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第2/94页


苗条白净的身条有些削瘦,乳房略有些松弛地微微下垂,头发蓬乱,几道混浊的汗水沿着脖子、锁骨慢慢淌下来。瞅着那蔫耷耷的样子,那瘦样,那可怜的肩,那细脖上的青筋,就能想到她出身的低贱。就能看见她父母家那肮脏的大杂院。 这肉,这皮,这骨头,贱得不值钱,脏得不成样,像块谁都可以擦一下手的破毛巾。
他心中升起一种要任意宰割这肉体的残忍。
他冷笑一声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扬起了皮带。
那片绿色落叶在窗外雨中眨着眼飘掠而过,留下一瞥绿色的目光。
雨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开了。
春平的房子漏雨了。越漏越厉害,桌子、书架、床都滴上水了。一片忙乱之中,把隔壁那间堆放东西的“库房”打开了。把里面的自行车、什物都堆到大院的门洞里。把床、桌子都搬了过来。平平、夏平、卫华都七手八脚地帮着倒腾。
忙乱过去。春平满身泥水地看看房顶,顶棚上四处漏雨,房间里摆满了接水的脸盆、木盆,滴滴嗒嗒。乱糟糟堆在一起的东西狼藉不堪。那边的库房,尘土来不及打扫,塞放着家具,也是乱七八糟。
“就这样先凑合着住吧。”黄平平揩了下额头的汗水。
“等雨停了,修好房顶,我就把库房让出来。”春平说。
“大姐,你们干脆就先住上这两间吧。”卫华说。
“别了,不要制造……麻烦了。”春平道。她原想说不要制造矛盾了,“世芬还没回来?”
“没有。”卫华看了看外面哗哗的大雨。
他没注意到有一片美丽的树叶在雨中飘落着……


上卷:第一部分生命深处漾起一种神秘感觉

父女俩站在敞开的阳台前,看着影影绰绰的一幢幢楼房和街道说话。
“小莉,看着这雨,你是什么心情啊?”顾恒背着手问。
“我?”小莉扬起头,“我特别想穿着游泳衣到雨里跑一跑,一边拼命跑一边喊,最好还和别人相互追赶着。”
“和谁追赶着?”
“不知道。”
“你追他,还是他追你呢?”
“我追他,他也追我。我拼命跑,雨浇在身上凉凉的,肯定舒服透了。”小莉的眼里漾出一丝微笑,她在瞬间的憧憬中体会着那种奔放的快乐。她真的想换上游泳衣下楼了,“爸爸,你看着这雨是什么心情? ”
“我吗?”顾恒沉吟了一下,“我想起毛泽东的两句诗词,‘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爸,李向南的情况怎么样了?”
“什么情况?”
“别装糊涂。他的情况是不是又复杂化了?”
“你为什么着急问这件事啊?”
“不告诉算了,我不问了。”小莉说着转身就走,“不就是四机部有个女医生揭发他了吗?他们‘文化革命’中恋爱过一阵,李向南有一些信在她手里,现在被一些人当成了揭发材料。”
“你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
小莉丢下父亲,回到房间里换上游泳衣。她刚要下楼,在穿衣镜前照了照,犹豫了一下,又裹上一件塑料雨衣,跑下楼去了。
迎面扑来的烟雨中,一片美丽的绿叶快活地飘过。
李向南在雨中走着。
雨哗哗地下着,衣服湿淋淋地裹在身上,透心的舒服。没带雨具,索性在雨中淋个透。他高卷着裤腿,赤脚穿着凉鞋,趟着街边湍急浑黄的流水。那水溶着夏日柏油马路的温热,暖暖地冲刷着脚面,很舒服。能感到水中砂土对皮肤的摩擦。他这样走着,又淡淡地想着什么。神思恍惚中,感觉分外敏锐。淋在身上的雨水是凉的――这让他感到高空的寒凉;在脚下的水则是温的――这让他感到天地交融后大地的温度。雨水只有吸收了大地的温热之后,才使人感到雨是夏天的。大地比天空更能储存热量,性格更稳定。气温不是比地温要变幻无常得多?天地交融,四季旋转。迎面扑来的雨迷迷蒙蒙,像大自然的沉思。
他也在沉思。
一片绿色的落叶在他眼前飘落着,左一飘,右一飘,最后款款飘落在地上。他俯身把它捡起来――它的飘落曲线有什么神妙的感觉打动了他。
这是一片宽阔的树叶,绿中微微透黄的叶柄。叶面上分布着细细的脉络,那是叶柄的分枝,是叶子的血管和骨骼。他看着这片绿叶,它那样肥厚,充满了生命。凝聚着春天的光明,又洋溢着夏天的热力。在它的顶端却有一小斑微微显露着黄色。
他慢慢捻转着叶柄在雨中走着,眼前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觉得是童年的自己举着一片绿得发亮的树叶在田野上飞跑。蓝天在两边掠过。奇怪,那跑着的是自己吗?最近为什么越来越多地在梦境中看到自己的童年呢?自己现在不是在春天里,而是在暖热的夏雨中。他突然在生命深处漾起一种神秘的感觉。朦朦胧胧中涌上的思想是:雨下着,天还要变得更热;雨继续下下去,最热的天气便过去了;再下雨,再刮风,就慢慢变凉了;再有一天,突然,秋天到了……
自己怎么想到秋天了?
他被一种急快的节奏打断了沉思。
一个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姑娘在大雨中快活地迎面跑来,苗条的身段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动人地闪动着。溅起的水花在她脚下盛开着。她右手高扬着一件半透明的蓝色塑料雨衣,旗帜一样飘动着。她一边跑一边像放风筝一样扭头朝后看着。
她和李向南几乎撞个满怀,一下站住了。
顾小莉。两个人都惊喜着。
“谁在后面追你?”
“没有――一个我臆想的人在追我。”小莉快活地笑着,雨水浇在她那缎子般光亮的肩上,“你怎么也淋着雨?”两个人都笑了。
“我送你一件礼物。”两个人并肩走了几步,李向南站住,把那片宽阔的树叶递给小莉。
“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小莉左手接过树叶,伸出右手来。她手中也捏着一片绿叶,那是片鲜嫩的小树叶。“我是刚刚捡的。”
“我是刚刚从树上摘的。”
两个人都被这神奇的巧合震慑了。为什么他们会在雨中相遇,又都用一片绿叶作礼物?“你这片树叶怎么这么嫩,像春天的叶子?”李向南接过小莉的树叶端详着。
“这是小树上刚刚长出的叶子。”小莉说。
“小树上的叶子发芽晚,可是秋天一到,它照样要和别的叶子一起飘落。生得晚并不一定落得晚。”他说。
“那我不管。我只管现在。谁像你,除了现在还要想以后;除了自己,还要想别人;除了快乐,还要想什么义务责任。累死了。”
小莉很帅气地甩抖着水淋淋的头发,水珠在雨中横扫过来,正落在李向南脸上,他眨着眼笑了,感到她的可爱。那裸露着臂膀的健美身体,被雨淋透显得更加娇嫩光润。他感到着异性的吸引。只要伸出手揽住她,她就会扑在他怀里――他能清楚地感到她身体的这种冲动――就会咯咯笑着趴在他肩上,就会闭上眼,摸索着把嘴唇送给他。然而,他没有任何动作。她越吸引他,他越感到两人间的对立。这是他的理智不能不正视的对立。“哪能都像你那样轻松。”他揶揄道,“我也考虑自己的利益,可我更愿意考虑和研究各种人的利益,研究更合理的社会的利益关系,并且关心对它的不断变革。”
小莉被这种哲言式的争论兴奋着:“我一口气告诉你吧:我只考虑自己怎么看这个世界,从不考虑这个世界怎么看我。”
“可我还要考虑自己如何看自己,这个世界如何看自己。”
“我现在只考虑二十二岁时怎样生活。”
“可我,现在三十二岁,却要考虑一生。”
两个人在雨中相互凝视着。



上卷:第一部分他也是历史的牺牲品

夜晚是最有家庭气氛的。
顾恒照例是一个人仰坐大沙发,平伸双臂搭在沙发背上。他在一切有可能的地方都这样,这样坐才舒服,才自在,才符合他那从容大度的气魄,才能更好地向四面散发他那魁梧身体的烘烘热度。他不断啊哈着和妻子儿女谈笑。
电话铃响了。
是赵宽定的。景立贞拿起话筒,拖腔拖调地把这点报告出来了:“噢,是宽定啊,听出来了,赵宽定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出来的。你还是想找老顾?想找他谈谈?”景立贞一边拉扯着,给顾恒思考对策的时间,一边转过头用目光请示着顾恒。

当前:第2/9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