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2/351页



  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只听扑通一声,真正的新娘子又翻倒了。赵大夫上去一看,说:“不要紧,是吓的,一会儿就醒。”手忙脚乱一阵子,新娘子醒来,“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妈哎,我可不知道后门有没有河啊!”

  长毛吴茶清,半夜从杭九斋、林藕初新房的小厢房中醒来,双眼一片红光光的模糊,不知身在何处。摸一摸颈下,有枕,是在床上。一个翻身跳下床,脚步便踉跄起来,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不见了!”

  他记得他最初的念头是要走,但一个嗓音略尖的男人的声音阻止了他。后来他知道他是新郎相,他按在他肩上的手细瘦惊惧。

  “你不能走!要杀头的!“他用那种大人恐吓小孩不成反而把自己先吓坏了的声调,阻止这位天外来客。吴茶清摆摆手,意思是不怕,新郎情更急:“是我们要杀头的!”吴茶清愣了一下,才明白,说:“换身衣裳不连累你们。”

  新郎相杭九斋没辙了,就叫他的媳妇:“喂,你过来,他要走!”

  原来听说新媳妇大他三岁,他是有些不满的,父亲告诉他,女大三抱金砖,他还内心反抗,什么金砖银砖,我才不要砖。这才刚入了洞房,他就知道金砖的重要性了。

  把长毛安顿在洞房的偏房里,倒是公公抗老板的主意。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万一清兵再回来时还有什么地方会不被搜查。新娘子胆大包天的行动已经镇住了所有的人,吓得林秀才躲进了灶下不敢出来,亲朋好友均作鸟兽散。杭老板清醒过来倒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想杭州城里收留长毛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便干脆把这从天而降的人塞到新娘子眼皮底下窝藏,明日再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去。

  听说长毛要走,新娘子过来了。吴茶清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听寨寨奉审,一团柔和的红光近了,定在他眼前,他还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使他想起夏天。他听到那团红光说话了:“你要走?”

  声音,有些尖脆,有些逼人。他点点头,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他肩膀上便接触到了一阵柔劲,温和但有力量。

  “你不准走!”那声音继续着,“你跳进我家院子,砸在我身上,我把你救了。官兵来查,没查到。或许就在外守着抓你。抓着你,还得抓救你的人。你杀头,我杀头,他,也得杀头!”林藕初用手指一指杭九斋,杭九斋就轻轻一颤。

  “我们才入的洞房,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

  吴茶清听完这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年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

  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出来的长毛使她乱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开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你睡,我还有事。”

  新娘子说:“你实在犯了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

  杭九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咦着嘴唇说,哆瞟着手脚,便去找那山西太谷烟灯。

  下面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还抽大烟,钥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扔了过去。

  偏房里那长毛一声呻吟,把这对新人吓了一跳。俄顷,万籁俱寂,一对新人各得其所。新媳妇林藕初怀揣着一串梦寐以求的钥匙,美美地人了芙蓉帐;小丈夫杭九斋吸足了烟,眼前,浮现出水晶阁里小莲那张含苞欲放的脸。

  吴茶清在杭家后厢房阁楼里躺了七天七夜。其间有抗家世交郎中赵歧黄先生来过几回,切脉看舌,说是不碍事。城里的搜捕亦已停息,吴茶清想,他该走了。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在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那些硕大无比的大水缸。

  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突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着石灰缸,那少妇转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苍白,稀稀的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袭抗老板派人送去的浅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了。

  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

  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

  她有些惊异:“你家也开茶庄?”

  “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的白牙红唇说话,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

  吴茶清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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