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山》第2/14页


  霎时,指尖仿佛带火,梁柳立刻放下枇杷,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前方驾驶座。她是个医生,不知从大学到工作见过多少人的病体,无论男女老少,她从来没有害羞过,同好常常说她是个“不知羞”的人。但今天,为着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深切地感到羞意甚至无限惶恐,害怕这刹那越轨的思想被他人窥探。
  一切都发生地太匆忙了。
  心连同脑子变得混混沌沌,她一方面安慰自己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一方面很清楚这不是错觉。
  眼看初伏一天天近了,委员长上山后,翠云楼成了临时办公地点,何仲平不用下山处理公务,天擦黑就能回来,比起平时在南京上班轻松不少。
  小暑那日,郑达远从江西回来,碧莹和何母包了他爱吃的羊肉小葱饺子,不想中午何仲平来电话事忙不回来,家里多下了两盘饺子。天气热,碧莹恐怕饺子留不到晚上,只好拿纱罩盖着放在风扇旁。
  钧安的病彻底好了,小孩子不怕热,每天下午都要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听钧安说,北岗的蔷薇花开了,他们这几天一窝蜂地涌到那里。
  铁门“当啷当啷”地响,碧莹一听便知是钧安回来了,小家伙见妈妈不在一楼,又一口气跑上二楼,热得满头大汗。“妈妈,啊哈……哈……”话没说出口,只剩下喘气了。
  “慢点说,怎么了?”
  “梁阿姨……梁阿姨摔了一跤,腿都磕破了。”
  “她人呢?在哪儿啊?说话啊,你这孩子。”
  郑达远听到声响坐起身,懒洋洋地说:“你先等儿子气喘匀了再问。”
  “阿姨推着车来咱们家了。”
  碧莹喊吴妈先给梁柳打盆温水清洗伤口,又从床头柜拿紫药水带下楼。
  “钧安,过来。”郑达远朝钧安招招手,小家伙扭捏半天不情不愿地走到床边。
  “我问你,梁阿姨为什么摔倒?
  “不怪我!真的!我劝过绍华哥哥别砸梁阿姨,可他不听,砸完就跑了。害得梁阿姨骑车子不稳,摔了一跤,我最后还扶梁阿姨起来了。”
  “许绍华为什么要砸你梁阿姨?”
  “他……他……唉,我不想当叛徒。”
  郑达远气不打一处来,上回教他不当叛徒,没成想,“钧安,听着,背叛不忠不义之人是改邪归正。”
  “好吧……我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他妈说梁阿姨不是好东西,天天一个人住山上就是想勾引别人的爸爸,打着量血压的旗号接近他们。”
  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站在那门口脸色阴沉,随即打发走了钧安。“钧安,回自己屋里吧。爸爸给你带了新玩具,快去看看。”
  碧莹听见钧安回房间的关门声才开口说:“陈凤英这个长舌妇,上梁不正下梁歪!没钱请家庭护士,扯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求梁柳给老许量血压,人家就去了两回,现在反说梁柳不是!她才不是个好东西!”
  何仲平回来时看家门口停了一辆二六寸自行车,微怔了一怔。委座今日身体不爽,让他们一帮人早点回去。他中午吃不惯环翠楼厨子做的杭帮菜,一心想回家吃羊肉饺子,现下直奔餐厅。却见餐桌上随意放了一束红蔷薇,红得触目惊心,没半分娇艳欲滴惹人怜的姿态,反倒像割裂开的伤口,正流动暗红色鲜血,心下悄然。
  何仲平看得出神,未发觉梁柳走到跟前,“何长官好。”
  他抬头双目灼灼地看着梁柳,舔舔唇说:“梁小姐好,坐吧。”
  梁柳将风扇旁的那盘饺子挪到面前大快朵颐,应该说是狼吞虎咽,丝毫不在意坐在对面的何仲平。中午她嫌开火做饭热,一个人将就吃了点饼干,现在折腾一番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叫碧莹给你热一热饺子?”
  “我不让热的,凉着吃舒服。”
  “红蔷薇很好看。”
  “嗯,北岗的蔷薇都开了,特别漂亮。”梁柳看向桌边的蔷薇花,露出一丝憨笑,可不知想到什么,蓦地低头说:“雁回过几天回来,我再去割一点。”
  何仲平脸上的笑也僵住,正色道:“梁小姐慢用,我上楼换衣服。”
  他起身时发觉梁柳的左手在桌下扇来扇去,走远了回头看,她的裤子被卷到膝盖以上,两腿膝盖处受了伤,几只苍蝇和蚊子寻着血腥气一直围绕她的腿转,她只好一手赶虫子一手吃饭,狼狈极了。何仲平眼瞧着难过,却不敢多有停留,径直上了楼。
  郑达远给碧莹倒杯水顺顺气,碧莹平静些许,说:“冯雁回再放心梁柳,也不该送她一个人上山像免费的侍从医官被人使唤。”
  “这你就不懂了,冯雁回未必放心梁柳,送她上山是万全之策。”
  碧莹侧目,问:“你什么意思?”
  “这给长官看病是一重人情,可万一梁柳真和其他人不轨,他正好借梁柳拿捏对方,加官进爵。”
  “越说越不像话,人家少年夫妻,冯雁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少年夫妻如何?冯雁回的心思不在梁柳身上,奈她才貌双全也无用。”郑达远凑到碧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什么?”
  “千真万确,你哥的线人亲耳所听。”


第三章 挣扎
  “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你……你不是也和我哥睡过一个屋子里吗?这说明不了什么。”
  郑达远哭笑不得,说:“小姑奶奶!这能一样吗?我都说了是听!听见了声响!”他补充道:“应该不是头一回,反正去年在南京冯雁回日日如此。”
  碧莹仔细回想,诚然,梁柳与冯雁回的结合太过唐突。高中时期从未听闻她交往男友,然而在升大学的暑假,同学纷传梁柳订婚,男方是无锡冯家,随后大学毕业那年办了喜事。婚后梁柳不肯辞职做家庭主妇,两人工作皆忙,最近几年冯雁回又到南京做事,梁柳依然待在上海,两地分居是无疑的了。算来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依然不见二人有要孩子的念头,原来如此。虽然嘴上说冯梁“少年夫妻”,但她并不认为梁柳蒙在鼓中,一无所知,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观察枕边人的高手,更何况聪明如梁柳。
  换句话说,在碧莹看来梁柳是默许冯雁回的所作所为。
  不令人费解么?她大可拂袖而去,另寻佳偶,却从一而终般地守候在冯雁回身边,然而对待冯雁回又是客套地。自然不是源于爱,再深刻体贴的爱也无法容忍对方长年不忠。尽管相识十几载,碧莹仍然不明白梁柳关于她这段婚姻的态度,脑海浮现起六年前在梁柳婚礼上二人说完祝词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讲不出的奇怪。
  碧莹打开房门,看见何仲平倚着二楼栏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梁柳,他专心到没听见门锁转动的响动,她想起没有拿绷带,转身回屋去拿。
  郑达远透过门缝自然瞧见了何仲平的身影,又悄声将门锁上,碧莹疑惑他举止反常,特意回避仲平似的。他舔舔唇,事不宜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碧莹,你哥应该喜欢上梁柳了。”碧莹转头看向郑达远,他的眼神坚定无比,已然是宣告一桩确凿之事的态度。
  这下,碧莹终于惊得说不出话,不可置信这样的事会再一次发生在何家。
  她不死心,问:“你怎么知道?”
  “还是去年在南京,你哥每天和梁柳打照面都要问候她三回,‘梁小姐,早上好’,‘梁小姐,下午好’,‘梁小姐,晚上好’。我当时一看全明白了,你俩真不愧是兄妹,他跟你当年喜欢那个国文老师一模一样。”
  碧莹狠狠剜了他一眼,知晓他是故意提起陈年往事害她的臊。所幸郑达远站得远,不然胳膊已经被她拧青了。
  “那梁柳呢?”
  “四个字,‘何长官好’。”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的头已缓缓垂下,看不清阴影中她的表情,许久才注意到她的肩在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
  太痛苦了。
  她深陷过的泥沼,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仲平再走一遭,太痛苦了。
  半晌,他听见碧莹深深吸口气,似乎释然地说:“也好,叫他早点死心。你以前不是说过,像这样的感情,道德亏欠,情感上没有回应,来得快,去得也快。”
  鬼知道去得快不快,郑达远内心默默顶了一句。
  碧莹出去时,仲平仍然定定地向下看着梁柳,碧莹上前瞟了几眼,梁柳吃完饺子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一只手盖住眼睛遮光,另一只手累得耷拉在膝上。看到仲平这副样子,她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再心疼梁柳也什么事都做不了。碧莹早不打算以牙还牙了,她是过来人,当然晓得增加罪恶感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亲情方面令他孤立无援。
  “何仲平。”她走近叫了仲平一声,音量不大,只能他们二人听得见。
  这回轮到仲平吓了一跳,他脸色不大好,急匆匆转身进走廊回书房。
  “何仲平。”碧莹紧追着他说话。
  “别以为郑达远回来了我就不说你,没规矩!”他的责备底气不足,自然威慑不了碧莹。
  她讥诮地说:“你也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今天心里乱得很,不想和她计较,伸手要开门进屋。也不知道碧莹哪来的力气,一把摁住门把手,死死看住他,他觉察碧莹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何仲平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要跑去私会她的穷酸老师,他也是这么在家门口把她拦下来,碧莹的眼神恰似当年他自己。
  他还记得他指着碧莹的鼻子大声呵斥:“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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