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冯至)》第3/17页



毋需富里奥・斯泰拉指点,我也知道在奥地利、德国和荷兰就有这样的合唱队。在这些国家中,人们自幼学习音乐,长大后,特别是爱好音乐的工人和职员相聚在一起,组成合唱队,由复调音乐的老师担任指挥。他们唱古典的复调音乐,唱经文合唱歌,学习视唱法,学习 15 世纪音乐家的作品,学习 15 世纪法国无名氏的音乐作品,或者还学习 15 世纪、16 世纪、17 世纪乃至 18 世纪意大利无名氏的音乐作品。在基督教新教国家中,有很多复调音乐,因此有着比我们更丰富的材料,至于在意大利,所有的意大利复调音乐都始创于天才的音乐家蒙泰韦尔迪。

对于北欧人来说,学习复调音乐是必不可少的,他们沉默寡言,难以同别人沟通思想,于是就相聚在一起唱歌。我有着北欧人同样的问题,所以去找富里奥・斯泰拉。鉴于北欧人个个都是如此,而在这里仅我一人如此,所以我的问题也许更为严重。

那时候,我和我的妻子居住在蒙泰韦尔迪・韦基奥山丘上一座别墅的二楼。每天清晨,我徒步下山,一直走到阿雷努拉大街,我的邮票商店的所在地。我几乎天天下午一点回家,但是有时,去烤肉店用午餐,然后回到店里,在一张沙发上一直睡到四点半商店恢复营业时。晚上,我不马上去就寝,而是阅读报纸直到深夜。我经常透过窗户看到东方的天空『露』出曙光。我妻子抱怨开着灯,睡不着觉。

“别抱怨了,老太婆。”我斥责道。

妻子比我年长一岁,我一直称她为老太婆。

那段时间,我们的婚姻并不美满。妻子令我反感。令我反感意味着我一见到她就感到讨厌。我因为失眠而十分容易激动,而激动又加剧了失眠。后来,我每天抽四十支烟。有时,我阅读报纸,但是读完整整的一版,甚至两版、三版,却不知所云,实在令人难以解释。我阅读一个又一个的单词,但是没有将它们联结在一起,有时一口气读完一篇文章,随即又读另一篇文章,还读广告和股市行情,可是却不知所云。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对妻子的反感与日俱增,竟到了容不得她出现在我面前的地步。可是我又非得容忍她不可。当时,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但是,我相信对此她已有所觉察,因为她一张口,我就训斥她说,老太婆,住口,或者说,老头子,住口。我称她为老头子,想必是我习惯于将所有的名词都转化为阳『性』名词所致。在商店里也是如此。记得有一次,我对一位顾客说,邮票不应该用脖子贴在集邮册上。其实,我的本意是说,邮票不应该用胶水贴在集邮册上。1有几次,我几乎陷入了崩溃的状态,我去看病,医生劝我说,只要稍加休息,便能不治而愈。

正是那个时候,我去找了富里奥・斯泰拉。他首先向我介绍了国外的合唱队,对我说,这些合唱队演唱非但不取酬劳,倒是合唱队本身支付费用来学习复调音乐和维持合唱队的生存。我已经开始热衷于此道,为此,我对他说,我准备付款。价格为每月八百里拉。我还声明只要能让我多多演唱,我甘愿出一千六里拉的费用。他笑了起来。

“每次我们聚会时,您都将演唱。”他回答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学会唱歌以后,您还可以单独演唱,但是合唱是一回事,独唱又是一回事。”

“我想马上知道我是否有唱歌的能力。”他让我试了试嗓子。

“声音可以。”富里奥・斯泰拉说,“从现在起,您应该练习呼吸。”

我们开始每周排练三次,鉴于富里奥・斯泰拉音乐团体没有场地,于是我们聚集在西塞罗大街一所小学的健身房内,里面十分舒适,配备有椅式箱,靠近黑板是老师执教的指挥台。我们之中有津可内太太、波斯泰吉太太,即那位鞋匠波斯泰吉的妻子,还有罗马上流社会和神职贵族阶层的名门闺秀,还有年轻的音乐家、音乐专科学校作曲班的学生、一位纸板商和两名林业部的雇员。我很快就发现,在那里,大家都以你相称。

晚上九时许,我们去健身房排练,人人都很准时,不言而喻,因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音乐爱好者。起初,我们练习视唱和练声,反反复复地练声,然后,开始将一些音乐短句连接起来练,再练习初级的经文歌和简单的初级颂歌。

我妻子常常调侃我。有一天,她自以为富有幽默感,戏称我为爱唱歌的丈夫,但是,我给了她一记耳光。当我潜心于一件我所热衷的事业时,容不得她来取笑我。我妻子始终不明白这点。尽管她挨了耳光,但是照旧嘲弄我。当我在家练唱时,她做鬼脸来取闹,一天,我见她正同底层的一个女房客在讲话。我的妻子像一个孩子那样在那里说长道短。显然,她在议论我,邻居则发出一阵阵庸俗的笑声。

“老太婆,我宰了你。”我一面上楼,一面威胁妻子说。她吃惊地瞧着我,不加评论,但是她让我平平静静地度过了约一个月。

练罢颂歌和经文歌,大家开始学习天才的音乐家帕勒斯特里那1创作的初级合唱曲。后来,又首次排练卡拉维塔的圣乐,唱了一首弥撒曲。我详详细细地讲述这些事,因为我喜欢这样做。

有的人,例如我,还在家里继续学习,练习视唱,可以说,我们的表现与学生一般无二。开始不久,我们被分成几组,有男高音组、男中音组和男低音组,这是深沉的声部,还有明亮的声部,像女高音组和女中音组。富里奥・斯泰拉说,我的声音介于男高音与男中音之间。他的这一说法令我大为不快。我始终主张事情必须分明,一是一,二是二,可是因为声音的缘故,我不得不对我的主张打下折扣。

我不知道该向谁解释这个问题,无奈之余便设法向妻子作解释。健身房光顾者之间的交谈无非是泛泛之谈,谈论纯粹的个人问题不合时宜。妻子则不然,她是为此而生存的,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是如此。实际上,我发现凡是与歌唱沾边的事,她一概都不感兴趣。对我而言,歌唱意味无穷,我恢复了睡眠,不再做恶梦,首先不再像先前那样厌恶所有的人。可是我厌恶自己的妻子。一天早晨,当我一觉醒来,发现她躺在我的床上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女人想干什么?我自忖道。我觉得她与我毫不相干,因为我是“歌曲”。从这一观点来看,她一窍不通。因此,她应该消失,不能『露』面,不能让她出现在我的床上。这些想法是那天早晨在我头脑中涌现出来的,因为当一个人一觉醒来时,他不受任何意志力的影响,他的脑海中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想法。那天,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了这一幕。可是我妻子也有可以责备我的地方。

“难道你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吗?”她问我。

我没有觉察到家里原先不挂窗帘的各个窗户,现在都挂上了窗帘,没有觉察到她购买了一幅油画(景『色』可怕),挂在房门旁边,也没有觉察她改变了发型和头发的颜『色』。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又有一天,她到店里来接我,对我说: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

她陪我回到家里,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那么你究竟喜欢不喜欢这个新家?”我妻子问道。

我回答说喜欢,但是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家成了另一个家,正门还是在同一楼梯的平台上。

原先,所有的东西都惹我生气,挡住我的视线,阻碍我的思维,自我开始唱歌时起,我觉得万物都被一层浓雾所笼罩,渐渐地失去了它们的轮廓。今天,我甚至难以讲述出那几日(那几年)的事,因为记忆也是朦胧如雾的。当我见到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交谈时,若是凑上去,我会感到十分难受。现在,我只是想,他们讲他们的话,我唱我的歌。

一天我妻子说要去海滨。我讨厌酷热,讨厌沙子,而且不会游泳。

我同妻子一起去了奥斯蒂亚1。那天,我学会了用内心来练歌。我记得我用这一方法练唱布里顿2的一首歌不下十五遍。嗓子不感到疲劳,也不再存在呼吸问题,我能将声音拉得很长,也许无人能及。我想写一封信给布里顿,告诉他可以修改这首歌,因为我能将声音拉得比任何人都长。这一内心歌唱的方法由我首创。我因热衷于这一发明而兴奋不已。富里奥・斯泰拉让我感到难受,硬说什么我介于男高音与男中音之间。老师,这次你可说错了,我自言自语道。

我们坐在太阳伞下,我们的周围,有数百顶其它的太阳伞和无数喧闹而讨厌的人,还有大海的浪涛声和汩汩的流水声。

晚上,课讲得很费劲。富里奥・斯泰拉显得十分激动。他要求每个声音强弱相同,谁也不能唱高。他纠正每一个发出的声音。老师常常为我们上这样的技巧总结课。同时,讲解所谓的滑音,也就是说,当人们要唱某个音符时,不是直接唱这个已确定的音符,而是借助于另一个更低的音符,再唱到这个音符上去,或者说,从一个音符过渡到另一个音符不是通过生硬的变化而过渡,而是首先借助于另一个音符来过渡。大家作滑音的练习,然后,老师注意大家的声调,一旦发现有人降低了一些声调,赶紧让他引正过来。在复调音乐中,在没有乐队伴奏的情况下,几乎所有的合唱团在唱完一个长句之后会降低音域,指挥立刻便会察觉,因为几乎所有的合唱队员都降低了四分之一的音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吹奏乐器也同样会降低音域。吹奏乐器天生就有降低音域的倾向。

这就是为什么要训练准确,而平稳的发声的原理之一。倘若呼吸不当,大家都会倾向于降低声调。原则上说,人人都会倾向于降低声调,因为要唱好歌,至关紧要的是呼吸,也就是说,在唱出一个音符之前吸气,然后慢慢地吐出这口气。随着学习的深入,人们还会发现新的困难。

歌唱和感受歌声从自己的躯体内发生,并传播到空中真是妙不可言,它给人以舒适的感觉。但是,有些事情只能依靠孜孜不倦的练习才能完成。所有参加合唱的人梦寐以求的是把自己的声音传到比别人更远的地方。我还没有将内心歌唱的发现向富里奥・斯泰拉作丝毫的透『露』。我愿意找到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场合,共同进行探讨。我这样考虑还因为我想有朝一日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从他那里得知他妻子遇害的真相。依我看,杀害他妻子的凶手正是他本人,当然他死也不会承认的,但是,我设下圈套,向他提一些问题,从他的反应,我便能一目了然。我可以这么说,首先,我知道谁杀害了您的妻子;其次,我知道您也知道是谁杀害了您的妻子;再次,杀害您妻子的凶手知道您已经知道,而且现在他还知道我也知道。不难看出,这是三个连锁的问题,一环紧扣一环,问题本身的提法就包含着答案。我将这些问题记载在一张纸上,以免遗忘。

如果说发生于躯体内,并传播到空中的歌给人以特殊的满足,那么内心唱出的歌给人以最大的满足。我姑且不谈这点,因为内心的歌唱是我首创的。当然,内心唱出的歌是听不到声音的。也就是说,从外部听不到声音,但是从内部能听到。道理十分浅显:歌唱如同话语,内心的歌唱如同思维。

富里奥・斯泰拉一窍不通,对此显得十分迟钝。

“为什么您不唱?”他问道。

“我正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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