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将悲伤流放》第6/56页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生命像东流的一江春水……”
金色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静静的披洒在飘云身上,在她的周围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圈,仿佛一件裙踞飘飘的美丽衣裳。
教室里,学生们屏气凝神,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的语文老师朗诵这篇美丽的文章。不,不是朗诵,因为根本没有书本。也不是背诵,背诵没有这么传神,这么抒情,这么好听。
飘云的声音很特别,宛如幽幽古圩,妩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掺杂着朴素,流畅而不粘稠,有力而不强硬。仿佛醉人的清风抚过江南烟柳,荷塘月夜抖响了一把音叉。每一个音符都有着无可比拟的诱惑力。
声音是具有一种魔力的,你长时间倾听一个人的声音,就像端详一个人的照片一样,会产生爱慕和依恋。
所以每天的语文课,就是柳寒城最快乐的时光,可以正大光明的跟她的声音耳鬓厮磨,被她动人的声音千回百转的缠绵缭绕。他坚信,只有他才能细致的感受她的一呼一吸,感受到她思维的张弛和起承转合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智慧,休戚与共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可是今天,望着她安静的微笑,一翕一合的双唇,他却很难投入她用伊甸园的蛇一般油光水滑的好嗓子围绕出的优美意境。
他在思考,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
人不能总是回忆过去,否则他在这个世界是上不会走得太远。这是飘云对他说过的话,可是,他还是喜欢重蹈覆辙。
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谁来告诉他,怎样才能学会她的举重若轻?为什么生活的荆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伤疤,却让他疼的鲜血淋漓?
他记得,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那间弥漫着诱人女性气息的房间里,她对他说了很多秘密,关于她的秘密。
她对他说:我人生中第一次对别人下跪,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爸爸打妈妈,打得血肉横飞,整个房间充满了粘稠的血液和妈妈的惨叫声。瘦弱的妈妈像一只惊惶的小老鼠四处闪躲,却始终逃脱不了爸爸的皮带和拳打脚踢。邻居们在门外小声议论,没有人来帮忙。我缩在墙角,看着爸爸揪着妈妈的头发撞在暖气片上,一下,一下,又一下。血溅得很高,喷得满墙都是。妈妈一直在哭叫求饶,爸爸却越打越狠。最后,妈妈不叫了,用染满鲜血的眼睛瞪着爸爸,那双眼睛充满了幽怨和仇恨。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神,杀人似的。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下。
在那个年代,人们还不晓得家庭暴力这个专有名词的时候,这样的暴力却在我家每隔几天上演一次。相信吗?我从来没有哭过,似乎忘记了哭的感觉,将它遗失了。
那一天,妈妈被打得太可怜了,几乎站不起来,趴在那里出气多,进气少。爸爸的脚还是不断的踢在她身上。我颤微微的爬过去,跪在爸爸的脚下说,爸爸,别打妈妈了,是我不好,我不听话。我不听话,是我不好。
那时的我还太小,不知道人性的偏激和喜怒无常会使一向老实巴交低眉顺眼的爸爸变成心狠手辣的魔鬼。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病。爸爸的心早就烂了,只剩一个软趴趴的皮囊包裹着一堆烂肉,裂开一点口子,里面的浓水和腐肉就会争先恐后的流出来,洒落一地。而我和我的妈妈,就是这堆腐败物最直接的受害者。
为什么这样说?
有一次,家里请客人,做了很多好吃的。那时候,家里比较穷,全国都很穷。一个月才能吃一次肉,还要有肉票才买得到。我不知道那天要请什么客人,爸爸竟然买了香肠,对当时的我来说,任何山珍海味都不如它有诱惑力,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珍海味。
妈妈把香肠切成漂亮的椭圆形小片,整齐的叠放在盘子里,摆出很好看的图形。然后把它放在厨房的菜板上,我在门口远远的看着它,幻想着它的味道,谗得口水横流。终于忍不住,趁四下无人偷偷拿了一小块。谁知道,却被爸爸看见了。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打掉了我刚刚放进嘴里的香肠,也打伤了我的耳膜。我感到有无数只蜜蜂钻进了我的耳朵,好象还有细小的水流出来,后来才知道,那是血。
可是爸爸似乎并不解气,揪住我的胳膊,又高高举起了手。
妈妈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我。多亏妈妈抱住我,否则再来一下,我恐怕就真的聋了。要知道,我当时已经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躲。
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质问爸爸。你怎么这么狠心,这是你闺女啊。
爸爸暴怒的声音犹如洪钟,带着令人震悚的威慑和摧人心志的力量。谁让她偷嘴吃,偷吃就该打,该往死里打。我小时候,我爸把香肠喂狗也不给我吃,他妈的谁同情过我?
他愕然,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笑着点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是的,童年阴影导致的心理畸形和暴力倾向,我父亲就是一个暴力家庭的受害者,但是很不幸的,他把这种迫害又带给了我和我的母亲。
每次父亲打完我们,他都会很后悔,有的时候甚至会跪下来泪流满面的请求宽恕。然后和母亲拥在一起抱头痛哭。所以,在我们家里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戏码总是轮番上演。
我从小就看着他们像野兽一样在床上厮杀扭打,再像野兽一样在染了鲜血的床单上苟合。不要责怪他们为什么不避开我的眼睛。因为根本避无可避,房间太小,闭上眼睛,他们就以为我睡了。那是一种绝望的状态。
他转头看她,银白色的月华将那张年轻倔强的面容衬托得圣洁高雅,嘴角的笑容却像秋天的枯草,渺茫的,荒凉的,那是他从没见过的笑容。
这个不故事不好听是不是?不但不好听,还充满了腐烂的霉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可平凡人的悲哀就是如此,不高尚,不优雅,不体面,甚至有些低级趣味,但是真实。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凋敝的年代,在这个并不十分开化的边陲小城,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虽不是司空见惯,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留着看不见的鲜血,发出听不见的呼喊,忍受着无谓的暴力。
或许,空无一物的幻象就是世界,始终的被迫就是人生。前途未卜、无力着手的表情就是命运。
如果说肉体的伤害是痛楚,那么心灵的摧残则是一种沉悲。那刻骨铭心的痛,像千年树妖的触角,钻进你的身体里敲骨吸髓,吸走你生命全部的芬芳和甜润,直到你形销骨立,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我知道,我可以像父亲一样暴躁悲哀的活着,也可以选择优雅而坚韧的走下去。父母虽然给了我生命,我也为此而深深的感激他们。可是,我不会任由他们影响我的一生,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平静而快乐的。
所以,我从小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走父亲的老路。我要勤勤恳恳的学习,快快乐乐的做人,认认真真的生活。幸福健康的恋爱。
有的时候,看着家长因为恨铁不成钢在学校里打孩子,我真想对他们说: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一个健康的心理比掌握任何一门知识和拥有再多的财富都重要。每个孩子都是神的恩赐,而神的东西都是未完成的。
“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
动听的声音远远飘过来,像一只温柔的手将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每次回想起那次倾听的经历,柳寒城都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条阴暗狭长的隧道,四周漆黑一片,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更遑论希望。
那么当年,幼小可怜,困苦无助的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呢?为什么她在重提这段辛酸往事的时候,可以不晦涩,不哀伤,不愤怒,只是淡淡的皱起了眉毛的难过?
他真的不懂,对于他来说,她的世界永远幽深,是一本耐人寻味的书,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解读。
“好了,按你们的要求,我已经把冰心的这篇散文背完了,这下满意了吧。”飘云站在讲台上微微的笑,这帮小祖宗可真难伺候。
“童老师,再来一段吧,我们还想听。”
“是啊,童老师,你的声音那么好听,再给我们背一段,就背上次那个,舒婷的《致槐树》。”一个女同学高喊着。
飘云翻了个白眼:“死丫头,是《致橡树》,名字都记错了,我看你是不学无术。”
“哈哈哈……”
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飘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轻声的动作,笑声戛然而止。
“告诉你们,校长已经找我谈话了,就是因为你们上课笑声太大,影响了别的班级上课。”
“老师,那是因为他们嫉妒你。”
“是啊,童老师,我们上别的老师的课都闹得人仰马翻的,校长怎么不说他们教学不力。我们上你的课最认真了,校长反而批评你,太不公平了,我们下课就找他评理去,你们说对不对啊?”班长站起来振臂高呼。
“对!”六十多张嘴异口同声,一呼百应。
飘云真是哭笑不得,本来也没在意,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免得他们高兴起来的时候太得意忘形,却治不住这些人精。谁说他们笨,玩起脑筋比谁都聪明。
就在这个时候,学校带有杀猪效果的下课铃响了。
“好,下课。”她拿起教材利落的转身。
“童老师,我最喜欢你了,我做你男朋友好不好?”全班最刺儿的一个男生蒋逸,突然站起来,表情认真的当场表白。六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飘云,看她如何反应。
飘云眼睑一翻,这个小兔崽子。每天都来这一手,累不累?她连头都懒得回,出门的时候冷冷的甩下一句:
“思想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
蒋逸就地蔫了,全班哄堂大笑。
课间十分钟,是给学生上厕所,做课前准备,吃零食和聊闲嗑用的。
柳寒城把语文书和笔记,规规整整的放进书包里,又小心翼翼的顺了一下,生怕把书页弄皱了。然后拿出下一科的物理,认真看起来。他跟这里的学生不同,他想考大学,不仅因为这是飘云的希望。他渴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在众多登顶的途径当中,学习,是最简捷有效的方式。
班级的几个坏小子聚到一块,给蒋逸开了个临时小型会议。
“我说你老这么开玩笑,寒碜不寒碜?也就是童姐,要是换了别人,早到校长那儿奏你一本了,那可够你喝一壶的。”
“就是,你差不多行了。要是把童姐惹激了,她不教我们了,你负责啊?你上哪找像她这样真心实意对我们好的老师?”
“哎,你们都瞎说什么呢。你们当我开玩笑啊?我不是,我是真的喜欢童姐。自从上次我往她包里放死老鼠,她面不改色的拿出来,扔到我脸上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她了。我的女朋友就要她那么有性格,又那么温柔,还会讲很多道理。”
“你小子认真的啊,没看出来啊。”
几个小子你推我搡笑成一团,听在柳寒城耳朵里却比金属划玻璃还要刺耳。
“可是她比咱们大很多呀。”
“这有什么,现在流行嘛。再说童姐看上去一点都不大,还有,她的腿长得可真漂亮。”
听着他们暧昧的笑声,他手里的钢笔越攥越紧,几乎要攥出水来。
“你们说我能成功吗?”蒋逸惴惴的问。
“我看够戗,童姐似乎不喜欢你,拒绝的多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