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第28/127页


  李家派人来告知纳吉的结果,崔氏早从慧能大师那里知道了,也没有担心过此事。木诚节临行之前,已将婚事全权交由她做主。尽管如此,李家纳征这一日,她还是把兄长从崔家请了过来。
  卢氏怕人手不够,交代了一双儿女跟来帮忙。
  崔植穿了身官袍,站在院子里,威严庄重。堂屋前还摆了矮床,设香炉,水碗和刀子。等巷子里响起鼓乐的声音,阿常满面笑容地跑进来:“娘子,来了!”
  李家从族中选了两位有官品在身的青年才俊当正使和副使,手里拿着黄杨木盒子的通婚书,并好几车彩礼,一律抬进了院子里。左邻右舍有的就围在院门前看热闹,这本来就是喜事,大家都想跟着沾喜气的。
  只见彩礼有五色彩缎,大堆锦帛,五箱铜钱,三牲六畜,点心瓜果,满满当当地摆满了院子。彩礼下得越重,就代表着夫家重视新媳。这里的街坊邻居也大都非富即贵,但见到这样规模的彩礼,还是竖起大拇指,不停地夸赞。
  两家人互相寒暄之后,崔植接过黄杨木盒子,将里面由李绛亲笔所书的《通婚书》取出,当众朗读。读完之后,回了一份《答婚书》。交换婚书,收下彩礼,纳征便算结束了。
  接下来,王府的人招呼李家众人入席吃酒。
  前院十分热闹,府中的婢女和仆妇都跑去看了。嘉柔和崔雨容坐在房中,崔雨容说道:“我那位庶姐出嫁时,旁人都说她嫁得好,夫家看重她。可跟你这位郡主的彩礼一比,她估计要哭鼻子了。”
  嘉柔前世跟了虞北玄,并没有过六礼,所以不算明媒正娶。不管虞北玄有多宠爱她,她在长平面前永远低了一等,始终是少了名分。这辈子李家用如此风光的六礼迎娶她,她更加觉得自己前世荒唐,对李晔更是愧疚。好在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她正跟崔雨容说着话,玉壶跑进来,神秘地说道:“郡主,有人找您。”
  她在长安除了崔雨容,没有其它朋友,怎么会有人找?玉壶拉着她的衣袖,不好意思地对崔雨容笑。崔雨容很豁达地说:“你们去吧,我刚好去找阿兄。”
  玉壶高兴地道了声谢,拉着嘉柔到了侧门那里。侧门对着一条小巷,平日少有人行走。嘉柔疑惑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看到李晔背对着门站着,似乎正在看门外的一颗老槐树。阳光如细碎的沙子般落在他的脸上,眉眼都晕染出温柔的光线。
  他怎么来了?嘉柔十分吃惊,按照礼数,他们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玉壶的手,玉壶在她耳边说:“李家郎君说了,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对郡主说。婢子不敢不从呀。郡主您就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嘉柔在心中叹了一声,不愧是她养出来的丫头,跟她一样都是看脸的。李晔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往那里一站,就把这丫头收买了。她低头走到门外,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门边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李晔侧头看她,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的石榴花纹齐胸襦裙,胸前系着紫色的宫绦,雪纱帔帛。长发盘成髻,绑着青绿的发带,点缀着小朵的绢花。整个人十分清丽,温婉中还带着点俏皮。
  明明是一个喜欢牡丹花的女子,性格也应该是很亮烈的,偏偏又让人觉出一丝清冷来。
  李晔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有事需离开长安一段时日。怕归来时,你已经回南诏了,因此虽不合礼制,还是想来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直白,嘉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眼睛看向别处。却无意间看到马车的帘子,露出奏书的一角。那奏书是地方官向朝廷进奏所用的,她看虞北玄写过,所以认得那种封皮的花样。这个人怎么能接触到奏书?他不是没有功名在身吗?
  就算他父亲是宰相,也不可能把奏书带回家中。能动用的只有太子和亲王这个级别的人。
  李晔移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无奈地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嘉柔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真的没有听见,注意力都在奏书上了,便问道:“嗯?你说什么?”
  李晔只好重复:“我不在都城的这段日子,你若遇到麻烦,不好跟家里开口,便去这个地方。”他说了一个住处,然后又从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放在她手里,“把这个交给那里的人,他会帮你。”
  那个东西还带着他的体温,好像是他贴身之物。她的掌心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推拒:“这我怎么能收。我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拿着吧,以防万一。”他笑道。她是他的人了,他总要想尽办法护着她的。而且这个东西对他的意义,格外不一样,她以后便会知道。算是他收下那条手帕的回礼。
  他如此诚心,嘉柔再推辞就矫情了。别的男人东西不能收,他的总该没事吧……她放进袖子里,应道:“好吧。你要去多久?”
  李晔想了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我跟家里说好,他们定了婚期便会来府上告知的,不会耽误正事。”
  谁要问他这个……嘉柔几乎立刻就想走了。李晔却抓着她的手腕,看她站立难安的样子,故意不放,而是笑道:“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的手指微凉,虎口和中指的关节有茧。读书人,怎么虎口会有茧呢?可她没办法再细想了,他抓着她的手,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你,你自己路上小心。”嘉柔匆匆说了一句,就抽回手转身进去了。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李晔一直站在门边,直到嘉柔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以后,他才转身。拐角里有个人探出头,又赶紧收了回去,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里。
  他淡定地上马车,凤箫这才走出来,说道:“郎君,好像是李家的人?”
  李晔应了一声。父亲大概很想抓住他的弱点,很想知道骊珠郡主的分量,否则也不会以要他参加科举入仕和回家住为条件,交换了这场婚事。他掀开帘子,坐在车上,拿起一本奏书,刚才她的眼神分明知道这是什么。故意露给她的破绽,也不知她能想到什么地步。但只要能想着他就好了。
  凤箫驾马,乌蓬马车驶出巷子。凤箫忍不住说道:“郎君真要考科举入仕?其实只要有广陵王的推荐,您想……”
  “这是我家的事,还是不要牵扯广陵王为好。”李晔说道,“你也不要多嘴,就说我出门散心了。免得他要插手。”父亲想试探他,试图掌控他的人生,成为培植李家这棵大树的土壤。可他并不想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从来就无心官场,也无意为了父亲的私心去争权夺利。追随广陵王,只是为了完成恩师的遗愿,尽力保住太子,守护江山。
  若舒王为帝,这世道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如今已经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若有一日他登顶至尊之位,朝堂将会变成那些阿谀奉承的奸佞小人的天下,再难见光明。
  而他和广陵王,便是为了这缕光明而战,甚至可以之付出生命。
  他可以考科举,可以入官场,但以后的路怎么走,全凭他自己做主。
  *
  告别李晔之后,嘉柔往回走,手伸入袖中,将李晔给的东西拿出来看。那是一块玉石雕刻的印章,只有半截手指大小,底部用隶书刻着一个“泌”字。这是他的表字?一枚普通的印章而已,他为何贴身携带?
  玉壶捂着嘴笑:“刚才李家郎君给郡主的样子,十分郑重,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郡主您说,李郎君这么英姿出众,也没什么体弱多病的样子,为何外面要那么传呢?”
  嘉柔握住玉章,没有说话。这个人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从当初突然出现在南诏,到故意造成一种体弱多病的假象,再到今日她无意看到的那些奏书。他就像一本她从没有看过的书,也许以后要一页一页地翻,才能知道书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而他对她越好,她心中越是感到愧疚难安。他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而有半分的为难自己,甚至还让家中风光地操办六礼,体贴细致地安排人照顾她。但她害怕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所以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本能地逃开。
  他太美好了,好得她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们走上长廊,看到崔氏从前面走过,穿过宝瓶门,似要回自己的院子。嘉柔刚想叫她,却见崔时照追了过来,对崔氏行礼。
  崔氏停步,回头笑道:“大郎,有什么事吗?”
  崔时照眉心微皱,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把一条帕子拿给崔氏。崔氏接过一看,立刻认出了是顺娘的针脚。她镇定地问:“这是何意?”
  崔时照斟酌着说道:“这是顺娘的婢女硬塞给小侄的,不知是否为姑母的意思?若是姑母之意,我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我说过多次,暂没有娶妻的打算。顺娘年岁尚小,秀外慧中,做妾自然也委屈她了。若不是姑母的意思,还请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她。”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崔氏仍然笑着,把帕子收起来,“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对你有意,你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会处置的。”
  “多谢姑母。”崔时照行礼,洒然离去。
  等他一走,崔氏就收起笑容,肃容对阿常说道:“你去将顺娘叫过来。”
  嘉柔看到这一幕,猜到了顺娘对崔时照的心意,有些意外。前世顺娘应该是嫁给了一个地方节度使做续弦,还颇得宠爱,与崔时照并无交集,所以嘉柔一直没有多想。可前世,也许阿娘伤心自己的离去,根本没来长安,顺娘也就不可能遇到表兄。
  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前世的轨迹。而这些变化势必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她拉着玉壶,往崔氏的住处走去,玉壶问道:“郡主,我们要干什么呀?”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玉壶到东面的墙边蹲下来,不过一会儿,顺娘便进去了。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带笑容:“母亲,您唤我何事?”
  崔氏正襟危坐,问道:“那日在崔家的宴席上,我要你注意的那几户人家,你可有中意的?若有尚且不错的,你说来给我听听。”
  顺娘的笑容敛住:“那日突生变故,我,我没注意……”
  “是没注意,还是根本不想?”崔氏将帕子拿出来,拍在身前的案上,“你竟然对大郎存了爱慕的心思,还私赠帕子给他。他若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你的闺誉就毁了,你可知道?”
  顺娘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跪在地上。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崔时照为了拒绝她,竟然会将帕子交给崔氏。她觉得难堪,羞愤,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喜欢他,难道错了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你庶出的身份,兄长是不可能同意你给大郎做妻的。你若甘愿去做妾,就枉费了你姨娘和我的一番苦心。我把你带来长安,费心指点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崔氏摇头说道。
  “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顺娘跪挪了几步,眼眶发红,“我只是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
  阿常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没有崔氏那么克制:“三娘子,容我说句逾越身份的话。凭您一句喜欢,便可以嫁给大郎君了吗?您有这样的心思可不是一两日了,总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这都城里喜欢大郎君的娘子不知有多少,可也没见别家的娘子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您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顺娘身子微微发抖,只觉得这番话字字扎在她的心头。因为身份她要忍气吞声十几年,做个没名没姓的庶女。因为身份,她处处不能越过木嘉柔,甚至都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同样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李家的嫡子,而崔氏给却要她在那破名册的歪瓜梨枣中挑夫婿,凭什么!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眼泪汹涌地落下。心里的口子被越撕越大,直到犹如一头猛兽一样吞噬了她。她不要这样的人生,这样被人践踏的,毫无尊严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嫌她说话太重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谁没有少女怀.春的时候。昭昭之前,何尝没有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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