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第56/60页


  没有其他的念头,我想活着,我不想死。
  我真的很害怕。
  以前,跟外公给他的爸爸妈妈扫墓,清明节前一次,秋天一次,这是老家的习俗,要烧纸。墓地旁长着高高的柳树,春天的时候绿莹莹的,外公比划着,说种的时候才这么长这么细就是根棍子,你看,三五年就长这么大了。他的样子很感慨,我知道,这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没见过他的爸爸妈妈,但扫墓时,我觉得很难过,天边有飞鸟掠过,地上有野花摇曳,天那么蓝,草那么绿,可外公的爸爸妈妈竟然躺在土里,他们看不到外公,看不到这个世界的颜色,他们害怕吗?他们的身体会不会被小虫子咬噬?地下黑漆漆的,他们会不会想念太阳?我的脑海里,曾经有过无数设想。
  而如今,我可能要这样了。
  这样的事实,好不真实啊。
  我怎么就生病了呢?我不明白。
  我一点都想不通,为什么是我呢?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我想,我不算一个坏的人,为什么是我呢?
  人不是到老的时候才会生很重很难看的病吗?
  也许是我错了,人在任何时候都会生病,有的小朋友,刚出生就会生病死掉。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这种事的,只是我现在太难过,也太难受了,都忘记了,人不是只有老的时候才会生重病。
  那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呢?到底是谁掌管这个事,谁会生病,谁不会生病,我好想找到他,我会很没骨气地跪下求他,别让我生病,我想活着,我不能死在外公外婆前面,我不能,求求了,我真的不能。哪怕头磕破了,磕烂了,都没关系,只要不让我死。
  我还想见他。
  不用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我的神殿。
  我写这些,并不会让我见到他。
  这是让我最难受的地方,我还会再见到他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这个不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更难受。
  我一点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我想求命运对我慈悲一点,但我何德何能,能让命运单独对我慈悲?谁能告诉我,我应该去求谁?
  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就像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妈妈。
  不了,这个称呼我不配喊出口,你一定不想听到,哪怕只是写在纸上,对你都是一种伤害,我不要伤害你,我想告诉你,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知道我的存在让你痛苦,我真的没有这么坏,要让你痛苦。我从来不想伤害人,更何况是你呢?我从没见过你,可是我很爱你,很喜欢你,多奇怪啊,我们都没见过,可我就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很难受,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好像人掉进了火炉,一寸寸烧着我,我怎么样都难受。难受地想叫出来,但不能,如果被外公外婆听见,他们要难过了,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人带来痛苦,我第一次这么讨厌我自己。
  那么你呢,你会讨厌我吗?我生病了,会变得很丑,会掉头发,我现在就想发脾气,我太难受了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没生病的时候就很想你了我真傻还以为能再见到你让我再见你一面吧谁能让我再见一面呢我不想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土里我害怕我只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别让我一个人死去我很孤独我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中间几度哭到看不清写到了哪里,要歇一歇,才能继续书写,泪水浸透日记本,写到最后,她已经完全陷入一种躁郁而持续疼痛的状态中,再没有多余力气去添加标点。


第46章 2007年的7月26日……
  2007年的7月26日, 魏清越离开故土坐上去美国的飞机,江渡则一路北上,赴京求医。
  背道而驰。
  渐行渐远渐无书。
  江渡犹豫再三, 带上了那只没舍得用的翠迪鸟, 想魏清越时,就看看翠迪鸟。
  2007年的时候,没有高铁, 坐直达特快。
  火车里人生百态, 过道里挤满了席地而坐的务工者,车厢交接处, 放着大大的蛇皮口袋, 有人坐在上面吃馒头,小孩子大声地哇哇哭, 昏昏欲睡的人勉强撩了撩眼皮,继续张大嘴巴睡觉。
  江渡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记录火车上看到的一幕幕,她不能太闲, 太闲了,人就会胡思乱想,就会被恐惧和悲伤追上, 吞噬。
  但写不了几个字,便不能再继续, 她很难受。
  人到了北京,没有医院愿意接收,为了省钱,一家三口挤在破旧发霉的小旅馆。外公扑通一声给人跪下,说大夫你救救这孩子, 你救不了也看她一眼,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把他扶起,说老人家不是我们不愿意收,而是到这个地步,治疗无价值,您带孩子回去,在家乡医院做些常规处理,孩子还想吃点什么做点什么,尽量满足她,我们这样劝您,也是希望您家里不要落得人财两空。
  外公哭的话不成句。
  他到处求人,尊严不要了,一个人有尊严,是有条件的,芸芸众生,到了没办法的那一刻,尊严还算什么呢?
  最终,有家医院收治了江渡,隔一天抽一次血,化疗刚开始,她便掉头发,成把成把地掉,留置针从手臂下到锁骨那。她盯着那些液体,赤焰红,孔雀蓝,混成奇怪的颜色流进身体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吧。
  江渡说外婆你帮我剃光吧,她的眼泪不再从眼睛那个地方流,外婆哭了,她温声劝外婆,掉的到处都是清扫都很麻烦,你看那个保洁阿姨,每天早上那么早就来了,头发最难扫的。
  头发剃光后,外婆给她买了个帽子。
  可饭不再能吃下去,口腔里慢慢全烂了。
  在北京呆了一个月,医生说,你们还是回老家吧。江渡很高兴,她不让外公再去求医院,她说,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
  八月末,同学们准备开学,江渡重新转回了省立医院,控制感染。
  张晓蔷知道她生病,纯粹是个意外。
  那天,她跟妈妈一起到肿瘤科探望叔祖父,那个氛围可真让人难受啊,她是花季少女,在病房里凑不上话,出来上厕所时,跑到安全通道那里透气。
  医院的楼梯间,不像电梯里永远挤满人,但那里,会三不五时坐着独自哭泣的人,默默抽烟的人,悄声打电话的人。
  张晓蔷听到隐然的争吵,一个老人,和一个极漂亮极有气质的阿姨。她探了探脑袋,看到几个人影。
  “你们把我骗来就是看她?”女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我不会进去看她一眼,她让我恶心,她可怜?那我呢?我呢?这是你们自己造的孽,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报应来了,知道吗?这就叫报应。”
  “囡囡,孩子快不行了,你就当可怜可怜她,哪怕只看她一眼,叫她看上那么一眼,也是见过妈妈了……”老人的话还没说话,被凌厉地打断,“不要跟我提这个字眼,你们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些年怎么过的?我不想跟你们吵架,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尽,你们要是因此跟我断绝关系,我没什么好说的。”
  女人说完把包一挎,扭头下楼,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响起。
  张晓蔷便看到了那张被泪水破坏的脸,苍老的,枯索的,她认出是江渡的外婆。
  老人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台阶上。
  她迟疑着上前打了招呼,然后知道了所有。
  病床上,江渡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张晓蔷跟妈妈进来探望她时,她戴着帽子,模样已经变了许多,张晓蔷第一眼没有认出她。
  她烧不退,腋下真的夹了冰块,在张晓蔷妈妈靠近问候时,瞬间睁大了眼睛,那种病热,狂乱而无秩序的眼神,江渡认错了人,她冲张晓蔷的妈妈微笑,嘴唇拉扯,她想,我妈妈来看我了。
  我妈妈来看我了。
  她真是太高兴了,江渡忽然就撑着半坐起来,留置针跟着动。她攥着阿姨的手臂,直愣愣看她,这就是妈妈的样子,和她想的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年轻,万分熟悉。
  嘴唇蠕动,滚烫的两字,占据了她全部思维,波澜壮阔地在大脑中翻滚,辗转着,到底却也没从薄薄的两片嘴唇中吐出,她想,我不能叫她难过,我看看她就好了,这样就够好了。
  怎么会这么好呢?
  她一直睁大着眼睛对张晓蔷的妈妈笑,温柔又热烈,一个字没有说,眼神却像是膜拜神祗。
  张晓蔷看不下去了,扭头跑出来,捂脸痛哭。
  等妈妈出来时,她哭着问,妈妈你认出江渡了吗?我过生日时你见过的,我以前跟你提过的。
  妈妈眼睛红红的,说,我认出来了。
  她快死了,妈妈,我才一个暑假没见她,我以为她转去了三中,给她留言她都回复说自己挺好的,她怎么就快死了呢?
  张晓蔷一直哭,她妈妈抱住了她,揉着她的脑袋,低声说,多来看看江渡吧。
  开学一周很忙。
  她再来时,江渡已经离开医院,回到自己家中。张晓蔷是想告诉老师和同学们的,他们能做的,是给她捐款,但被两位老人婉拒,江渡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生病。
  张晓蔷找到了她家。
  外婆开的门,她更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但她面对客人时还是尽力照顾到了礼数,她欣喜地说,孩子你来看江渡了?快进来。
  有些凌乱的家,这个家,以前是十分整洁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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