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愁》第10/12页


  景砚没去哄他,离他有大半张桌子那么远,目光平淡而冷静,随意地落在他的身上,方才送玻璃灯的温柔却全然消失不见了,仿佛从不存在一般,“小玉,觉得委屈了吗?后悔了,想要,”
  他顿了顿,声音又轻了几分,“离开了?”
  树影繁密,灯火幽暗,遮住了大半个景砚,他仿佛整个人沉身于黑暗了。
  乔玉听了这话,偷偷抹眼角的手一怔,眼里地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碗里的米饭上,周围只有这细微的声响。这与他平时不同,要是真的觉得难过了、伤心,反倒不会哭的有多厉害,而是一言不发,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慢慢地蜷缩成一团,后背的脊骨稍稍凸起,被乌黑的长发遮住了,瞧起来又沉默又可怜。
  方才还只是难过,现在却是真的伤了心。
  景砚放下了筷子,他起了身,站在原地,难得踌躇了片刻,却没有动。
  夜风簌簌,吹过枝头,烛火不住地摇摇晃晃,乔玉那边一会明亮,一会黑暗,他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达自己的心意,沙哑的音调伴着止不住的哭嗝,他一字一句地说了心里想着的,“饭菜,一点,一点也不好吃,很讨厌,我是觉得难过,可没想过离开。来这里之前,我什么都想过,也想过被人发现,可能就死了。但我还是想来陪着殿下,一同生,一起死。”
  他是很天真的性格,如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看到什么喜欢什么,又有点没良心,像是记不住别人对自己的好,可其实心底是明白的。
  来了这里,乔玉没打算过离开,他就是难过委屈,想要哭,想要哄,却没想过景砚会这么说。
  景砚一怔,伫立在了远处,他知道,乔玉会开玩笑,会耍小脾气,却不会真心实意地说着假话。他似乎有些疑惑,眼前的小孩,这么小小的一团,哪里来的这么多真心,还全要送给自己。
  他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替乔玉擦眼泪,乔玉却倔强别扭起来,怎么也不愿意,景砚也不强求,将手伸进小玉的膝盖下头,慢慢捉住了那只小小的手,他的掌心很软,滚烫,似乎将景砚的胸口都烫得热了起来。
  “是我说错话了,我是坏蛋,”景砚慢慢俯下身,蹲在乔玉的石凳边,仰着头在他的耳侧道:“原谅我,好不好?”
  过了好久,乔玉才抬起脸,偷偷从缝隙间瞥了一眼景砚,结结巴巴地回道:“本来就是,就是坏蛋!今天还骗我,吃我的铃铛草,嫌弃我,从,从我才来的时候就,就嫌弃……”
  真是没大没小,还爱翻旧账。
  景砚笑了笑,知道乔玉已经不太难过了。他只比乔玉大三岁,却高了一大截,站起身轻而易举地将团成了个球一样的乔玉整个人抱了起来,然后坐在石凳上,将乔玉放在自己身上。
  乔玉稍稍挣扎了一下,没用力气,就像是小孩子闹别扭,要大人哄着一样,可是景砚将他的手脚都在怀里绑的死死的,乔玉只好安安分分地待在里头,半响才装模作样道:“可是,殿下又送了我一个玻璃灯,灯好漂亮,就,就原谅你啦。”
  景砚摸着他的后背,自然而然地接道:“谢谢小玉原谅我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乔玉翘起脑袋,满是疑惑和探究,“真的吗?”他在太子身边待了三年了,还没听过太子有不知道怎么做的事。大约是因为今天哭得太多,他的眼睛肿的像是两颗桃子,眼前模模糊糊的,都不太瞧得清景砚的神情。
  景砚忍不好笑,认真地点头,“自然是真的。”不过也不能由着乔玉任性,景砚起身,去太清宫另一边的井里打水放在炉子上,毛巾搭在一边。
  石亭旁只剩下乔玉一个人。
  周围只有隐约的夏蝉嘶鸣声,大鸟自房檐处飞过,落下一团巨大的影子,有些可怖,乔玉抱紧了怀里的玻璃灯,又想瞧,又有些害怕,最后从台阶上跳下来,朝景砚的方向跑过去。
  他一瞧见太子的身影,立刻蹦了起来,高声喊着,“殿下!殿下!”
  景砚笑了,朝灯光处走去,忽然纠正他,“我又不是太子了,还叫我殿下。”
  乔玉穿过荒草,揪住了景砚的宽袖,“太子就是太子,就算不是别人的,也是我的。”
  景砚停下了脚步,“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他原先是太子,名讳尊贵,轻易不为人所提,即使是元德帝和陈皇后,也只称呼他为“太子”罢了。
  乔玉愣了愣,点着头,“大家都知道的。”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他与景砚贴得很近,一抬头就能看见太子微微垂下的脸,只听太子道:“除了那个,我还有一个小名,你知道吗?”
  自己怎么会知道!他仰着脑袋,皮肤莹白如玉,很迫切地想要听景砚接下来的话,如果不是实在不切实际,都想要顺着景砚的小腿爬上去。
  景砚意味难明的笑了笑,半阖上的凤眸里遮掩了大半神色,里头隐约映着搂着玻璃灯笼的乔玉,那是这周围唯一的光亮。
  他想了片刻,道:“那个名字,是母后为我起的,自从她去了后,便再也没人知道了。”
  “叫,阿慈。”
  无论是什么名字,都是因为被人知晓而存在的。
  景砚出生那会,帝后恩爱,元德帝在外亲征,他落地时还不忘写信快马加鞭回来钦定为太子。司天监为景砚算卦,说是天生的帝王命,无一不好。陈皇后听了,也不过笑笑,转眼却派人去大悲寺,方丈不知道算得是太子的命相,直言出生的日子和时辰都不算好,主凶杀,父母亲缘都薄,半世不得安宁。陈皇后几宿未合眼,诚心抄了几多本的佛经,请了长明灯,一同供奉在大悲寺里。又给他取了这么个小名,刻在长命锁上,可是谁也没有告诉,也不能告诉,太子的命格不会也不能不好。只偶尔景砚睡着了,才会蹲在他的床前,轻轻对他道:“阿慈,快长大吧。”
  她怕自己护不到景砚长大,又怕他以后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而现在,陈皇后去世了,乔玉却又知道了这个名字的存在。
  当景砚提起陈皇后,微微怔愣的时候,乔玉踮起脚尖,很努力地摸到了景砚的额头,很郑重地承诺道:“那我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最后轻轻添了一句,“阿慈。”
  这是只有他和太子知道的秘密,寄托了过世的皇后娘娘对景砚的殷殷期待与祝福,是乔玉的珍宝。
  他想,这个珍宝,同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祖母送给自己的玉佩一样重要。
  景砚不再失神,他牵着乔玉的手,往石桌那里走过去,“饭菜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了,中午还剩了一个馒头,你蘸着菜汤吃。”
  乔玉委委屈屈地点了头,也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起,每天清晨,乔玉都会出门去御膳房讨一天的饭食。白旭三对旁人谄媚讨好,可在乔玉面前就嚣张跋扈了起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饭菜。幸好安平在御膳房颇受宠爱,白面蒸出来的馒头又不金贵,经常能偷拿好些个给乔玉,长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乔玉依旧委屈,依旧难过,可是和景砚在一起的快乐比痛苦要多得多,所以他只会在吃饭那一会失落,一旦嘴里没了滋味,就又高兴了起来。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夏天都要过去了。
  景砚瞧着乔玉活蹦乱跳的身影,背脊处的骨头微微凸起,披散着的长发却不再如同往常那般抹了油似的乌黑。
  他转过头,透过窗棂看了一眼天色,快入夜了。


第12章 不问缘由
  天气渐渐凉了,日头黑的早。景砚将还精力充沛的乔玉哄睡着后,仔细敛了被角,盖灭了玻璃灯,又点上一边烛台上的蜡烛,才缓缓关门离去。
  景砚回到自己的寝室内,斜靠在床头,大约一刻钟后,月亮爬到了树梢,一个影子从暗处钻了出来,该到了萧十四同他禀告最近的事情了。
  树影透过窗棂映在地面,左右摇摆,萧十四便轻落在其中,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又叩轻声头禀告。
  陈桑想要复仇,可世上却不能再有这个人了。如果要出现在外面,甚至重回朝堂之上,他就不能是陈桑,得从头到尾换一身皮,和过去断的干净。陈桑没等景砚的这边的吩咐传回去,当机立断,自己锁在屋子里用烟熏熏哑了嗓子,又拿南疆特有的蛊毒毁了脸。他从前的英俊面容,清朗声音,连同着家世清白与荣耀,一同葬送在了南疆,不复存在了。如今即使是至亲的陈皇后在世,都再不会认得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那个英姿风发的小弟了。
  他确实死了,现在活过来的,也不过是一副谁也认不出来的皮肉,无亲无友,无牵无挂,只为了复仇。
  连萧十四都没料到小将军对自己会这么狠。
  景砚微微阖眼,很满意似的点了头,他沉思片刻道:“很好。为他换上干净清白的名字身份,继续待在南疆,再寻个时机入军营。南疆这几年不会太平,能抓得住机会,能快就爬上来了。”
  南疆一役确实是赢了,可也只是在陈桑跌落山崖后,百军无首,凭着陈桑生前夺来的优势艰难取胜,并没有真正逼退南疆外虎视眈眈的外敌。
  景砚又用左手写下了几行字,对折起来,交到萧十四手上,吩咐他尽快送入南疆。
  萧十四暗暗记在心中,迅速又平稳道:“前几日,大明殿中,冯贵妃与二皇子似乎在御花园里有所争执,待了许久,属下听闻后派人查了几日,在东宫内殿小山亭的芭蕉树下埋了一具尸体。”
  景砚听罢,仿佛来了些兴致,合上书,“是她那个,送入宫中为孤做了三年侍读的‘乔玉’。”
  萧十四一怔,“确实,那具尸体,没有去势。”
  到底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他转念就想起来了缘由,有些紧张,甚至抬头哑声道:“那皇上会不会因为……”
  “他?”
  景砚轻轻道:“他不会。因为他,于心有愧。”既然会在御花园争执,景旭一定是尝试过了,被冯南南拦了下来。
  元德帝到底,还是对陈皇后有情的。或许这缕感情轻且薄,他早忘了,可陈皇后被他逼死了,死于冤屈,就忽然叫他想起年少时久违的心动。所以至少现在,在瞧不出景砚有什么反叛之心,老老实实待在太清宫的时候,元德帝暂时不会要景砚的命。
  萧十四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可只要太子如此肯定,他就会心安理得,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景砚意兴阑珊,面上神态不变,微微笑了,“不过孤用不着他的这丝愧疚。”
  他的想法总是与一般人不同。其实当初,景砚可以不必留在宫中吃苦。那时陈家被捉,陈皇后立刻被囚禁在凤岁宫,但景砚当机立断,处理了东宫留下来的东西,甚至有金蝉脱壳的法子,不必担心丧命,也不必在宫中受到屈辱折磨。
  萧十四还记得,那时他潜入东宫,要带着太子离开,景砚似乎有些疲惫,望着自己,慢慢道:“若是孤现在出了宫,逃亡塞北,与陈家军汇合,反叛大周,那再回来这里,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元德帝登基初,曾立誓要将江山治理得四海升平,海清河晏。虽说没有达到这个目标,可大周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能从外攻破的。
  他又道:“可留在这里,那就至多十余年罢了。”即便从云端跌落,即便要忍受生死的威胁,对于景砚来说,这只要是一条快速便捷的道路,就应当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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