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冯至)》第8/17页



巴尔达塞罗尼酷爱大理石。除集邮外,他还收集大理石。古罗马人大量使用来自世界各地的大理石。为此罗马是收集大理石最理想的城市。如果你们见到一个人下雨天也在古罗马广场遗址上低头行走,那么那个人准是巴尔达塞罗尼。雨水冲刷一切,在雨水中,人们更容易发现非洲绿『色』大理石、卡里斯图大理石、玫瑰『色』云母大理石、比利时黑『色』大理石和绦紫『色』大理石等珍贵大理石的碎片。巴尔达塞罗尼像捕捉蜗牛的人那样在西罗马各广场四处转悠,在泥泞的黄土里,在石灰滑石板之间,他冒雨收集珍贵大理石的碎片。有时,他用锤子敲击古老的圆住,在猛烈的敲击下碎片从圆柱上脱落下来,他拣起来,放进皮苞。我再说一遍,对巴尔达塞罗尼来说,就像对捕捉蜗牛的人一样,雨天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在帕尼科大街有个大理石石工,为巴尔达塞罗尼加工这些大理石碎片,将它们变成光滑的球体。这是一项细活,任何机器都无法胜任。是一项使用凿子、锉子和轻石的手工活。

非洲红『色』大理石矿从布匿战争时起,就已绝迹。当巴尔达塞罗尼得到这样一块绝迹的大理石碎片时,欣喜欲狂,兴冲冲地来到我店中,开始谈起圣彼得大教堂入口处的圆柱。

“你想要多少球体。”他说。

“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圣彼得大教堂嘛。”

巴尔达塞罗尼对我说,在马尔切洛剧院那里,也有残留的非洲红『色』大理石柱身,但是纹理粗糙,不很珍贵。

巴尔达塞罗尼还有可能将他的母亲和朋友都变成球体。他认为收集大理石球体应视为研究尽善尽美,认为与其说这是一种收藏,不如说是一种宗教的哲学思想。

“古人云,上帝之形为球体。”他说。

我觉得巴尔达塞罗尼言过其实。我不想怀着恶意去对待朋友,但是总能允许我就收藏的意义提出一些质疑吧。在我看来,与其说这是研究尽善尽美,不如说是走火入魔的一种形式。只要人们在这点上稍加思考,便不难作出这种联系。

当浚泥船在台伯河上进行疏通河道工作时,巴尔达塞罗尼似乌鸦一般赶到这里。在淤泥中,在数百年来沉积于河底的城市垃圾中,常常会挖出几块古代的大理石。大块成形的被美术学院的掘墓者们采集而去,小块不成形的当即由另一位掘墓者巴尔达塞罗尼采集走,送往帕尼科大街。有时,他先路过我的商店让我见识见识。我却对这些大理石毫无兴趣。

当市政厅工人开始在我的商店前面的街道中央挖掘下水道等沟渠时,巴尔达塞罗尼赶到那里,在掘起的泥土中寻找大理石。工人们来到的同一天,他也来到我这里。他没有寻找到任何大理石,但是他与米丽亚姆面对面相遇,他进门,米丽亚姆出门。

罗马的地下蕴藏着丰富的古老的泥土和淤泥,还有爬虫、石头和古代大理石,但是阿雷努拉大街只有爬虫。巴尔达塞罗尼希望在市内的历史文物集中的地区建造一条地下铁道,但是并没有建造。现在他期待着建造克里斯皮大街的地下停车场。他对地下的兴趣达到了反常的地步。

仔细想来,从体形上来看,巴尔达塞罗尼也有某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使他类似于下水道中的老鼠。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的双手总是汗涔涔的,他还有着浅黄『色』的头发和玫瑰『色』的皮肤。如果我非得说我对巴尔达塞罗尼怀有好感不可,那么我是在撒谎。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是我对他并没有好感。他的出现令我沮丧,但是这不是他的过错。我不相信他有意要令我沮丧。若果真如此,那么友谊早就告吹了。

我对巴尔达塞罗尼的这种反感究竟是什么呢?有时,我这样问自己。不,它不是仇恨,但是肯定是与仇恨十分相似的东西。也许回避他一段时间为妙,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能回避他,还是担心会感到遗憾的,因为说到底,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千万别受心理暗示的影响,我提醒自己说。你对巴尔达塞罗尼没有好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照样可以是他的朋友。受心理暗示的支配,就糟了。为了友谊,不应该把很多事情看得很重。一旦你被仇恨所左右,那么友谊也就烟消云散,因为仇恨是友谊之大敌。

巴尔达塞罗尼是一位朋友。巴尔达塞罗尼是什么人?是一位朋友。当他走进你的商店时,你应当微笑着来迎接他,当你因为他的缘故而把邮票掉落到地上时,你应当递给他另一本集邮册,让他翻看。为什么?因为巴尔达塞罗尼是一位朋友。当你得到一块稀有的大理石时,你将它保存好。等到巴尔达塞罗尼来找你时,你将它赠送给他。

你没有得到稀有的大理石,那么你就去寻找。友谊并非难事,它靠热情的言语和礼物来维系,由点滴小事积聚而成。讨厌、厌恶和反感非但无助于友谊,而且有害于友谊。当巴尔达塞罗尼打断你的思路时,你应该遏制自然而然产生的憎恶情绪,尽管需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做到。正如建筑之父所说,你得控制住自己的言行,首先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永远也不要屈服于开始时的冲动和瞬间的想法。惟有如此,才能维持同你的唯一朋友巴尔达塞罗尼的友谊。在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身上,总会有某些与众不合拍的地方。请你称赞他的小汽车,称赞他的衣服,称赞他的领带,称赞他那晒得黝黑的皮肤,纵然你觉得站在你前面的是一条爬虫。巴尔达塞罗尼不是一条爬虫,他不是一条爬虫。他是一位朋友。正如建筑之父所说,友谊是神圣的。其实,大家也都这么说。当大家的意见一致时,那么其中必然包含有真理的成份。

譬如,为什么你不同他谈米丽亚姆?为什么你不向他吐『露』心中的秘密?为什么不向他坦陈你的爱情、你的好『色』?还是像建筑之父所说,秘密是友谊的胶粘剂。也许这将会导致巴尔达塞罗尼向你吐『露』他心中的秘密,那么你将假装听他的诉说,也许将真的听他的诉说。

烦恼和『骚』扰也是友谊之敌。友谊单枪匹马,独对众敌,但是你必须站在它的一边。为什么你不请求巴尔达塞罗尼的宽恕呢?你应该时时向他道歉,并请求他的宽恕,纵然你自认为没有冤枉他。你会看到这将会起作用。凡有可能,你就同他交谈,当他进入你的商店时,你就向他问好。向他问声好能让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呢?巴尔达塞罗尼并不比其他的男人坏,何况,他还是一位朋友。不,他不是一条爬虫。这点你不应该忘记。当自然的感情涌上你的心头,继而扩大、膨胀,并驱使你像一条毒蛇那样头脑发热时,你应该牢记建筑之父就友谊所说的那句话:“友谊是神圣的。”仔细想一想,是什么原因导致你憎恨巴尔达塞罗尼?为了友谊,仇恨是可以抑制的。你要是忘记了这点,那么就拯救不了你与你唯一的朋友之间的友谊。

如果巴尔达塞罗尼用眼角朝着一封信的方向扫了一眼,那么,你就别将信藏起来,而是为他打开所有的抽屉。如果他要读给你听报纸上的消息,那么你就应该表示出对这些消息饶有兴趣。你千万别打哈欠,因为每个哈欠都意味着失去一小部分友谊,意味着为你内心所有的自然感情敞开了大门。凡有可能,你应当在他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心中默祷他发财,收集到珍贵大理石。祈祷的结果永远不可能是立竿见影的,但是经过漫长的一段时间,祈祷也会产生效果。为什么你非得做这些事不可呢?因为巴尔达塞罗尼是一位朋友,诚如建筑之父所说,友谊是神圣的。

当我宣称自己已经结婚时,我实在是撒了谎。我从来没有过妻子,以及与妻子相仿的女人。为了证实我已经说过的那句话,我就以一位女同学作例子,假设我同她结了婚那么她就成了我所说的那种人。当我告知我居住在蒙泰韦尔迪・韦基奥时,我可没有撒谎。我有很小的一套房间,但是尽可能地不住在那里。这套房子的缺点是枞树的树枝伸向我的窗户,夜间,猫头鹰飞来,栖息在这些树枝上。我家的对面是夏拉别墅,再往前不远是多里亚・潘菲利别墅。猫头鹰就藏匿在这里。夜间,成百的猫头鹰飞向低处的城市,飞到教堂的圆顶上和树上。其中有不少停落在我家,它们在窗户旁探头探脑,隔着关闭的玻璃窗瞧我,仿佛想进来。夜里,它们的尖叫声常常把我吵醒。

在富里奥・斯泰拉健身房遇见米丽亚姆的前一个夜晚,我被一只猫头鹰的尖叫声吵醒。我起了床,前往商店的第二个房间睡觉。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在家里睡觉。我永远也不会把一个女人带到这个家中。我寻找一些借口,说那是我妻子家。确实,我从来没有向米丽亚姆说过我有妻子,但是我想人们会想象到这点。也许她想象我同亲戚住在一起,也许她根本没有想象过。我们从未谈过此事,当人们一开始就闭口不谈某件事时,那么很难以后再去提它。我清楚地知道,米丽亚姆厌倦在小小的后房间里与我见面,我也知道,巴尔达塞罗尼将趁此机会,企图引诱米丽亚姆。也许此刻,他正在考虑勾搭她的方法,正在策划他的计划。或者说,甚至正在实施他的计划。我始终怀疑他收藏大理石球体别有所图。人们可以就这一问题,作无数的文字游戏和类比。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收藏非同寻常,一位姑娘很容易屈服于一睹大理石球体为快的好奇心。也许他将会对米丽亚姆说,你挑选一个吧,我把它送给你。米丽亚姆将会感到受宠若惊,随意地拿起一个大理石球,放在皮包内。这样她将毁了自己。啊,我见她投进了他的怀抱,任凭他拖到沙发上,两人相互接吻……

我们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一点也不能肯定两天前,巴尔达塞罗尼曾见到她走出我的店门。既然他没有见到她,那怎么能跟着她呢?仔细想想,我可以让他进来,而不是当面把他拒之门外。我将不会有现在的怀疑,也就是不会怀疑他上了汽车,尾随着米丽亚姆所乘的出租汽车。如果他早就有所考虑,那么他们现在正拥抱在一起。在哪里?在巴尔达塞罗尼的家中。他有一个家,一人独居,雇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佣人,有整整齐齐的沙发和床。为了装门面,他将会把她拖到沙发上,而不是拖到床上。巴尔达塞罗尼是个伪君子。

我感到热血沸腾,怒不可遏。我在商店柜台后面坐立不安。我诅咒我这个死气沉沉的职业,诅咒阿拉伯树胶、植物油墨和霉菌散发的气味,先前这些则是我生活的乐趣。我反问自己,巴尔达塞罗尼在初次相识时,就能引诱上米丽亚姆,这可能吗?为什么,难道你不也是初次相识时,就勾引上了她吗?你还记得在贾尼科洛度过的那个夜晚吗?那就是引诱。不管你觉得巴尔达塞罗尼多么令人讨厌,但是你十分清楚,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所作的判断毫无价值。那么你是笨拙可笑的,与你的身材相比,你的大腿太长,你的小眼睛就像某个中国人的眼睛那样。你清楚地知道,你也是个追求女『性』者。啊,现在我见到他们两人上了床。他把她拖到房间里,熄灭了灯。借着路灯的亮光,我还能分清他们。他们两人在床上,她想挣脱开他,连说不不,可是与此同时,却不再动弹,屈服让了步,接着,一起晃动起来,我听到米丽亚姆的声音,听到了她的尖叫声。

台伯河滨河大道上下着雨。我背向巴尔达塞罗尼的家,望着桥那边的窗户,望着时隐时现的点点灯光作为消遣。我又转过身透过树枝远远望着他的窗户,明天,我将购置一架高倍望远镜,登上台伯河对岸那座大楼的平台,观察巴尔达塞罗尼窗户内的动静。我担心树木挡住我的视线。现在雨停了。我走下台阶,来到大门前。想必我在那里徘徊了很长时间,因为门房瞧着我,问我要找谁。我是偶然来到这里的,谁也不想找。在此停留是因为我听到从一扇窗户中传来的尖叫声。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您见到一个女人或一位姑娘上楼了吗?

“你究竟想找谁?”

“我谁也不想找,我听到了从一扇窗户中传来的尖叫声。”

门房耸了耸肩,回到传达室。他们可能杀害了她,但是与他有什么相干?一点也不相干。现在我就走。我最后瞥了一眼那几扇窗户,窗户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当然,灯光是熄灭的。

血压增加,头脑欲裂,我不能锁在商店中闭门不出。你们是物质,而我是思维,我自言自语道,但是两者的联系是变幻不定的。

让我们作一下推理,我知道这是可能的,但是希望不大,我本来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有一个办法,一个不可能的办法。为了巴尔达塞罗尼和米丽亚姆无法相会,我必须除掉其中的一人,但是很快我打消了这一想法。我们还可以假设巴尔达塞罗尼根本没有看见她走出店门,假设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难道他不能在另一个地方与她相遇?他可以在酒吧间、烟草店和大街上与她相遇。人们是如何同女人相遇的呢?同她们的相遇几乎总是出于偶然。我又是怎么与她相遇的呢?我是在富里奥・斯泰拉的健身房里偶然同她相遇的。米丽亚姆和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在米丽亚姆与巴尔达塞罗尼之间重演。倘若眼下,他还不是她的情人,那么明天,甚至今天就将成为她的情人。此刻,正当我冒着雨行走在台伯河滨河大道上时,也许巴尔达塞罗尼在罗马的某条街上为米丽亚姆打伞。哎,两人上了他的小汽车,他主动要求送她回家,她接受了,请你绕个大圈子,她说,最好走奥林匹克大街,阿夸・阿切塔蒂大街,车停在一个黑暗的胡同里。在黑暗中,他们两人呆在停着的汽车中。当然,这是个偏僻的地方。巴尔达塞罗尼感到十分放心。哎,我看见他俯身贴近她。她躺下,在座椅上调整好姿势,以满足他的欲望。小汽车上下颠簸着。

一条蛇钻进了我的体内,游动着,一会儿咬这儿,一会儿咬那儿。我停下脚步,听诊疼痛,但是确定不了疼痛的部位。雨不断地下着。终于雨停了。我徒步向商店走去,但是我已明白我将不能停留在室内。我需要空气。我周围的这点儿空气还不够。我觉得一脚浅,一脚深地在艰难爬行,觉得我得用双手举起腿才能行走。现在是一条胳臂发胀,然后是脑袋发胀,肿胀得像维亚雷焦狂欢节上的假面具。我自己也感到滑稽可笑,不得不奔向大门,去躲藏,也没有胆量经过阿雷努拉大街,因为那里,人人都认识我。尽管如此,但我必须到商店,隐藏起来。我设法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之中,但是却听到了阵阵哄笑声。他们正在笑我。

我不时地需要镇定下来,但是我需要在到达商店之前坐下休息片刻。这样的天气,酒吧不会在『露』天放置桌椅。我不敢进酒吧。哎,我仿佛见到米丽亚姆就在街道的尽头那里。是她。为了避开别人的注意力,她低着头匆匆行走。她去同巴尔达塞罗尼幽会。我紧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原来不是她,我认错了人,一再表示歉意。

雨水净化了空气,人们能吸进新鲜的空气。千万亿个悬浮在空中的微生物和尘埃被雨水冲刷到下面,汇入城市的下水道,再经过通向台伯河的阴沟,在两、三小时内最后注入大海。应该利用雨水的自然净化来吸进新鲜空气,但是汽车又一次开始污染起空气,已经吸进新鲜空气的行人又把几千万亿个微生物传播到空气中。过不多久,一切将恢复如旧,依然是焦油沥青,柴油和微生物。空气已经被毒化。

我在巴尔达塞罗尼家的大门口等着他。我口袋中藏着一支枪管加长的贝雷塔手枪,但是我将不使用它。我从早晨八点等到七点。七点钟,巴尔达塞罗尼出门,他肯定是去同米丽亚姆幽会。这个该受诅咒的家伙,神采飞扬。为了不被他发现,我跟着他贴墙而仅,但是要扶着墙走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头晕。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没有进食。我有这样的感觉,仿佛是用别人的腿行走,仿佛胳臂及身体的其它部位都是属于外人的。我得像人们驾驶汽车那样,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我需要盯着客观存在的某个实物:教堂的正面,一棵树和一根圆柱。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怒不可遏。

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在弗拉米尼广场买了一份报纸,然后抱头鼠窜一般回到家中。也许他把约会推迟到明天,或者通过电话度过了一天。有人通过打电话做爱。巴尔达塞罗尼就是干这种勾当的家伙。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和米丽亚姆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是、是的声音……当我再见到米丽亚姆时,当她来到我商店时,我将假装一无所知,隐瞒这一切,只当没有巴尔达塞罗尼这个人,只当从来就没有巴尔达塞罗尼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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