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深》第2/60页


  能在天子身侧按剑而立的,唯解太傅一人而已。
  不知为何,他那些微妙的窥探心思,竟被无形的威仪所摄,一时烟消云散。
  赵株兴致缺缺地打量了鬼母像一会儿,道:“这菩萨还是个妇人?”
  阿丹慕连忙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乃诃梨帝母,为护法二十诸天之一。”
  那日从破壁中得来的佛像,甚是珍奇,乃是蒙佛祖点化的恶鬼。这妇人生前怀有身孕,因流产而哀号辗转不止,同行五百人皆舍之而去,莫一肯顾,因而在愤恨之中,发下毒誓,必要食尽城中五百小儿,血流颊颐,方解心中毒恨。后蒙释迦点化,方成菩萨之身。
  因而这鬼母名虽为鬼,实则体貌慈和,丝毫不沾鬼气。
  赵株抚掌笑道:“这个有趣,有趣!太傅,你想必也没见过这稀奇玩意儿,朕将这尊鬼母像赐给你,正好供在莲池里。”
  阿丹慕趁势道:“陛下,这鬼母像别有神通,若遇有缘之人,便会含笑顾盼,通身环护金光。”
  “哦?”赵株道,踏下丹墀,“朕要看看。”
  沿阶两列宫灯,火光通明,在天子冕旒间摇荡不休,乍一看去,如成滴的红珊瑚珠一般。
  这天子实在年少,可惜脚步虚浮,形如瘦貂一般,只懒洋洋地倚着烛台,显然是被声色蛀空了底子。
  鬼母依旧跌坐于莲台之上,佛帐因风而动,半边脸孔沉在如水的帐影里。
  赵株顺手取了支麈尾,将佛帐并经幢一卷,就去取鬼母搂在怀里的幼子。
  这幼子并未铸死,只是扣在鬼母肘臂间,稍用些巧劲,便只听“喀哒”一声轻响。
  幼子被从母亲臂上生生掰了下来。
  鬼母应声仰起脸来。
  眼眶里嵌的一对铜丸咯噔一响,转动起来,初时还颇有些艰涩,渐渐如浸了油脂一般,在眼眶里不分东西南北,滴溜溜乱转。猫一样的,邪异的铜眼珠,粼粼发亮,在这尊佛像里活转过来了。
  时而眼珠子紧逼,凑成一个阴惨惨的对眼,时而左右外翻,突突震颤起来。
  那模样实在癫狂可怖,无异于发了羊角疯的活人。
  小皇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铛!
  那柄轻飘飘的文人剑,脱鞘而出,含着一泓雪亮的弧光,瞬间挑去了神像的双目。
  分毫无误。
  这一剑并不含威势,也没有惊人的气劲,凭的只是妙到巅峰的剑术。
  握剑的手,沉稳而清癯,色如冰雪,也是标准的文人之手。
  “陛下莫怕。”解雪时道,一手将赵株挡在身后。
  他面容雪白静悒,双目漆黑,只静静凝视着那尊佛像。
  那佛像的肚腹间闷响不止,突然从中绽开,翻出了十八只黑铁铸就的手臂,如毒蝎的螯肢般,密密环绕身周,或持人骨佛珠,鲜血齐肘浸泡,秽臭不堪;或掐着个啼哭不止的小儿,作开膛破肚之势;面上更是豁开了细细密密的利齿,通身一派狰狞邪暴,毫无半点法相慈悲。
  竟然是最为不祥的恶鬼之相。
  这鬼母像抬起一臂,直指解雪时,口中绽吐一幅血字。
  “鸩杀幼主,无人臣礼!”
  “汝杀吾爱子,吾誓啖尽城中五百小儿,以血洗血!”
  满朝文武,无不骇然色变!
  佛像现出忿怒身,雷霆震怒,如此异象,闻所未闻。
  今上有一胞兄,聪慧异常,不料在先帝驾崩当夜,哀恸成疾,暴病薨逝,此间种种阴私,本就讳莫如深,如今佛像显灵,竟是一举挑破!
  阿丹慕还看着解雪时的脸发怔,忽然听到解雪时腰间的剑鞘一响,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色惨变,软倒在地,浑身汗出如浆。
  “不,这不是……陛下!”
  解雪时面色不变,一剑挑断佛帐,覆在佛像之上。
  小皇帝握着他的衣袖,骇得面色雪白,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太,太傅!好生吓人,快遣人将这劳什子带下去!”
  这副窝囊相,浑如见了猫的耗子,哪里还有半点天家威仪?
  阿丹慕心里一寒,眼看整队使臣都哆哆嗦嗦瘫倒在地,几乎吓出满裤裆的黄汤来,情急之下,竟是扑到了解雪时面前,仰头哀号起来。
  “解大人!莲目并非有意冒犯,大人饶命啊!”
  他对上了那双清冽如冰雪的眼睛。


第3章
  莲目使臣一行,因构陷贤良,被打入大理寺狱一事,闹得京师满城风雨。
  这年迟迟不见开春,寒气栗烈,解雪时素来不甚康健,咳喘之疾又发,因而称病不朝,已达十日有余。
  他平时在外做足了人臣的礼数,即便抱病,也会侍立天子身侧,像这样撒手朝政,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因此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浮动。
  众人所思所想,相差仿佛。
  ――他这是在借病立威,激小皇帝的歉疚之心。
  小皇帝失了主心骨,惫懒得原型毕露,一双眼睛总往解雪时平日站的地方瞟。
  他面相生得俊俏,双目还带了点杏子般的圆润轮廓,跟早春的雀儿似的,四处流荡,轻轻扑啄。
  不论底下说什么,他或是佯装未闻,把玩着垂落的冕旒;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口一个听太傅定夺。
  等这么宕了几天,他连朝都不愿意上了,几个老臣好不容易在上书房里捉到他,强带到朝堂上。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歪在御座上,裹着雪貂裘,抱了个手炉。
  内侍捧了盅牛奶茯苓粥,他就缩着两手,慢慢啜着,脸上慢慢红润起来了,唇角沾了圈半透明的白须,跟幼鹿没什么分别。
  这一盅粥,慢条斯理,喝了小半个时辰。
  底下的大人们急得冒火,他这才用白毫银针漱了漱口。
  御史沈梁甫当即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本奏,莲目使臣一案,解大人理当避嫌,如今将人打入大理寺狱,十数日称病不闻不问,使臣暴死狱中,已达半数有余,实有挟私报复之嫌!”
  赵株道:“噢,朕知道了。蛮夷之人,水土不服,也不甚稀奇。”
  沈梁甫急道:“陛下,万寿节将至,滥杀使臣,实在不祥!”
  赵株又敷衍道:“噢,朕知道了。”
  他铁了心帮解雪时遮掩,屁股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沈梁甫也是三朝老臣,已经有了龙钟之态,一时间面红耳赤,喉中痰鸣,把个胸肋鼓缩得如风箱一般。
  赵株立时道:“爱卿上了年纪,不宜久立,且用些茶汤。”
  当即有两个内侍扶着他,捧了盅热汤,喂到他口中。沈梁甫人老齿稀,那汤水里偏偏烫了几大块鹿腰子,肥厚紧实,柔韧弹牙。他含在嘴里,嚼不动,咬不烂,又不敢冒着殿前失仪的风险吐回盅里,被噎得面孔通红。
  那啜吸声断断续续,又捱足了一个时辰。
  这一招还是赵株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专门用来推搪侍读的,果然行之有效。
  赵株问:“什么时候了?”
  “禀陛下,快辰时了。”
  赵株立时松了口气,道:“时辰差不多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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