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往事》第2/29页


  酒局散时已经够十二点,走出来后发现天空一片铅灰。乔苡旌在路边和一群人露出深浅不一的笑容,轮流握手道别。轮到林冕的时候,抓住她的手暗暗使了力,多加了一句,“保重。”
  乔苡旌用力回握过去,“谢谢."
  听到雨点扑到窗上的声音,乔苡旌醒了。
  昨天上午和以前的几个朋友出去玩了一天,晚上又被另一拨人拉去酒馆,三点多回来只顾上脱了鞋,倒床就睡了。
  现在稍微一动就觉得头疼欲裂。正在床上僵着,房间门开了,程莲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看着她皱着一张惨白的脸,说:“醒了?”
  乔苡旌试着睁眼,只能痛苦的半眯着,口干舌苦,抱怨都说得有气无力,“你进来也行,出去也行,但关上门,太亮了.....”
  程莲颂看来心情很好,听了她的话没动,声音清脆,“你也该醒醒了,已经下午三点了,刚才乔执来了电话,让你晚上回家。”
  听到这句话,乔苡旌只觉得眼前一黑,睡盹散了大半,立刻问:“他知道我回来了?”声音里有丝颤音都没发觉。
  “只有你觉得他不知道,跟他住了那么多年还不了解他?你回来转天他就得到消息了。”
  乔苡旌恶狠狠地看着程莲颂。
  “不是我说的,”程莲颂举起手,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不过你也在我这儿躲了一个礼拜了,现在当受则受吧。”
  乔苡旌觉得头嗡嗡响,朝空中挥了挥,“我再躺会儿。”
  门刚被关上,却又被推开,乔苡旌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今天好像是你生日。”程莲颂放软了些口气,“生日快乐,你再躺躺。”
  心里一动,乔苡旌来不及答话门又关上了。原本打算睡个回笼觉,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奈何思绪越来越清晰,睡意退得无影无踪。眼前和脑子又都是乱的,她费力地走神儿,“果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一个翻身坐起来,等待头中的眩晕过去,缓缓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乔苡旌看着镜子里自己宿醉未消的脸,面色清白晦暗,幸亏没有浮肿,睡了一个对时眼圈仍是黑的。她十八岁离家到英国读书,浑浑噩噩大半年,期末考试临阵磨枪,一个星期只睡两个小时照样神采奕奕,晚上还有精神和同学去酒吧庆祝。现在不到四年,就换了一个面貌。年轻和衰老真是一点儿过渡都没有,苦笑涌上嘴角之前,乔苡旌拧开了水阀。
  程莲颂看着乔苡旌衣着整齐地从卧室走出来,笑了笑,“猜你也是睡不着了。”
  “你就别看笑话了,”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乔苡旌拿了清水仰头就喝了一杯,再说话声音里的嘶哑退了许多,“我先这样回去,行李过几天再来拿。”
  “都可以啊。”程莲颂把切成片的面包和拌好的沙拉摆上桌,“你先吃些垫一下,估计你今晚不大会有心情吃饭。”.......现在也未必吃得下去,程莲颂看着她的脸色,心里暗加一句。
  “嗯。”乔苡旌轻声应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撕着手里的面包,直到发现面包渣已经掉了面前的小片桌子,抬头对着程莲颂抱歉的笑了笑。
  程莲颂不易查觉地叹口气,“最近几天你都回来太晚,还没来及问你,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落实了,回国之前我就投了简历,谈妥了大半。前几天和报社的总编见了一面,过几天就上班。”乔苡旌喝一口浓汤,虽然以乔苡旌一直的厨艺来讲这肯定是即冲的,但也让胃缓和了大半。
  “你换了专业的事,乔执还不知道吧?”
  “嗯。”一想起这个乔苡旌头更疼。
  “他知道以后不晓得要怎样发作,”程莲颂拍拍她放在桌子上的手,面色非常同情,“你辛苦了。”
  乔苡旌开起玩笑了,“怕什么,大不了就回英国。”说完就拉开椅子,“我回去了。”
  “这不还是下午?”
  “早死早超生,”乔苡旌穿好外套,冲她笑着挥挥手,“等明天打电话给你。”
  程莲颂听着一生门响,她想说“如果真能留在英国,你就不会回来。”这句话盘旋在喉口,最终不忍心说出来,化成一声叹息。
  走出称颂莲的公寓楼看到外面的雨线,乔苡旌才想起自己刚刚就是被雨声拍醒的。没有带伞,但好在现在雨势也不算太大,她快步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过一会儿,又提醒道:“沿路要是有花店,就停一下。”
  乔苡旌抱着一大束勿忘我按响门铃,过一会儿传来脚步声,伴随着门被打开,她终于看到乔执的脸。他皱着眉,开口就说:“回到自己家怎么按起门铃来了?”
  乔苡旌微愣,他这么一说仿佛不是四年没见,倒像是从前她放学回家的口吻。他平常熟稔的语气,聚起所有乔苡旌脑海里关于往事的潮水。她回过神,怅惘得如大梦初醒般。旋即笑着,也像往常一样,叫他:“爸爸。”虽然这声称呼听起来毫无诚意。
  乔执依旧皱眉,看她莫名其妙地先是怔住而后又嬉笑起来,随后发觉她身上的湿意,“怎么连伞都不带?”
  “是啊,外面好冷。”乔苡旌趁他躲闪不及直接拥抱上去,把头放在他的颈窝,感到他皮肤上有种温暖柔和的气息,她分外熟悉。
  乔执僵硬一下,缓缓把手放在她后背上。气氛在他突然地轻笑中稍微缓和,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乔苡旌刚刚放松一位蒙混过关时,就听他的声音赫然一转,凛然起来。“你好大的本事,连转校都可以不告诉我了。”
  乔苡旌听到他蒙了一层冰的语气和话里的意思就想到一个词,“完蛋”,身体彻底僵住,只能死命埋头不出声。乔执把她拖进屋子里,去不再提刚才的话题,只是说:“你浑身都湿了,去洗个澡,我把花查起来。”
  乔执先转过身往屋子里走,没回头,但声音里充斥着山雨欲来的镇定,“然后给我讲讲,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
  乔苡旌又洗了一个澡。行李都放在程莲颂那里,从柜子里翻找睡衣时发现只有从前留下的,不是卡通人物就是粉红,现在的年纪穿已经让人脸红。最后套上一件衬衣,也是以前的,但还算合适,裤子有些短了,还在不太明显。原本想得稳妥,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脸都僵硬了。
  下楼后发现乔执坐在沙发上,印象里他一直是坐在这里。现在换了一件上衣,想必是刚才的被自己弄湿了。茶几上放着棋盘,看到头发湿漉漉的乔苡旌,声音已经恢复如常,说:“过来陪我下一盘。”
  “哦,嗯。”乔苡旌走过去,棋盘和棋子都已经摆好,她脑袋里一片混乱,只是随手乱下,脑海里不时出现乔执以前说过的话,甚至自己小时候陪他下棋时耍赖后他正色说“举手无回”的样子搜出来了。一连输了几盘,乔苡旌彻底投降,把棋子往棋盘里一扔,“不玩了。”
  乔执不无遗憾地说:“我还没下够,跟你下棋总是特别有成就感。”
  “你说的成就感是源自我的挫败感吧。”乔苡旌说,拿了一颗棋子放在手里摩挲,抬头看到自己带来的那束花插在瓶子里,蓝紫色格外娇艳。
  回来得匆忙,一直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个家,现在静下来,乔苡旌让眼光一寸寸地掠过,发现除了墙缝有些发黄陈旧外,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没有一副新添的壁画。
  完全就是多年来乔执式的固执。
  “爸爸,”她喉咙发紧地开口,“我下星期开始上班。”
  “我知道。”乔执说,回应乔苡旌疑惑的目光,“你的入职信寄到家里来了。”
  乔苡旌才猛想起来,前几日去《假日》时填写个人材料的表格,她想也没想就把家庭住址填上去了……是她大意了。乔执看看她顿悟和懊悔交错的表情,从容不迫地问:“然后呢?”
  “大一下半学期我参加了英国另一所大学的入学考试,很顺利地通过了,所以就……”乔苡旌咬咬牙把后面的字说出来,“就转学了。”
  “你已经学了将近十年的画,又有天分,就这样放弃是不是欠考虑了?”
  乔苡旌苦笑,“恐怕只有你觉得我有天分,我已不像以前那么自以为是,”她一语双关地说;“我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材料,不如找新的出路。”
  “但你连和我商量都没有。”乔执慢慢地说。
  “会有用吗?”像是以前的每一次,乔苡旌反驳得有心无力,她说,“我一直都知道我知趣不在此,在绘画上更没有你敏锐的触觉和天分,成就……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不知怎么说下去,低下头,“让你失望我很抱歉。”
  乔执平淡地说:“你是说我一直勉强你了?”
  棋子已经在手心中焐得温热,一般乏力感袭来,乔苡旌分外痛恨这种感觉,忍不住提高声音,“那你说我又能怎样?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我根本不是学画的材料,不是是你的女儿就得跟你一样。上一次反抗被你送出国,四年里你没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那这次如果我与你商量,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永远不要回家?”她猛地放低声音,“又或者,你会说,这里从来不是我的家。”
  乔执侧过头,毫无起伏的眼神看得乔苡旌心里一凛,乔执说:“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乔苡旌看着他的脸色,不由得放缓了口气,“你不得不承认,在绘画上我确实资质平平。尤其是留学以后,我发现我对颜色的判断非常迟钝,在同学间实在汗颜。转入新闻系后,课业得心应手许多,我开始试着给国内的杂志写了一些小说,反应还不错,后来被出版社找到,过些天也会谈签约长篇的事宜。”趁着乔执渐渐缓和,她接着说,“既然我在画画上没有天分,也说不定我的一技之长在这里。闲暇时我也会写写画画,但少了压力,岂不是更好?”
  说完觑着乔执的脸色,他平静下来,但仍没有放松的迹象,以乔苡旌德判断他这时最容易下一个惊人的决定。沉默半晌后,乔执面色平静地说:“随你吧。”
  乔苡旌悄悄深呼一口气,这关总算过去了。
  乔执站起来,简短地交代:“你穿件外套,我们出门。”
  “去干吗?”乔苡旌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去程莲颂那里住了一个星期,接风酒都喝了好几拨了吧?今天我可什么菜都没有准备……之前光顾着生气,一天没有吃饭。”乔苡旌发现他的动作如以前一般克制,说话时绝不手舞足蹈。见面后乔执第一次对乔苡旌展露了柔和的笑容,打趣地说:“你打算就靠冰箱里那几个罐头度过二十三岁的生日?”
  他果然记得,领悟了话里的意思后乔苡旌无不怀念地想,他也如从前一样滴水不漏。
  乔执带她去的是一家较为偏偏的餐厅,正是吃饭的时候,餐厅里虽然人多,但依旧安静,环境也优雅。服务员看到乔执熟稔地说:“乔先生,好久没见你来了。”说着领他们到一处清净的包厢。
  乔苡旌以前没有来过,不免好奇,乔执适时地说:“上次和出版社的总编过来吃过,觉得还不错。”
  原来也是有些改变的,乔苡旌想。
  上菜后,乔苡旌闻到迎面而来的菜香才发觉自己真的是饿了。红酒也没来得及喝,先喝下一碗浓汤……比在程莲颂家喝的强多了,她感慨地想。
  看着她低头闷吃,乔执笑着插了一句,“你现在像只饥肠辘辘的猴子。”
  乔执话不多,但在取笑乔苡旌时口齿一向伶俐,也正因为此乔苡旌觉得非常挫败。她没有接话,又搭了两口青菜,觉得胃终于暖了。吃完饭后喝了一些酒,脸色红润起来,话也无可抑制变得多了,却没有醉意。
  话题无可避免牵扯到外国的生活,“刚去的时候,我最不习惯的就是那边的雨,毫无预兆,总是拎个石头,好不容易跑回寝室,却发现雨已经停了。下次出门还是会忘记带伞。”
  “就像今天一样?”乔执带着些许纵容地笑了,“我以前也是。被雨截到路边,就找家咖啡店躲一躲。”
  乔苡旌笑嘻嘻地看着他,像是心不在焉,她想起乔执年轻时确实在伦敦上过学,这件事只听程莲颂提过一次,当时乔执在旁边,不置可否也不打算深谈。乔苡旌憨态可掬地摇摇头,“我想象不出你那时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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