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日》第2/139页


  王庆福苦笑一声:“死去孩子的父母去告了治安官,可是能有什么用呢?道士和札兰丁王子有关系,谁敢轻易去动他?何况三个孩子是自己吓死的,又没有人亲眼见到道士下手,验尸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不过在此之后,整座邪米思干大城里的父母都严禁家里的孩子靠近道观了。即便是大汗破城后,札兰丁王子早已逃离,妖道也不知所终,仍然没有人敢进入那座道观。所以道观现在都还在,尽管已经破败不堪。”
  三个孩子被活生生吓死,临死前拼命叫喊着“怪物”,不进香客的道观和神秘的妖道……于志可一面走着,一面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这个道士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想,“无论如何,即便是为了维护正统道门的声誉,我也应该想办法查探一下。”
  他很快来到了城北,略加打听就找到了道观。如王庆福所说,道观已经破败不堪,成吉思汗入城时,士兵们四处纵火烧杀,把道观烧掉了一小半,剩下的残破部分也无人打理。在飘扬的雪花中,连观门都倒塌了的道观几乎和废墟无异,入口处黑黢黢的大洞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森冷气息。
  于志可来到观门口,从地上捡起已经断成两半的牌匾,勉强辨认出道观的名字“摩云观”。抬起头来,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座道观虽然外面看来并不起眼,里面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灵官殿、三清大殿、四御殿等一样不缺,尤其是三清殿里供奉的张天师像,可以说明这座道观属于正一派。于志可有些奇怪,作为与全真派平起平坐的大派,怎么会有弟子做“妖道”呢?或者说,这个所谓妖道只是假冒正派的名义,内里暗藏玄机?
  他继续向道观深处走去。道观里遍布灰尘蛛丝,墙皮和梁柱上的漆皮纷纷剥落,看来两年来这里的确没有人活动。突然之间,他的视线扫过文昌殿的一个角落,发现那里的地面颜色有异,走过去一看,有一块两尺见方的地面,几块地砖明显要比周围的干净一些。再顺着这几块地砖向周围查看,可以发现一条极细窄的小径,通向墙上的某一个缺口,很像是人踩出来的。
  他连忙走到那几块地砖旁边,伸脚踩了踩,果然是松动的。于志可心里暗喜,在附近细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文昌帝君塑像的左脚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按钮。他用力按下按钮,一阵机关声响后,那几块地砖陷了下去,地面上露出一个大洞,有石阶通往地洞的深处。
  他站在洞口,试图往里面张望,但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想要弄明白洞里有什么,就必须得走下去。犹豫了片刻后,于志可握了握腰间师父赠予的佩剑,似乎是从中汲取了勇气。他踩着石阶走了下去。
  石阶很长,延伸向一条长而黑暗的甬道,并且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和不知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于志可左手拿着点亮的火折子,右手按着长剑,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鼻端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臭味,越往前行,这股臭味越浓烈。
  那是腐尸的恶臭!在这些年无休止的战乱中,他对这样的尸臭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由得越发警惕。这时候他的脚下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长长的白骨,看形状应该是成年人的大腿骨。
  这个道观果然蹊跷,于志可想着,缓缓地拔剑出鞘,并且果断地吹灭了火折子。
  再往前走,在浓烈的腐臭味中还可以分辨出血腥味,这让于志可更加紧张。他隐隐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这样孤身犯险,但已经走到这里了,就此回头却也太可惜了,最终还是咬着牙继续走了下去。
  他用手扶着甬道的石壁,轻手轻脚地向前挪动,沿路又发现了一些零散的骸骨。这条长长的甬道向前还有两个拐弯,第二个拐弯之后,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点光亮。继续向前行走,光线越来越足,可以看到前方有一道铁栅栏,栅栏里好像是隔出了一个天井,日光就是从天井的顶部照射下来的。隔着数丈的距离,隐约能看见天井里有什么黑影在蠕动。
  于志可心里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平举着长剑,一步一步地来到铁栅栏前,从栅栏的缝隙里向内窥探。这一看之下,他的心脏差点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而停止跳动。
  怪物!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三个小孩临死前的呼号。怪物,道观里果然禁锢着一只怪物。或者说,除了“怪物”这两个字,很难用别的词形容它。
  铁栅栏里果然是一个宽阔的天井,天井的地面上趴着一团看上去软绵绵的巨大物体。这个物体三四丈长,两丈高,在阳光下呈现出惨白的色泽,全身都在蠕蠕而动,似乎应该是有生命的,但从外观却完全见不到四肢和五官。它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呼噜呼噜的奇怪声响,就像是在喘息,整个身躯犹如一大块能够活动的布满皱纹的肉块,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着,每动一下都会带动整个身躯上的“肉块”颤抖和波动。
  这就像是一大块有生命的肉,于志可产生了这样奇怪的联想,并且不由得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在脑海里搜索着相关的知识,感觉这玩意儿似乎有点像《山海经》中记载过的“视肉”,据说是远古帝王用来服食的补品,每割下它的一片肉,又能再生出一片。民间也有“肉灵芝”“太岁”等不同称谓。
  但于志可敏锐地感觉到,这并不是普通的视肉,从来没有任何书籍记载过如此巨大的一块视肉,何况它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哪里像是珍贵的补品?更重要的是,从第一眼见到它,于志可就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邪恶,那是一种来自远古记忆中的深深恐怖,一种能直击人心的毛骨悚然,令他全身冷汗直冒,觉得眼前有一团连阳光都无法照亮的黑暗正在蔓延开来。
  而另外一种更为可怖的联想产生了:与其说这个怪物像一团没有规则形状的肉,倒不如说它更像――人的脑子,扩大了几百倍的人的脑子。
  那个失踪的妖道,在邪米思干大城待了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豢养这头怪物吗?于志可揣想着。而札兰丁王子对他进行幕后支持,无疑也是为了这个怪物。它到底有什么用?
  于志可正在沉思着,天井的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什么活动的铁板被掀开了。他抬头一看,天井上方的侧壁打开了一扇小窗,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于志可定睛一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个婴儿!一个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婴儿!
  天井里的怪物也不知道是闻到了还是听到――因为从它的外形实在难以找到五官――忽然发出一阵类似于兴奋的呜呜声,整个身体加速蠕动,从下侧探出一团触手一般的肉条,一下子把婴儿的残尸全部席卷其中,然后收回到身体里去,一阵类似咀嚼般的骨肉碎裂的声音响起。
  它在进食。
  于志可只感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这个小婴儿,从体形判断不过七八个月,竟然就这样被生生摔死喂食这头恶心的怪物,要有多么残忍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由得抬起头,瞪视着那个窗口,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窗口的人脸,他只能感觉到有两道锐利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随即隐去。
  被发现了,于志可想着,我得赶紧退回去。但这个念头转得太晚了,他刚刚转身走出去两步,背后传来一阵“吱嘎”的金属声响,扭头一看,封锁着天井的铁栅栏竟然被机关带动着升了起来。他和怪物之间,已经没有了阻隔的东西。
  糟糕了。于志可情知不妙,尽量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希望自己不要吸引到怪物的注意力,但偏偏害怕什么就来什么。怪物朝着他的那一侧身体,突然裂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露出一个暗红色的圆球,不安分地转动着,圆球的表面隐隐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于志可猛然意识到,这是怪物的眼睛!他赶忙转过身,向着甬道的入口处发足狂奔。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重物和地面摩擦的声响,显然怪物发现了他,并且已经追了过来。
  如果这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头狮虎之类的猛兽,于志可还有转身一搏的勇气,但面对着这样一个远远超出人类认知的怪物,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拼命奔逃。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怪物庞大的身躯就像一条松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地向前行进,尽管没有腿脚,速度却快得惊人。
  于志可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耳听得背后的怪异声响在不断靠近,只觉得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肉乎乎的怪物张开了大嘴,正在把灼热的呼吸喷到他的身上。
  万幸的是,怪物毕竟体态臃肿,在拐弯的地方就会有所停顿,借助着甬道里的几个救命的拐弯,于志可终于没有被怪物追上,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了地道。地道的出口狭窄,怪物虽然紧跟着追了上来,巨大的身体却被拦住了,无法冲出。但它还是狠狠撞在了出口处,令周围的砖块都碎裂开来。
  “我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冲出道观,一路跑了回来,没有停下一步。”于志可说。
  丘处机听完之后,思索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
  李志常立即招来了护卫的蒙古卫兵,丘处机带着十八名弟子一同赶往城北。尽管有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随行,来到道观门口时,于志可仍然心有余悸。但他还是勇敢地走在最前面,带着大家找到了那个地道,一同钻了下去。蒙古卫兵们握紧了武器,随时准备动手砍杀。
  然而怪物已经消失无踪,无论甬道还是天井,都空空荡荡的。只有甬道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黏液,天井的地上还有婴儿的残血,证明于志可方才所经历的并不是一个噩梦。
  蒙古士兵们仔仔细细地搜寻了这座道观,有了更为惊人的发现:他们在一间密室里发现了十多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以及一尊尚未完成的巨大铜像。这个铜像只完成了躯干,还没有做好头部,所以无从得知它到底是什么。但人们注意到铜像的胸腹部分是一块活动的铜板,打开之后,里面是空的,下方还有一个像是堆填燃料的金属槽。
  “志可所见到的用婴儿喂食怪物,恐怕只是一个偶然,”丘处机沉思片刻后说,“死了的才会扔下去投食,而活着的……也许是用来献祭的。”
  “献祭?”弟子们很吃惊。
  “是的,献祭,这个铜像的胸口,就是一个熔炉,”丘处机说,“看起来,祭祀的时候是把婴儿扔进去,活生生地烧死。”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神明,在中华大地闻所未闻,我猜想,或许是来自西域诸国的邪神。”丘处机又说。
  婴儿们都被救了出去。但由于缺医少药,他们还是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何况活下来的也很难在邪米思干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死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妖道最终还是未能被找到,道观被蒙古兵们付之一炬,但全真道士们的心里仍然难以平静。他们都禁不住猜测,那个视肉一般的巨大怪物究竟是什么,道观主人和札兰丁王子究竟有什么阴谋,这尊邪恶的铜像又代表着什么?他们都隐隐察觉到,这座恐怖的道观所代表着的,可能是某些人们闻所未闻的黑暗与邪恶。在它的背后,潜伏着一些超越人们认知的事物,甚至比成吉思汗的铁蹄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师尊,这件事情,我可以记录到我们的西行日志中吗?”李志常问。这一路从中土到西域,他都坚持记录着行程和沿途的风土人情、地理概况,准备将长春真人的事迹流传于后世。
  “暂且莫要记录,”丘处机沉吟片刻后说,“那些尚未确定的事物,还是留待后人去发掘吧。都记住,此事不可再提,权当从未发生过。”
  二
  当这个名叫兰真澍的道士一步三晃地回到村里时,李木头正在门口晒太阳,养着他的伤腿。看到兰真澍回来,他有些吃惊。兰真澍的脸色煞白,满头虚汗,道袍上也有多处破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可以见到暗红的伤口。
  “兰道长,您怎么了?”李木头急忙问,“您不是和您的师兄为皇上寻宝去了吗,找到了吗?”
  兰真澍听到有人招呼他,先是一惊,继而像是终于放松下来,缓缓地坐在地上,低声说:“请给我一点水。”
  李木头转身回屋,给兰真澍打来一碗水。兰真澍右手接过碗,但手腕抖得太厉害,一下没有拿稳,瓷碗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抱歉,这个碗我会赔你的。”兰真澍苦笑着说。
  “您这是什么话?”李木头连连摆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打烂一个碗算什么?”
  李木头是川东阆中山区的一个山民,与独生儿子相依为命,几天前上山砍柴,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跌断了一条腿,眼看着要死在山里了,结果两位路过的道士救了他。感激涕零的李木头请两位道士到家里做客,问起两人为什么会跑到这个穷乡僻壤里来,两人倒也不隐瞒。原来这两位道士一个叫卓真定,一个叫兰真澍,是在龙虎山修炼的正一派道士,师从于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此时正是嘉靖年间,嘉靖皇帝一向对丹鼎修炼之术最为热衷,于是张彦投其所好,广派门下弟子深入西南四川、云南诸省,寻找古代高人方士遗留下来的宝器、秘籍等物,以便供奉给皇帝。卓、兰二人就是被派出弟子中的两员,安排来到阆中山区。
  “二位道长恐怕是来错地方了,”李木头说,“我们这一带,从来就没有道观,连游方道士都碰不到几个,哪儿来什么修道的老神仙留下什么宝物啊?不过嘛……”
  “不过什么?”卓真定问。
  “老和尚倒是有一个,不知道对二位有没有用。”李木头说。
  “和尚?这附近有什么小庙吗?”兰真澍问。
  “没有庙,就是孤身一人的和尚,”李木头说,“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来到这里的,独自一人在北面的山上居住,也不和人来往。谁都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开始大伙儿还担心他干什么坏事,但是时间长了,他也没有做任何伤害我们的事情,大家也就慢慢放心了。”
  修道之人在山野里独自隐居是很寻常的,但和尚隐居这种事却很少见,更何况一待就是几十年,听来着实有点奇怪。两人反正就是胡乱撞运气,于是决定去看看,说不定没有道家的宝贝却能找到点“佛宝”,也能稍微平息师父的怒火。
  两位道士当天就按照李木头所指点的方向出发了,李木头则在家里安心养腿伤。几天过去了,就在他几乎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兰真澍却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李木头想要询问为什么卓真定没有和他一同回来,兰真澍却只是连连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只好不问了。而回来之后的当天夜里,兰真澍开始发起了高烧,李木头把他留在家里,打发儿子翻山越岭走了十几里路请来郎中开了药,养了十来天,这才慢慢好转。在此期间,兰真澍几乎一言不发,眼神里的惊惧却丝毫没有减退,李木头甚至怀疑他已经被高烧烧坏了脑子。
  这两个道士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卓真定为什么会失踪了?兰真澍为什么会吓成那样而又什么都不肯说?李木头禁不住在心里猜测,却又知道自己的胡乱猜想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忠厚朴实的他只是尽力照料着兰真澍,打算等他康复后再让儿子送他离开。
  然而一天下午,正当李木头站在屋外活动筋骨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个人,赫然是卓真定。他不禁又惊又喜:“卓道长,您回来了?这些天您去哪儿了?”
  卓真定淡淡地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但李木头却猛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首先,卓真定和兰真澍入山时穿的是质地还算不错的道袍,只是长期在外奔波磨得有些旧了,现在回来穿的却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仔细看有些像和尚的僧袍――难道这套僧袍是从老和尚那里得来的?
  更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卓真定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气势。虽然他的相貌和体形都没有丝毫变化,但李木头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卓真定,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或者用另一种玄一点的说法说,那就是,卓真定的外形没变,灵魂却好像已经被更换了,尤其是那一双冷漠如冰的眼神,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李木头迟疑的时候,卓真定已经径直越过他,推开了房门。几乎是在门开的同时,一声惨叫从房内爆发出来。李木头急忙回头,只见兰真澍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房间,跑了两步之后就瘫软在地上。
  他的脸上又一次现出了李木头曾见过的那种极度恐惧的神情,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乱抓,嘴里语无伦次地狂呼着:“不可能!你已经死了啊,你怎么可能……你是死人!你是死人!”
  死人?李木头心里一震。卓真定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一步步逼近兰真澍。兰真澍甚至无力站起来,只能在地上挪动着双腿一点点地向后退,嗓音都因为恐惧而变得嘶哑:“我亲眼看见的!你的半个身子都变成了白骨!你怎么可能活过来,怎么可能?”
  “你已经死了!”兰真澍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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