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49页
“请起。”皇上声音颇见温和,“你是萧公的女儿?”
我敛身退到一旁,低着头回答,“正是民女萧信旋。”
“抬起头来。”
闻言我轻轻抬头,看到了皇上。他约三十来岁,长得相当漂亮,柳眉杏眼。瞧见我时,他脸上有些自得的笑容一闪而过,然后叹息一声,“萧公遇害,朕真是意外和痛心。朕真是有负于你们萧家啊!”
我低下头去,“为国尽忠是父亲职责。皇上能驾临,父亲定会含笑九泉。”
皇上走到灵堂中,上了两柱香,拜了三拜,然后坐到已经备好的椅子上。我站到左边,垂首等待皇上说话。
“你还有兄弟吗?”
“没有。”
他了然一笑,目光已经扫过我,带着审视与考量。我心知不对劲,于是“扑通”跪下,泪如雨下:“皇上,父亲连全尸都不存……”
他有些失神,片刻后回答,“现在不正是在捉拿凶手吗?你快起来吧。”话音未落,皇上已经伸出手搭到我的胳膊上,顿时浑身一凉,不经意间手指触到他的手掌,惶惶退到一旁,低头不语。
这时跟着皇上来的张翰林开口,“萧姑娘,可惜你没有兄弟,不然还可以任一官半职;如今就你孤身一个女子,可有什么打算?”
我头也不抬,默然回答,“我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二娘;安葬父亲后,便回丰林老家。”丰林是父亲的本家,萧姓是丰林大姓;虽无三代内的亲人,但还有些远亲。
张备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仅凭你们孤身去丰林那么远,让人实在不安。不如,你和你二娘住到我家。然后再为你找一门亲事,选一个好夫婿。”
我冷下眉,“父亲遭横祸,为人子女,当守三年之丧。”
“什么?”他相当惊愕,眼角余光撇到他与皇上对视一眼,然后冲我摇头,“从未听说女子也守三年之丧。”
“陛下以孝治天下,天下皆知。”
我声音极冷,挡住了他的劝说之词。皇上沉默半晌,方徐徐说道,“既然你这般坚持,那就算了。你不用回丰林,待凶手正法后,直接住到张备家中。”最后一句话干干脆脆,听之令人不喜,怕是不能拒绝。
“是。皇上。”
至此再无言语,应答几句后,皇上终于起身离去,天色已晚,祭奠之人也尽数走掉;天边云彩如被血染,触目惊心;空旷的灵堂里只见的黑白两色,心中的巨大伤口顿时又被划开。
我痛苦的将手捂上胸口,却见到二娘的小丫头跑来,满脸泪珠,“小姐,夫人上吊了!”
我大惊,急速奔至二娘房中。路上那个小丫头断断续续的说道,刚才皇上来了之后,二娘让她去厨房,回来后她便看到二娘已经悬在梁上。
二娘门口的两个丫头看到我后,终于失声痛哭出来。我脸色大变,奔至床边。
长长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她脸色发青,秀丽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讯息;更加诡异的是,她嘴角含着淡淡笑容,像是对这人世再不眷念。
我颤抖手指的恰住她的脉搏,等着时间流逝,任凭心思渐渐底沉,胸中的恶心感里翻江倒海。她有死意,我早已看出,还是没能留住她,我还是没能留住她。
第 2 章
父亲门生众多,除了吊唁之人,也有不少人前来求字。据说是要留在家中作为纪念,以供临风怀想,言语切切,更有人潸然泪下,家中仅存的几幅父亲亲笔所提之字尽数让我送人。
父亲一生勤廉,家中根本无余财。这座大宅子是皇上所赐,父亲去世后自然要收回;家中下人不多,但总不能叫人空手而归,卖掉家中仅有的几件古玩,攒了些钱。一早我将府中大部分下人聚集到灵堂前,将钱分法给众人,只道,“别嫌少,你们在府中多年,忠心耿耿;如今人去家碎,你们也离开吧。”
一席话说完,人人俱涕泪交流,“小姐,你怎么办呢?”
我尽力压住心中悲凉和眼中湿润,温和了语气,“你们也看到了,各位大人对我如此照应,皇上也说了让我住到张府里去,不用为我担心。”
父亲赋性温雅,气质淳和,寒士出身,两获科甲,自致于青云之上;赋文作诗,格高调逸清畅,深宜讽咏。不光府中人人心悦诚服,朝堂上也为人器重。
清早的微风吹来,我抬起了头,定定瞧着门口。为首的宫里内侍有些眼熟,好像是昨天跟着皇上来过的;剩下的是一群穿着戎装的士兵。想起昨日深夜接到的消息,思绪恍惚起来,木然跪下,眼睛只看得到那只木箱,零散的听到“为国为民,追封密国公,谥号英敏,葬均阳护国寺北山;整理诗集文集,刊发天下”几句;然后一名督尉匆匆走过来,双手递过那口箱子。
我颤抖着手指,轻轻打开箱子。昨夜虽已在脑海里想过千百次这种场景,可一旦目睹,心痛的无法出声依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可却再也不一样了。父亲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如纸,满是沧桑和悲痛,眉间尚有凛然正气尚如生时。
那个时候,父亲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胸口绞痛,顿时泪如雨下。不忍重看,我刷的合上木箱,紧紧搂在怀中,对那人拜下去,”多谢将军大恩大德。”
“哪里,哪里。小姐不必客气。”
我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将军,那些贼人现在怎么样?还有,幕后主使查出来了吗?”
他重重叹了口气,“自丞相遇刺后,皇上令我们在京城和附近府县随处搜索察看,官家名门也一个没有放过,可是都没有结果。至昨天晚上,我们得知一伙人行踪不明在京城外出现,随即赶到,大战了一场,本来擒获几人,可是他们全都咬舌自尽。后来我们在他们居住之所发现萧公头颅。”
送走他们,回头看着灵堂里两具漆黑透亮的棺木,几乎站立不稳,还好琉璃眼疾手快的扶住我,在耳边小声安慰。打开棺盖,亲手将父亲头颅放后,吊唁问丧的人又来了许多;在堂中站了一日,眼见得来人稀疏,天边暮云渐黑。
让人关上府门后,我独自坐在堂上,看着漆黑的棺木,只觉的天地茫茫;那浓浓的黑色不留任何余地的压上我的眼睛,渐渐的人事不知。
半醒半睡间,感觉到背上多了一物,接着惊愕的看到一位年轻公子正为我披上外衣。他见我醒来,目光定定,怔了半晌。我旋即站起来,说道,“见过李大人。”
他向我深深作揖,神情倒是诚恳,“小姐,在下唐突了。琉璃姑娘带我来见小姐,看到小姐在此沉睡,本不欲打扰,可夏夜寒气重,担心小姐着凉,故此唐突小姐。只见过小姐一面,想不到小姐居然还记得在下。”
我淡淡点头,顺手拿起旁边的烛火,“上次仓促,尚未向李大人道谢;李大人请这边走。”
“小姐能记得我,已经是在下莫大福分。”
夜堂无月,府内尚黑,在府内穿行;烛火照亮周围,府内静到极处,就生出了凄凉之感。他忽的咦一声,“为何府中空荡,不见人影?”
我一手推开书房门,边说,“再说明日父亲便下葬,府里也不再需要这么多人了,我见到他们悲戚痛苦,下午时便让他们离开了。李大人是为修订父亲的文集而来么?这里书籍笔记若是有用,尽管拿去。”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目光有片刻相撞,然后他又挪开目光,“正是。萧公文采丰茸,更隶、行、草、章草、飞白五体皆入神,不留于世未免可惜。”
我持着烛火在书房里轻轻兜了一圈,接着道,“李大人有话请说,不要担心我的想法。”
他脸上露出上次我曾见到的不羁来,语气沉重,“小姐真是观察入微,心思细腻。我来确实不仅是为了文集一事;萧公为何人所害,大家心中有数,只是苦无证据。这几日早朝,朝中许多大臣都主张而放弃撤藩的主张。”
我疲惫不堪,几乎欲倒。
“今日下午我听到禁省中传出的流言蜚语,惊疑非常,故此赶过来告知小姐。”
他侧了脸对这窗外,眼露锋芒,“小姐今日应该听说了昨晚之事,找回了萧公的头颅,抓住的几名贼人咬舌自尽;可流言却说,朝廷却怕此事张扬出去,会逼各地藩王造反,是众人劝说皇上下旨处决,然后对外称自尽身亡。”
顿时头晕目眩,胸口血气翻涌,我刻薄的冷笑,“从古以来,未有宰相横尸道旁;如今出现,真真可耻!朝中众多官员,汲汲于富贵名利,不以国为先;苟安的一时,能否一世?亡国之疼就在眼前!”
头痛的利害,也顾不得他的神情,一股脑说下去,“真的不敌东南三番而忍一时之气也就罢了,可是,父亲的奏疏上都说得明明白白,步骤细节毫也无遗漏;如今均阳附近各州军备粮食充足,西北各处互相牵制,以父亲的死因召东南三王入京,查明案情;如若不然,即派大将征讨东南!齐大定指日可待。如今反而杀掉证人,”
李弘正惊诧的看着我,眼神明白的钦佩和敬意。他向我一个作揖:“第一次见到小姐,小姐看到萧公后,几乎昏厥过去,可片刻之后,小姐马上强压心中悲痛,处理事情冷静,全不见乱慌;刚才的言论真是一针见血,强过世间男子数倍!”
说完后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条:“这几日,朝中官员收到了这个。”
我接过纸条,上面写着“前车之鉴,谁敢妄言,等吾杀汝”几个字。
我颓然靠在墙上,喃喃自语,“其在于今,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轻轻的念,恍觉父亲依然在此独坐,耳边叹息。心中怒气慢慢平息下来,无权无势的小女子,有心作为又当如何?
抬头看到他复杂的表情,方想起自己失言,惨淡一笑,“李大人,恕我失言。信旋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你专程过来告诉我此事,我还这般说话,真是对不住。”
他长长叹息,那种悲凉的无力感一直深入到我的心中:“萧小姐,我一个礼部侍郎根本说不上话。我目前只得先保全有用之身,才能为百姓尽力。”
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我不愿再多说话,只怔怔的看着书房内的事物;过会后琉璃带了几个人过来,将书房的书尽数搬走。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萧小姐,我今日来此,告知你这些话,完全出自一片赤诚和对你的敬佩,不希望你被蒙在鼓里;再者,我亦是萧公门生,有生之年定会尽全力,完成丞相遗愿,你放心。”
我不做声,只是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他向我一个深揖后大步离去,修长的背影没入了漆黑的夜幕之中,直至消失不见。
记忆中父亲下葬那日,是极其安静的;城西护国寺的山下安葬了齐自建朝来数十名朝中重臣,几十个人恭恭敬敬的站着,沉静的连呼吸声都不曾发出,四周全是高大的柏柳,鸟啼声惊心得很。有人抑扬顿挫的念祭文,
“公之风度高远,气质大异常人。雅性庄重,然淡于接物。公智识高远广博,辅之才学卓著精微,武烈文谟,迈古铄今。读文知人,世之学者,无论识于不识,拜倒称谢。仕官三十年,升降沉浮,风云变幻,虽不可主宰,然公矢志不渝,上不以为骄,下不已为悲,无一刻不思报国安民,数拯群生于涂炭,固国本于金汤。
公语语王霸,褒贬得失,忠孝之心,惊动千古,又经世之才,救世之功;骚雅之妙,双振当时,兼众善于无今,集大成于往作,历世之下,必想见风尘。惜乎长辔未骋,奇才并屈,竹帛少色,徒列空言,呜呼哀哉!”
当时觉得极冷,我眼睁睁的棺木缓缓落下,土一层层掩上去;我觉得胸口中血气翻腾,脑子想着,明明是六月夏日炎蒸太盛时,可怎么会冷?然后天色顿变,雷电晦暝,瓦注盆倾的大雨就滂澍而下。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