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将悲伤流放》第9/56页


  仿佛受到感召,他睁开眼睛,看见飘云坐在窗台上吸烟,地板上洒落了一小堆铅色的烟灰和横七竖八的烟蒂,她已经抽了很多。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这个样子,她戒烟很久了。
  他走过去,把被单披在她身上,屋子里还没给暖气,深夜的寒冷砭人皮肤。
  飘云对他笑笑。
  那首歌还在悠悠的唱着: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 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哪一年 让一生 改变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飘云揉了揉额角:“前几天去看我妈,她的精神不太好。跟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
  “她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失魂落魄?”他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搭在她的肩上,赤裸的身体像一个象牙色的天使摇篮,保护着人间最后的天真脆弱。
  “她跟我说,她十四岁那年的春节,外婆回山东老家过年,把男孩子都带走了。外婆一向只喜欢男孩。把她和小姨留在家里陪外公。她正在厨房里做饭,豆角还没有炖熟,就看见小姨拿着外公的四根手指跑来找她,血淋淋的,是被铡刀切掉的。她记得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一下就是一生。”
  寒城的手臂紧了紧,让她整个淹没在他的怀抱里。尽管他的身体也是冷的,但是两个人的寒冷,就是微温。
  手上的香烟燃尽了,掉落一大截烟灰。她捻熄烟蒂,又抽出一根。她只抽这种印有绿色ESSE字母的韩国烟,细长的香烟像艳女修长的手指。他拿起窗台上的ZIPPO火机,熟练的为她点烟,心有灵犀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这个虚幻浮躁的年代,很多女人抽烟,或追求时尚,或彰显个性,以证明自己的特立独行,玩世不恭。抽烟的女人必须风尘,必须妩媚,必须仪态万千,风情万种。
  但是对于飘云来说,吸烟只是一种单纯的生理需要,而不是肤浅的门面装饰。这也是最让寒城心疼的地方。因为他知道,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一辈子不用碰这种掺杂了大量尼古丁和焦油的东西。要知道,健康是何等宝贵,它是穷人唯一的财富。
  “我很担心,怕她会出意外。你知道,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飘云指了指自己的头。
  “她能出什么意外?隋洋不是一直让人照顾她吗?前两天还派人搬过去一台电视机,都快成奇迹了。那是看守所,不是监狱,不用劳动。跟她关在一起的,都是文质彬彬的经济犯,也不用担心她会被人欺负。她有吃有喝有娱乐,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是你一个人扛着,该有意外也不会落在她头上。”他笑得很不屑。
  飘云看了他一眼:“不要用这样的语气来谈论我妈。她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在我爸离开后能给我一个好的环境。她没欠我什么。”
  “可惜她什么都没做到。贪污公款,扰乱法纪,不但害了自己,也害得你费尽心机,千辛万苦的去捞她。无心的过失也是错误,因为结果都一样。”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尖锐。
  飘云叹了口气,轻轻贴着他的额头:“不要把我想成卖身救母的小白菜,隋洋也不是地主老财黄世仁,白毛女的故事在今时今日的现代社会不会重演。隋洋为了我妈的事,出钱出人又出力,还要动用他爸爸的关系为我妈寻出路。他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一直在亏欠他。”
  他拉开她的手:“是,你一直觉得自己是欠了他的,所以你一直在还,还得可真好。”
  他话里的讽刺挖苦,飘云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你这是侮辱他,还是侮辱我?”飘云真的生气了,推开他,裹着被单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寒城一把拉住她的手,没有抬头,因为只要一抬头,泪水便会夺眶而出。不能让她看到他的眼泪,流泪是弱者和孩子的专利。他认为自己两者都不是。
  “我最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
  飘云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叹了口气,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其实是你。你这孩子太爱钻牛角尖,眼里又不能揉沙子,脾气又倔。我真担心,你哪天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抬起头看她:“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你不是亲自体验过了吗。”
  飘云笑了,把脸靠在他的肩上:“既然不是孩子,就不要动不动跟我使小性。我觉得亏欠他,是因为我喜欢你。他对我的那份心,我回报不了。倘若我是喜欢他的,无论他为我做什么,我都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你如果为此而不开心,那岂不是枉费了我对你的一片心意,让我的内疚变得毫无价值吗?”
  一席话说得情意绵绵又内藏玄机,有一番逻辑在其中。不管合理不合理,一个你朝思慕想的女人柔情蜜意的对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除了心悦诚服的俯首听命,根本别无他法。
  他低下头亲她,感觉自己又硬了起来。她的嘴唇一定抹了蜜糖,让人亲不够的。
  “再来一次。”他抱着她压在床上,两具年轻的身体贴合得间不容发。他感到自己狂野的冲动,欲望已经蓄势待发。
  “不行。”她干脆的拒绝,“我要去一趟‘夜都’。”夜都是江唯他们说的那家夜总会。
  他看了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
  “今天不是周末,你不用去上班。”他扣住她的手,不让她起来。像小狗一样添她有些干裂的唇角,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不忍心拒绝。
  她亲亲他的嘴巴,安慰道:“以后都不去了,今天是跟老板请辞,顺便拿东西。”接着推开他,爬起来穿衣服。
  虽然那里肿胀的难受,可寒城还是很高兴。他不喜欢她去那种声色犬马的地方跳舞。让她美丽的身体被那些脑满肠肥、色欲薰心的家伙亵渎。虽然她说这只是工作,她需要钱。用自己得天独厚的资本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飘云当老师的工资够她生活,却不够她做其他的事。一些有关于理想和信念的事情,这些事情必须用自己赚来的钱完成。她从来不向隋洋伸手要钱,尽管他对她有求必应。
  “为什么不做了?”他虽然高兴,可还是感到奇怪。想当初为了这件事,他们两个冷战了整整两个月。
  飘云回想起江唯跃跃欲试的神情,懊恼的说:“一言难尽。”
  寒城回到自己家里,虽然飘云让他在她家过夜,可是没有她的屋子,让人觉得寂寞。
  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巧,可灯还是亮了。
  “回来了。”母亲端坐床上。
  “恩。”他点点头,准备爬到上铺去睡觉。
  “寒城,她是个好女孩,很好,很好的那种。可惜,咱们配不上她。”母亲的声音理智而清醒。
  “妈……”
  “你是我儿子,你想什么我知道。可是,孩子,你这是在做梦啊。”
  母亲的话让他心如刀绞,只是梦吗?飘云就是梦里的神仙,坠落凡间,历经尘劫,却终有一天要大彻大悟、修成正果、羽化飞仙?
  不!连想都快要停止呼吸了。
  “如果,你爸肯帮你一把,倒还有可能……”
  “妈,不要提他,永远不要提他。”寒城的双眼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
  母亲默然。半晌后,凄凉的女声在无边的夜色中轻飘飘的回荡:“做孽啊……”

  第八章

  如果,连你的生命都是别人的恩赐,你还有什么权力争取愿望中的自由?
  江南的开发区,以前不过是一片荒地。可是,自从市政府决定搬迁到江南后,那里的地皮立刻长了十倍,如今是寸土寸金。
  隋洋的父亲,就选了山清水秀、交通便利的半山腰,盖了一栋私家别墅,准备退休后在这里颐养天年。
  房子是模仿欧式建筑,红瓦尖顶,仿若童话中的古堡。绿色的有机玻璃反射着蔚蓝的天空和浮动的白云。四周围了白色的栅栏,种了一圈郁郁葱葱的果树。绿树成荫的园子里有个圆形的花坛,种得都是温带的品种,初秋的天气还看不出暗淡。被精心修剪过的花花草草,在明媚的阳光下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园子的角落里,盖了一个洋气的狗窝,一只六个月大的纯种藏獒趴在地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在城市浩瀚的穷海中,总有一些富裕的岛屿超拔而出,宛如史前天堂般梦幻瑰丽。
  “小云,有日子没来看我了,怎么又瘦了?隋洋欺负你是不是?”沙发中的老人穿着中式对襟衣裤,笑吟吟的看着未来的儿媳妇。
  隋洋的父亲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者,三十多岁才得此一子,宠爱的像护心肉。
  “没有,隋洋对我很好。”飘云中规中距的坐在沙发上,秀气的微笑着。
  隋洋嬉皮笑脸的搂着她:“爸,我哪舍得,疼她都来不及呢。”
  “呵呵。”老爷子笑得高兴,保养极好的皮肤起了一层小涟漪。
  “小云,呆会陪我下盘棋,这些混小子都不愿意陪我这个孤老头子。”
  隋洋上面有好个堂哥,平时跟他都很黏糊,经常玩在一起,也是这里的常客。
  “唉,爸,看您说的。我们这不是棋艺不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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