假的,你的眼病是真的,但也是假的。这个道理你听得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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