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剑天涯》第2/173页


但邵天冲听得那老者不愿收自己为徒,心中尽管十分失望,却也不愿求他,一来他有几分傲气,颇不愿求人,二来听得那老者回得如此绝,自知再求也并无多大希望,便只是朝二娘摇了摇头,道:“你跟老伯去吧,我们不必强人所难。”二娘发起急来,若不是想到身在屋顶,肯定要大跺其脚。她转头向那老者道:“我天冲哥哥不做你徒弟,我也不做了,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我不会离开他。”她一脸忿忿之色,便想从屋顶跳下去。那老者一把拉住她,踌躇一下道:“你若肯做我徒弟,我就将你们一块带走,虽然只收你为徒,但也不会让你这个呆哥哥饿死,你们两仍然在一起,不会分开。”二娘怔了怔,看看邵天冲,想征得他同意。

邵天冲也怔了半晌,自忖虽然有些不愿,但若不答应,不但自己,便是二娘也性命难保,现下已经被黄府怀疑,只怕逃不出他们的追捕,只得勉强点了点头。二娘心下微喜:“那老头儿收了我做徒弟,又肯带上天冲哥哥,就算他不收天冲哥哥做徒弟,难道还能管得住我教天冲哥哥?他教我什么,我便照样教给天冲哥哥。”想到此处,十分得意,不觉便露出笑意:“好罢,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那老者见她态度忽然转变,脸露喜色,心中已有几分猜到她的小九九,却也不说穿,只是一笑:“你答应便好,你向我叩三个响头,算行拜师之礼,我便带你们离开这里了。”

二娘咕哝道:“还要叩头这么麻烦。”在屋顶上便跪下,叩了三个头。屋顶微斜,跪着极不方便,这三个头便叩得十分马虎,装腔作势,殊不敬重。那老者却也不介意,呵呵一笑,又是一手抓住一人,跃下屋顶,带着他们飞奔。二人也不见得他跑得有多快,却觉得耳边风声微带,脚下半悬,不由得都是十分佩服。那老者沿着太湖一直急奔,渐行渐向郊外,毫无疲态,依旧是精神奕奕,气息均匀。两个孩子偷看他脸色,觉得他虽然头发半白,但双眉漆黑如刀,一双眼睛偶尔精光一闪,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皱纹,细看之下,似乎并不如初识时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要说年纪究竟有多大,那也难说的很。乍一看时,他是弓腰佝背,举止迟缓,急奔时背脊却挺得甚直,脸上虽显沧桑憔悴,却并非十分苍老。不由得都是十分好奇。那老者双眼向前,却知他们在偷眼瞧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喝道:“两个小娃娃看什么?”二娘忍不住道:“师父,你多大年纪了?”那老者笑而不答。二娘咕哝道:“什么也不说,以后人家问起我师父是谁,我只好说,是个糟老头子,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年纪,更不知道哪来的。”那老者道:“小丫头,你不用激我,既然收你为徒,我自然会告诉你。一会就到我所住之处,慢慢再跟你细说。”二娘这才高兴起来。

没多久,果然见到前面近郊有一处绿柳环绕的庄院,占地之广,令人咋舌。院中隐隐露出飞檐碧瓦,精致豪华。邵天冲和二娘都吃了一惊:“难道这老头子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瞧这气派比黄家更要大得多,难道竟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居所?”正猜测间,那老者却带着他们绕向院后。那庄院极广,院前绕到院后尚且绕了里许的路。院后红墙内露出一树红梅,娇艳欲滴,这所庄院依山傍水,四处风景极为秀丽,院内显然也是豪奢已极。那老者在院后小门停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后门大锁。两个孩子又是奇怪又是失望,看他从后门进的模样,显然不是这庄院的正主人,二娘更猜度:“莫非他也是跟我一样,想从后门进去搞什么鬼花样?不过这青天白日,可不好使。”正想着,那老者已打开门走进去,回头招呼:“进来,这便是我住的地方了。”两人都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见后院内一座假山,虽说是假的,却也峻峭奇秀;近院门处种着一树树红梅,暗香浮动;院内楼阁亭榭,无不精致素雅,比之黄府的豪华俗套,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单一个后院已经如此,前面可想而知。“进来啊,两个小傻瓜站着干什么?”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迈步进院。那老者将他们带到院角一排屋宇,指着旁边一幢阁楼道:“这里你们不许随便进出,我们住这一排。”他又指指院角那排青瓦精舍,看起来,这排青瓦房像是下人住所。邵天冲和二娘自幼露宿街头已成习惯,看到这样的精舍已经觉得十分豪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虽然不算大,却整齐洁净,纤尘不染。床上被褥崭新,红漆木桌泛着亮光,雕花窗棂下透出一丝阳光,照在窗边桌上的一束红梅上。这里显然是每日有人打扫整理的,这束红梅也十分新鲜,但却不像有人住过。那老者道:“这里并排三间房,我住东首一间,剩下两间你们两各选一间,此处乃是仆人的客房,从无人居住,这整个听风榭也只有我一个人。”二娘好奇的道:“这座庄院叫听风榭?这么大庄院你一个人住?”那老者道:“当然不是,这座院子叫听风榭,这整个庄院有许多院子,你们不可随便乱闯,除了听风榭之外,都有很多人,你们随便乱闯被人抓起来我可找不着你们。”二娘愕然:“这个院子只你一人居住?为何别的院子却有许多人?你又是这院子的什么人?”那老者缓缓道:“你们在湖州这么久,可曾听过慕仁山庄?”邵天冲道:“慕仁山庄?我曾有耳闻,听说慕仁山庄的庄主是个武人,在湖州地界声名显赫,别的却不知。想不到竟在这么远的郊外,而且座落得如此豪华阔绰。好像比黄家更有钱。”

那老者点点头:“学武之人钱本来得容易,倘若其心不正,则更易暴富。这慕仁山庄乃是世家,祖上原本富有。这里便是慕仁山庄,我在慕仁山庄只负责看管这听风榭,此处与山庄别的亭院不同,只有我一人居住。”邵天冲心下暗惊:“他一个慕仁山庄看门的老头,功夫便如此了得,那庄主岂非神人?”只听得那老者又道:“你们平日不要乱闯山庄,庄内路多人杂,我身份卑微,倘若你们有所差池,我难以保全你们。倘遇上庄内人,我身负武功之事,你们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更不可说是我徒弟,只说是我远房亲戚,父母双亡,你们兄妹前来投靠我。你们可记得?”二娘道:“你的武功不是跟庄主学的?庄中人不知你身份?那你一身好功夫,偷偷躲在这里做看门人做甚么?还要我们跟你一样偷偷摸摸,连真实身份都不得说,真是好生无趣。”那老者沉着脸道:“我说的话你们听着记着便是,倘若做不到,现在就走。”一路上他一直嬉笑随性,从未这般严肃正经的跟他们说过话,二娘知道此事必定关系重大,开不得玩笑,但她个性调皮,岂肯乖乖答应?因此虽知不能说笑,仍是朝那老者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我偏偏要乱跑乱走,气死你。”那老者听她口气知道只是口中逞强,脸上略有放松,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正字,你们两个小娃娃姓甚名谁,祖籍何处?”邵天冲答道:“我姓邵,名天冲,家在何处早已不记得。我妹子叫二娘,她对自己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我们并非亲兄妹,也非同籍,只是流浪中互相认识,便一直相依为命。”公孙正点点头道:“二娘?这是你名字?连姓也没有?”二娘嘻嘻笑道:“是呀,我不知道自己姓甚么,人家叫我二娘,我便叫二娘了,自己也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公孙正微微一笑:“你既然无姓,那便随我姓公孙好了。”二娘侧头道:“公孙?有两个字的姓么?我却不知。”公孙正道:“这是复姓,却也平常,并非十分稀少。”拿起书桌上的羊毫笔,醮了墨,铺了一张纸,写上“公孙”二字。对二娘道:“便是这两字了。”二娘看了半天,说:“这个公字我倒是记住了,这个孙字好生难记,日后人家问我姓什么,我定然还是写不出来。”公孙正倒过笔在她脑袋上敲击一下,笑骂:“天生的懒丫头,这么个字都记不住,日后让人笑话。”二娘摸摸脑袋,噘着嘴道:“你做我师父,是要教我功夫,不是叫我读书写字罢?否则我现在就趁早溜之大吉为妙。”公孙正笑道:“好罢,不逼你读书写字,你总得识得自己名字,别的字可以不识,你自己的名字必须会写。”在公孙后面又写上二娘两字,递上笔教她自己再写。二娘一把握住笔,随意画了几笔,大致上倒也写出几个字,不过却不见得像她自己的名字。她拿着纸左看右看,颇有得意之色:“我果然是天资不错,学写字也是一学就会。将来好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会将人牙齿笑掉。”她自鸣得意时,公孙正和邵天冲在旁已然哈哈大笑,她却毫不理会。

正文 第一章 迷离身世

自此之后,他们便在慕仁山庄居住下来,只是平日公孙正管他们甚严,既不许他们去别院中乱闯,也不许他们随便去镇上,防止被黄家人发现。以二娘好动的个性,本不肯这么老实闷在家中,但她性喜习武,每日公孙正严厉督促,教她打坐养息,刀剑拳脚,稍有懈怠便即呵斥,她不得不老实练功,每夜趁公孙正入睡还要将白日所学偷偷教邵天冲,自然再无闲暇到处玩耍惹事。每日里她总是教到半夜三更,邵天冲白日除了帮公孙正打扫院子,可以休息半日,而二娘却只能睡上二三时辰。她这年龄本是最贪睡的时候,但为了习武,居然也就能挨了下来,很少有倦怠之意。只是她教邵天冲的招式,不知如何,邵天冲总是学得甚慢,她自己觉得不多久便能学会的招数,在邵天冲看来,却学得十分吃力,而且进展甚慢。邵天冲原非资质鲁钝之人,久之她便责怪自己教之不得其方,苦思如何改进。倒是邵天冲反而不急,他自觉不如二娘机灵敏悟,否则公孙正也不会拒收他为徒,因此学得慢些也无所谓,只加倍努力些便是。公孙正似乎一直也未发觉二娘偷教邵天冲之事,每日如常教她功夫。转眼忽忽数年,这数年间,二人除了偶尔来听风榭的几个家丁外,几乎从未与外人见面,偶尔溜到附近小镇上买点日常用品,也是一去即回。虽然黄家似乎不再追究此事,但他们毕竟做贼心虚。只是听闻黄家后来依旧是聚财欺民,自然是又富有起来。其实他们已经渐渐长大,容貌身材大为改变,装束也自与旧日不同,黄家人即使见到他们,也决计认不出来就是当年的小乞丐。

慕仁山庄的主人姓裴,名瑞,字濯行,听说在江湖中也是个颇享盛名的正派人物,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偶尔听家丁提起,问到公孙正,他总是淡淡一言带过,似乎对裴庄主的身份武功并不甚赞许,倒是两个孩子听得一些裴庄主的事迹,仰慕不已,可惜身在慕仁山庄数年,竟一直无缘得见。这一年邵天冲已经十八岁,这夜两人在山庄外一里的柳林练完了白日所学的剑法,邵天冲仍在反复挥着剑练习,只觉得公孙二娘教他这一招七星寒梅无论如何也挽不出七朵剑花。正自沮丧之际,公孙二娘安慰道:“师父说了,这一招便是他学了二十年,也才挽出七朵剑花,初学者自然要循序渐进,不用急躁。”这些年她跟着公孙正和邵天冲,居然也偶尔会说一两句斯文的话。邵天冲摇头:“这一招我无论如何难以在上跃之时挥圆一环,更不知如何挽出剑花,你也不过今日初学,便能刺出三点剑花,我却不知何日才会及得上你?”公孙二娘默然,她学这一招时公孙正曾夸她上跃身法轻盈,挥圆剑意,悟性甚高,但同样的方法教邵天冲,却着实困难。看着邵天冲失望,她也不禁难过起来,上前道:“天冲哥哥,你莫心急,也许只是一时的未能领悟,你比我聪明的多,不可能学不会这一招。我们且先回去休息一下,也许休息一晚,明天便豁然想通。”邵天冲摇头:“你去睡罢,今天只教了这一招,我都未曾学会,真是笨得紧了。剑诀我已记得,招式也能了解,我自己反复练习一会便行了。”公孙二娘道:“我陪你练会便是。”邵天冲停下手中长剑,朝她笑了一下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陪我,你快去休息,不然又睡不了多会了。我将这招使得熟练些就去休息了。”公孙二娘无奈,道:“你别太累着,也不用多想。”邵天冲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这许多年我进展都是甚慢,也未曾有多难过。”公孙二娘勉强一笑,应了一声,慢慢转身走回慕仁山庄,悄悄从后院跃入。以她现在的身手,虽还不算一流,但跃墙而过倒还轻松,落地时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往日总是平安无事,庄院里也十分安静,但今日,她却忽闻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

公孙二娘乍闻琴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琴声凝涩,幽幽低回,被风一送,正好丝丝缕缕传入她耳中。她处在下风口,夜风轻送,正好听得清楚。虽然曲调未辨,但琴声幽怨,如泣如诉,而且断断续续,似乎弹琴之人有非常伤心之事。她当然不懂甚么曲调琴音,只是觉得这曲子十分哀感伤心,不由得想:“这人似乎十分伤心,不过他好像不大会弹琴,弹得有一段没一段的,好像新手一般。”她定神又细细倾听,发觉琴音竟自听风榭的第三层阁楼上传来,立时便觉得毛骨悚然。

她听公孙正说过,这阁楼之上原先住的人已死二十多年,自那人死后,这整个院子便被裴家人视为不祥之地,裴家之人从不踏足听风榭,家奴也不愿进院,因此他从外地流落至湖州时,因愿意照管此院,才被裴家留下,照看打扫听风榭。这阁楼乃是禁地中的禁地,平时除了大白天公孙正自己上去打扫之外,从不许她和邵天冲闯入,说这是裴家的规矩。她虽然心痒难耐,几次想要偷偷摸上楼去瞧瞧有什么稀罕物,但都被邵天冲拦住,说道既然答应师父不随便乱闯,便不能阳奉阴违。因此她素来知道,这阁楼从来无人居住,这半夜间竟然闻得琴声,岂不令她胆战?再说她居住在这听风榭已经数年,半夜进进出出,从未听得这洗心阁上有何异动。

她呆立良久,琴声虽不连贯,但若断若续,始终不绝于耳。公孙二娘渐渐毛发直竖,心想:“莫不是鬼在这楼上弹琴?”她想去叫公孙正,但又怕师父上了年纪,更要吓坏,便想到了邵天冲,决定折返去叫邵天冲回来。谁知她刚一转身,便见身后立着一个白影,暗夜之间,无星无月,看不清对方面容,却和对方已近在咫尺!她这一下更是吓得要尖声大叫起来。幸而那白衣人手快,一把按住她嘴。公孙二娘大睁双眼,那人已凑了上来,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是我!”但她已是本能的挥掌向对方的胸口切去,掌缘如刀,出手如风,攻的正是对方要害。也幸得听到那一声说话,她硬生生收住掌势,已是全身冷汗,倘若再慢得片刻,肯定击中对方胸口。那人的声音正是邵天冲。

原来邵天冲独自一人练了片刻,始终是无法想通,再练下去,不免心浮气躁,便决定暂且先回屋休息,谁知进院就遇上二娘呆立院中,仰望洗心阁。公孙二娘那时正自全神贯注听琴声,并未发觉,他略觉惊讶,同时也听到那不绝如缕的幽幽琴音,也便呆立公孙二娘身后了。

只是公孙二娘如此失态,却是令他颇感意外。他终究是个少年人,年少无惧,并不怎么害怕,虽也微觉心惊,更多的却是诧异,但他第一念想到的是弹琴者肯定是人。公孙二娘见了他,登时胆子壮了许多,轻拍了一下自己心口,指指洗心阁,望着邵天冲。邵天冲摇首不语,伸食指在嘴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悄悄拉着她向洗心阁走去。公孙二娘跟在他身后,握紧他的手,手心湿冷,全是汗。两人渐渐走近楼下,琴声反倒似弱了一些,原来这里已经被楼身所挡,风向却未将琴声送往楼下。再走得近些,琴声又真切一些,公孙二娘不由得又渐生惧意,脚步放慢下来。邵天冲转头捏捏她手心,朝她笑一下,意示安慰。公孙二娘虽然看不清,但也知他的意思,心中略感宁定,随着他慢慢走向楼梯,一步一步踏上楼阶。

他们苦练几年,轻功已有火候,走路时落地无声,十分轻巧。终于渐渐的接近三楼,琴声已十分清晰,但突然之间琴声嘎然而止,从此再无声息,无论二人如何竖起耳朵努力去听,却半分声音也无。这时无论他们如何胆大,也禁不住停住脚步,互相对望。虽然星月无光,看不见对方脸色,但想必对方也如自己一般,心有惧意,脸色发白。邵天冲看着公孙二娘,呆呆片刻,低声道:“还敢上不?”公孙二娘咽了口口水,似乎在为自己打气,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邵天冲握着她手,一步一步继续向三楼走去,未几,终于到了三层。这几阶楼梯,却如同登山般困难,好容易踏在三层之上,竟似乎再无勇气前行。呆立良久,两人又对视一眼,相互握紧了手,慢慢向前行去。三层楼上有六间屋,楼梯左右各三间,原来琴音似乎从左首第二间传来,但现在琴音已停,无法再分辨,只能一间一间的查看。

邵天冲在身上摸索一下,摸到一个火折,点燃了火折打开左首第一间屋,发现是间卧室,室内锦衾缎被,碧纱罗账,正中一张檀木八仙桌,桌上只有一盏琉璃风灯。邵天冲走上前用火折点上风灯,室内登时亮堂许多,照见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柄青钢剑,室内陈设简洁,但每一件均显示原来的屋主身份尊贵,绝非仆佣之类。床上被衾整齐,桌上纤尘不染,可见公孙正平日将这里打扫得十分干净。二人拎着灯,退出这间卧室,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口。方才声音似乎就从这里传来,二人不由紧张,呆立一会,二娘鼓起勇气推开屋门,见又是一间卧室,室内摆设与方才一间虽然大致相同,但墙上无剑,桌子是曲柳木,被褥虽也是青花缎子,但样样都不如刚才那间屋内的华贵,似乎是间仆人居所。照推测,既与刚才那间屋相邻,必然这两间屋曾经住的是一对主仆。两人又退了出去,来到左首第一间,推门一看,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排排的书架,这间屋显然比刚才两间屋要宽阔,架子上排满了书,屋角是一张书桌,书桌上纸硕笔墨俱全,显是间书房。而书桌并排搁着的乃是一具琴架,赫然平放着一张古琴!两人同时吸了口凉气,似乎觉得身边阴风飕飕,呆在当地,一步都迈不开。

半晌,公孙二娘低声道:“就……就是这琴?”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手也在轻轻颤抖。邵天冲勉强克制心中的惧意,答道:“多半是了……这里无人,这琴却是谁弹的?”公孙二娘拚命摇头,防佛要将心中的恐惧摇掉。 邵天冲拉着她向前移了几步,公孙二娘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移动脚步的。两人就站在琴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琴上雕花精致,古色古香,看成色是把上好的七弦琴。当然,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是分不出什么古琴,只是觉得这把琴充满神秘和危险。又呆立良久,邵天冲伸手去摸了一下琴,当然什么也摸不出。琴上十分洁净,但也不能说明刚刚就有人弹过,这几间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公孙正打扫得十分干净。邵天冲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弦响,两人同时惊跳了一下。公孙二娘颤声道:“天冲哥哥,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这……这……”邵天冲低声道:“别怕,这世上不会有鬼,定然刚刚是有人弹过。”他虽是如此说,但语气却软弱无力,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和二娘罢了。这屋里门关着,也不见人,谁知是人还是鬼弹的这具琴?公孙二娘点点头道:“是啊是啊,定然是人不是鬼。”她自己也不信自己说的话,但却要拚命在心里说:“别乱想,肯定刚刚有人来过,肯定是有人来过……”

二人正自栗栗,忽然一阵夜风袭来,将窗吹开,那窗似乎并未关紧,吱呀的一声响。二人本就心中恐惧,犹如一根紧绷的弦,这一声响来得突然,将他们吓得跳将起来,大叫一声,互相握着手掉头就跑。跑到门口,慌不择路,看见雕花栏杆,伸手一按,一跃而起,便从三楼跳了下去。这时两人倒是十分一致,所想从未如此同心。邵天冲手中兀自还提着那盏琉璃灯,慌乱中居然没吓得扔掉。两人一齐奔到公孙正所居住的屋前,公孙二娘用力敲门,大声叫道:“师父,师父,快开门,有鬼啊!”静夜中她的叫声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幸而这听风榭远离慕仁山庄其他人所住的院子,否则这样大吵大嚷,必定惊来一群人。公孙正在屋内听得她大嚷,显是被她从睡梦中惊醒,声音含糊,颇不耐烦的道:“来了来了,大半夜的叫嚷什么?”片刻,他举着烛台打开房门,刚刚让出一点道,两人就一头钻进房门,活像背后有鬼在追。公孙正一脸睡眼惺松,正没好气,见他们一副仓惶的模样,更是大皱其眉,十分不满的道:“你两个小家伙,在搞什么鬼?现在什么时辰?把我老人家吵醒,胡言乱语什么?”他边揉眼睛边关上房门,神情颇为愤愤。

公孙二娘颤声道:“鬼……鬼,师父,有鬼啊!”说着,用手指指洗心楼。邵天冲也立刻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公孙正听他们说得肯定,不由怔了一怔,问道:“什么鬼?男鬼女鬼?长头发的还是伸舌头的吊死鬼?掐你们脖子还是摸你们脸了?”二人也是一怔,才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了。邵天冲有些尴尬,摸摸头,讷讷道:“这个……也不是……那个……那个……”公孙正骂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吃饭咬着舌头了还是变成结巴了?你不是说亲眼所见吗?怎么又说不出个道道来?总不成半夜三更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寻我老头子开心?”公孙二娘比邵天冲要伶俐些,此时心神稍定,口齿也清楚了些,抢着道:“我们被吓着了,所以才说不清楚嘛,虽然我们没亲眼见着鬼,但真的是有鬼,我和天冲哥哥都听见了鬼弹琴的声音,就从那三楼传来,结果我们跑到三楼,琴声立时歇了,三楼有琴的那间却空无一人。然后我们觉得那里一阵阵的阴风,窗子又突然吱吱叫了一声,然后就……”说到此时,她不由闭上了嘴,伸手捂住嘴,眼珠转了转,有几分赧然。公孙正总算听明白了,伸手在她小脑袋上敲了一个毛栗子,骂道:“死丫头,胡扯什么,大半夜哪有鬼弹琴?是不是你们两个做噩梦了?再不然就是捉弄我来着。”他显然对于二娘所说完全不信。公孙二娘急道:“千真万确,如果我们有半句假话,定叫我们被鬼咬死。”邵天冲也连连点头:“二娘说的都是真的,公孙师父,我们真的听到有人弹琴,而且弹得十分伤感。”公孙正见他们情急,这才信了几分,脸有疑惑之色。他素知二娘调皮捣蛋,爱花样百出,但邵天冲向来稳重,绝不会陪她一起撒谎。他披上一件外衣,擎着烛台,开门走了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紧紧跟了上去。有公孙正壮脸,他们胆子似乎又大了许多,但公孙二娘仍不时回头看看,总觉得似乎有鬼会跟着自己。公孙正却似并不害怕,一直向洗心楼走去。平时里几十步的路,在二小看来,却变得十分漫长,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中惊跳。三人径直上了洗心楼,不一会便到了三楼。公孙正显然十分熟悉这里的一切,知道那具古琴便放在尽头一间,一直走向那间书房。二小跟在后面,东张西望,犹如做贼。到得书房门口,那门竟自是关着。邵天冲惊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慌不择路的,明明没有关门,怎么这门……”公孙二娘颤声道:“鬼……鬼……”公孙正哼了一声,推开房门,举烛一照,回头没好气道:“鬼你个头,对面这扇窗没关上,是风把门吹得关上的。”二人探头看看,那扇正对着门的朝北的窗果然开着,先前窗之所以会吱呀作响,也正是因为风从那扇开着的窗吹进来,将这边一扇朝南的窗吹了开来。两人脸上微红,但想到那琴声,毕竟真切,绝不可能是错觉,与风吹开窗子绝不一样。公孙二娘肯定地道:“不管是风吹开门还是窗,那琴声绝非幻觉,确确实实有人弹琴。而且琴声在我们上了三楼之后便停了。我们也没见有人离开。”公孙正缓缓走上前,轻轻摸着那琴身,默然不语。过了良久,他仍是静静不语,两人十分奇怪,对视一眼。又过片刻,公孙正转过身,慢慢道:“这洗心楼上原本居住的人,是慕仁山庄老庄主的长子,但二十年前,他离奇死亡。一年多以后,这院子里便被人传有异常声响动静,一开始也说是有人疑神疑鬼,后来渐渐这院里的下人都害怕起来,越来越多人说有异声异动,都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再说这听风榭自从主人死后,便是个空院落,只要留人打扫便行。于是庄主便将院里的仆佣撤去,只留几个白天来打扫院落。那几个来打扫的,即使白天也要相约同来,不肯单独呆在这里。再后来,我流落到湖州,因为无家可归,求庄主收留,蒙庄主发善心,将我留下。我一个孤老头子,无亲无眷,倒也不怕甚么鬼,听说这院子荒废,自愿在此留守,庄主求之不得,便命我守着这院子作个看门人,打扫之事便也由我包下。自我接管这个院子的杂事,每月除了有人送些米粮油盐和我的工钱,就再无人来过这里。”说到此处,他微喟了一声,“我在此孤伶伶守了十年,直到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到这里,才算有人与我作伴。不过倒也奇怪,我在此从未见过有何异常,只是听人说起有些怪异之事。或许我老朽糊涂,耳聋眼花,不曾听过见过,又或许连鬼也不屑吓唬我,我在此倒是一直太平无事。”

二小一齐倒吸一口凉气,邵天冲低声道:“原来这里真的曾闹过鬼来!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有鬼怪?”言下之意,殊为不信。公孙正转过头瞪他一眼道:“说有鬼也是你们两个扯的,我可没有见过。”公孙二娘转了转眼珠,道:“师父啊,以前人家说这里有鬼,也是听见有琴声么?”

公孙正摇摇头:“各人所说不一,有人说是长夜听得有人叹息,有人说是尚见死去的裴家大公子的身影在院中走来走去,还有人听得女子哭声。琴声也偶尔有所闻。”公孙二娘寒毛倒竖,牵着公孙正的衣角颤声道:“师父,我们走吧,这……这这地方不干净,我怕。”公孙正凝视着她道:“你不是好奇么?你们两自己都想知道这里的一切。”邵天冲心中也感栗六不安,摇头道:“算了,不知道也罢,我倒不信这世上会有鬼,不过……不过……算了,即便是人,那人也是个不想让人看见的人,我们不应打扰他的宁静。”公孙正呵呵笑道:“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子倒是挺会为人着想。无论他是人是鬼都无妨,你们也住了几年了,既然他不扰你们,你们不理他也就作罢。下去罢。”二人连忙点头。邵天冲迈了几步,却又回头看看书架,那满屋书架陈列着各类典籍,文章,无所不有,令他十分好奇。公孙正见他止步,问道:“莫非你也想看这里的藏书?”邵天冲点点头,颇有渴望之色。公孙正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识字么?这里的藏书固然丰富,无所不有,但你却未必看得懂。”邵天冲面上一红,道:“我识字虽然不多,倒也识得一些,还是我七岁前学的。可是我七岁前的事已然全无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学得的一些书本知识,其余全忘得一干二净。”公孙正微觉诧异,但也没再追问,笑道:“你喜欢看就多来看,只要你不怕这里有鬼弹琴便是。这里除了我来打扫,再无他人,这些书搁着确然十分可惜。”邵天冲得他应允,十分欢喜,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白天来看,就算有鬼,青天白日也不会出来,倘若无鬼,更不用害怕。”公孙正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迂腐不堪,胆子却不小,倒也不是全无是处。”

第二日白天,邵天冲果然每日一人来到洗心楼三楼书房看书,这洗心楼原来的主人裴家大公子显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所拥有藏书十分丰富,不但各类诗词歌赋,典籍史料俱全,还整整齐齐列着一架武学典籍,各门派的武功似乎都有所涉猎,当然这位裴家大公子当年是否练过这些功夫已不得而知,但至少拥有这些典籍证明他对各家功夫都颇有了解。当然,也都是些粗浅入门功夫,真正名门大派的不传之技都是所述不详。邵天冲翻了许多,发现这些入门功夫都是公孙正日常教给过他们的,甚是稀松平常。便忽想起一事:“原来公孙师父的功夫是无师自通,自裴大公子的收藏的这些开学典籍中学来。”他对自己的发现颇有几分欢喜,回去便告知了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怔愕之余,也曾向公孙正询问,公孙正淡然一笑,道:“这些粗浅招式,各家各派均有所涉,但并非真正高深功夫,光看表面招式岂能学到人家的精髓?邵天冲那小子爱看便让他看去,倘若他能无师自通,学到人家门派真正的绝技,那他可算得武林奇才了。”公孙二娘对他的话颇感不解,但转告邵天冲时,邵天冲也是不甚明了,但他对那些书籍仍是满怀热衷,日常仍去翻阅,一来二去,那许多杂乱的书中所记载的各家各派招式,他倒是学会了不少,但正如公孙正所说,所有武功招式均需辅以内家心法,光学招式,不过是普通武人粗浅打架的功夫,真正临战并无多少实用价值。

某一日,邵天冲在一本书中翻到一段记载:七绝摧心掌,传流入姑苏梅林巷邵家。然邵家武学平庸,邵家子弟均不通七绝摧心掌。邵天冲不由得呆呆入神,总觉得有件事隐隐在他记忆中,与这段记载有关。他神思不属的想了一日,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但心中暗想,以后定要去姑苏梅林巷去看一下,说不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转眼春节将至,慕仁山庄上下一片忙碌,张灯结彩,打扫清洗,颇有喜庆之气。但听风榭冷清依旧,毫无人迹。有时邵天冲与公孙二娘偷偷自听风榭与相邻双菱园相隔的院墙上向外看,能看见许多家丁仆婢拿着对联彩纸四处张贴,端着准备过年的美酒佳肴进进出出。此时二人便不禁十分羡慕,毕竟都是喜好热闹的年龄,过往做乞丐时过节虽然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但也能与集镇上的孩子一起放鞭炮,看人家擎着灯花,抓着糖葫芦跑来跑去的嬉闹,如今虽衣食无忧,却比往年冷清寂寞。因为对黄家的惧怕,他们仍是不敢去太湖附近游玩。其实时日已久,他们相貌已变,黄家人纵然再见到,也未必能认得。公孙正也是带着喜色,时常进入前庭正院,按总管吩咐采购过年用物,更是努力的将听风榭内外打扫得十分干净。每年过年,公孙正总是特别欢喜,一脸喜上眉梢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春节总能去前院领到过节红包的缘故,当然每次都不会带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前去。

今年似乎与往年有些不同。

大年初一,公孙正一大早便换上新衣,起了床,站在听风榭门口翘首期盼,往年此时,总有一个家仆在听风榭大门口敲击门环,然后大声嚷嚷,探头探脑的等公孙正出来,却不肯踏入听风榭一步,仿佛踏入一步便会有鬼附身一般。而公孙正多半是喜气洋洋地迎上去,由那家仆领去前院领赏钱。今年是一个年轻小厮在听风榭门口,边击门环边大声的叫:“正伯,新年快乐,恭喜您老长寿,身体健康!”公孙正立刻拢着袖子笑呵呵的跑过去:“小顺,恭喜你新年快乐,今年讨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做老婆!”那小厮笑嘻嘻地十分高兴,道:“正伯,今年夫人听说你家有两个亲眷的孩子一直与你住在听风榭守门,让那两个孩子也一同去前院,一样有红包!”公孙正怔了一下,回头看看,邵天冲和公孙二娘牵手站在月洞门口,大睁着双眼,探着脑袋,一副满怀希翼的神情,不由哈哈一笑:“你们两个小鬼头,想去就一起去吧,不过不要随便乱走,不要随便说话,好生在门外候着。”转头向那小厮笑:“两个乡下孩子,不懂规矩!”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暗地里一声欢呼,连蹦带跳的跟上去。

小顺笑嘻嘻的领着他们穿亭过廊,走过许多曲曲折折的回廊庭院,每个庭院都是蜡梅怒放,幽香暗送,松柏常青,生机盎然。花团锦簇之景,比之冷清的听风榭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不时能看见一些锦衣华服的婢女小厮,其华丽比之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亦无不及。而公孙正和那小厮每见一个,必低头哈腰的带笑打着招呼,叫着某某姑娘,某某哥,那些奴婢也是脸带笑意,神态傲然的回答一句,显然他们的身份较之公孙正这样的普通看园人要高得多。不久终于到了慕仁山庄正厅,厅内挂着巨幅篇额,金漆朱底,门上红纸金字对联,厅内陈设豪华富丽,檀香木桌椅,椅上是黄底黑纹虎皮,尤其是正中两张椅上的纯白虎皮,更是罕见。地铺红色滚花绒毡,桌上是景德镇薄胎细瓷,白腻细致得透明,几上是无锡紫砂壶茶具,造型古朴,雕花盘龙。一时看得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双目发直,对于这些豪华陈设,他们自然不懂多少,但气派是看得出来的。正厅外垂手立着四个衣着鲜丽的小婢,脸带轻笑,正厅内还有几个年轻婢女侍立左右,正中两张椅上,坐着的便是慕仁山庄的主人裴濯行与他的夫人。裴濯行约摸四十许人,面容清秀,颏下无须,虽无凶恶之态,却自有一股威严,清雅高贵之气,自然流露。裴夫人是个容华照人的女子,虽然已至中年,但肤色细腻白晰,姿容秀美,头上珠翠轻绕,明亮的珠光似乎在她脸上流转,令她的脸庞看上去隐隐透着一种柔和的光泽。

公孙正垂手低头,微佝着腰走上前;邵天冲也学着他低下头,双手放在腿旁,十分规矩;只有公孙二娘不时偷眼抬头,到处乱瞟。公孙正毕恭毕敬地向裴庄主和裴夫人行了礼,垂手退在一旁,二小也学他的模样,跪下叩头行礼,嘴里念着已先背好的祝贺新禧之类的贺词,心里却如百爪挠心,只想到处观看。邵天冲尚老实,公孙二娘却是骨碌碌到处转着眼珠,且不时偷眼看着庄主与夫人。裴夫人令身边侍婢递上三个红包,公孙正连声道谢地收了自己的一份。那侍婢一手掩口轻笑,一手托着黑漆松木盘,模样颇不恭敬。但主人既不呵责,她便也放肆无惮。递到公孙二娘面前时,公孙二娘微抬头,朝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那侍婢本来也只有十六七岁,比公孙二娘大不了多少,见这小姑娘一脸精灵古怪之色,长得又颇为清秀可人,不由得咭咭笑起来,对她的无礼居然也不生气。裴庄主和裴夫人无法见到她的鬼脸,听见婢女嘻笑,不由微诧。裴庄主倒无甚反应,裴夫人却微微笑道:“吉儿,你在笑甚么?鬼鬼祟祟的,有何好笑的事说来我也听听。”那叫吉儿的婢女回头笑道:“夫人,这小姑娘十分可爱,朝我做了个鬼脸,虽是乡下孩子,长得却是动人。”裴夫人笑道:“是么,你走过来,我瞧瞧。”公孙正脸色微变,不知祸福,微侧头脸向公孙二娘,微带愠色。公孙二娘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加之对裴夫人颇有好感,听得夫人唤她,笑嘻嘻的便走上前,又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夫人您好!”裴夫人听她脆生生的湖州土话,微笑道:“你是土生土长的湖州人?”公孙二娘正想口无遮拦的说出自己无父无母,不知家乡何方的话,随即想起自己是作为公孙正的亲戚而入慕仁山庄,便急忙改口:“是呀,我家住湖州乡下,因为自小没了爹娘,便跟着正伯来到慕仁山庄。”裴夫人温柔地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便是。”公孙二娘朝她一笑,道:“夫人,您真是好心肠的人,不像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裴夫人微微一怔,微笑道:“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又是如何?”公孙二娘小嘴一撇,道:“咱们湖州福广绸缎庄那个黄夫人,一向都凶恶得紧,看到穷人都是爱理不理,有人去他家乞讨时,她不但不理睬,有时还放狗咬人……”说到一半忽地住嘴,心想这些事可不能说是自己过往经历,现在她的身份是公孙正的远房亲戚,绝不能让往事给人知道。她自己虽是作贼心虚,但裴夫人却未听出有何异常,只是微笑道:“为富不仁者,必有恶报,黄家在湖州虽也颇有豪富之名,不过向来强横,倚势欺人。前几年听说一次意外遭劫,损失过半家财,果然也是报应。”公孙二娘心头暗笑:“什么遭劫,就是我干的好事。谁叫他家丧尽天良,将穷人看得猪狗不如。”裴庄主听得此言,却微微皱眉,淡淡道:“夫人,今日春节新禧,不谈这等扫兴之事。”其实弦外之音却是让裴夫人莫道他人长短。裴家的声望财势在湖州地界虽几无人能及,但黄家也非泛泛,裴黄两家虽无银钱往来,但裴濯行素来行事谨慎,绝不愿得罪黄家这等有名的豪门富户,因此对夫人的一句随口之言也十分不满。公孙二娘少不更事,裴夫人却焉得不知丈夫之意,虽心中略有异议,却也不便在下人之前拂逆丈夫,仍是微微一笑,微颔首道:“是,今日喜庆,且谈些欢喜的话题。”话音甫落,便见一个小厮匆匆进门,垂首禀告:“庄主,夫人,凌老爷凌夫人一家来了。”裴夫人面色微喜:“快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有人笑道:“我们赶着给姐姐、姐夫拜年,不待人请已然自己进来了。”一个女子声音也笑着道:“今日春节新禧,姐姐姐夫想必不会怪我这个做妹子的失礼。”她的声音已近,接着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女孩走进了大厅,男的清癯斯文,女的明丽爽朗,都是四十不到年纪。女的样貌与裴夫人有几分相似,不过看上去显然比裴夫人要活泼,她一手牵着一个女孩儿,左边的十六七岁,一双大大的眼睛颇为灵活,下巴上扬,略带任性之色;另一个跟公孙二娘差不多年纪,身材纤弱,肤白如雪,姿容秀美,虽然年纪尚幼,但看上去已是个美人胚子。裴庄主与裴夫人见了他们,面色十分欢喜,从椅中站了起来,向他们迎去。那四人看上去便是一家子,看他们不用通报便能自由出入慕仁山庄,显是与裴家关系甚近。

公孙二娘好奇的看着他们,那两个女孩儿衣着光鲜,均是湖缎小袄,苏绣长裙,头上珠钗欲坠,耳边银环轻晃,项中明珠流光,与如画的眉目相辉映,真是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她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是一身崭新,但布衣布裙,连绾发的也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绳,跟二女相比,简直是云壤之别。她这年纪已经开始懂得爱美,虽然天性并非喜爱奢华,但对于华美炫丽的东西总难免有渴慕之心,尤其是看到别人打扮得绚烂锦绣,便不免微觉黯然。连裴庄主和裴夫人和那对中年夫妇在说些什么都没再注意,只是并着双足,两只脚尖不安份的相互踮着,捏着双手觉得全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或许是从未见过年龄相近,穿着如此高贵,长相如此娇美的小姑娘,或许是少女天生的小心眼,总之她觉得极不舒服,想要离开大厅。但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自己是下人身份,如果莽撞冒失的离去,未免让人斥责为无礼。

但正当公孙二娘心思不宁之际,那年幼些的女孩儿却注意到了她,好奇的侧头看看她和邵天冲,又转过头问裴夫人:“姨母,那两位小哥哥小姐姐是什么人?我从没在府上见过。”裴夫人一怔,顺着她目光看去,方想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还在大厅之中,微微一笑道:“叶子,这两位哥哥姐姐是公孙大伯的远房亲戚。”那女孩儿道:“是洗心楼的公孙大伯么?”裴夫人微笑颔首。那女孩儿朝公孙二娘嫣然一笑,道:“姐姐你好,我们一块去玩行么?”她身边年长些的女孩儿看了二人一眼,面色微沉,语气明显不悦:“叶子,你这丫头没规没矩,还没给姨父姨母,表哥拜完年便只想着玩儿,和这些……这些陌生的孩子玩什么?”她原本多半是要说些仆佣,身份低微之类的话,但自幼家教甚严,她家素来注重礼节,不便在姨母庄上随便说些瞧不起奴仆的话语,便将这些话改成了“陌生的孩子”。公孙二娘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公孙二娘火爆的脾气,便要发作,但今日新禧,又碍于公孙正的身份,她想了一想,便抑住心中之气,淡淡道:“天冲哥哥,我们自回听风榭去罢了。”邵天冲上前行了一礼,道:“庄主,庄主夫人,我们先行退下了。”裴庄主随意挥了挥手,他本性端严,寡言少语,对仆人就更懒得多话。裴夫人却随和得多,笑盈盈地道:“你们陪叶子去玩吧,她从小便少玩伴,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不与她为伍,今儿难得有你们这两个伴儿,她定然高兴。小孩子家无所谓生不生份,几句话便能混熟。”她这几句话一说,那年长的女孩脸色更为沉暗,却不便再多言了。那年幼的女孩儿便欢喜地上前拉着公孙二娘的手,公孙二娘不得已便被她牵着走了出去,邵天冲怕她说话做事会出岔子,只得跟了过去。

一路上恭谨肃立的小厮丫环不在少数,看见那女孩儿牵着公孙二娘的手,都颇感惊讶,但尊卑有别,均不敢相询,只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表小姐!”那女孩儿只是点点头,朝他们笑一下,回答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她拉着公孙二娘快步走了几条回廊,绕过几个庭院,来到一片诺大的梅林,江南人家多植蜡梅,但像慕仁山庄这般大的梅林,公孙二娘还从未见过,一眼望去,竟是不着边际,早春的寒意浸着冰冷的空气,这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就格外地让人沉醉,微风一送,沁人心脾。公孙二娘不禁闭了闭双目,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梅林中的气息有种清凉透心的感觉。邵天冲见了这一大片的梅林,不由得茫然间若有所思,似乎在遥远的记忆中有着与这样的梅林有关的东西。听风榭原也种了许多梅花,但却是早春的红梅,而且规模比之这片梅林相去甚远,而且蜡梅清香远送千里,比红梅更为诱人。邵天冲心中怔忡:“我原见了听风榭的红梅,并无甚感觉,但见到这片梅林,便觉得有所不同,究竟为何不同?”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毫无记忆。他独思索间,两个小姑娘已经相谈甚欢了。

那小姑娘一口吴侬软语,显然并非湖州人氏。她先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凌,小名叫叶子,就是树叶子的叶子。”公孙二娘笑道:“我复姓公孙,人家都叫我二娘。”凌叶子道:“我今年十三岁了,姐姐你呢?”“我比你长一岁,看来你真的得叫我姐姐。”公孙二娘问道:“你爹娘和庄主是什么关系?”凌叶子笑道:“庄主夫人是我姨母啊,庄主当然是我姨父。我们来给姨父姨母拜年来着。平日里都没有人陪我玩,难得今日遇上姐姐。”凌叶子性情随和,没半分大家小姐的架子,很快两人便谈得十分投契,咭咭咯咯笑个不停,公孙二娘原先面对凌叶子的拘束和局促之感已渐淡了。邵天冲却一直沉默地呆在一边,坐在一株梅树下,仰面向天,不知思索些什么。两个小姑娘聊了好久,突然发现还有个人坐在树下发呆,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凌叶子好奇地道:“这位哥哥怎么不说话?呆呆的坐了这么久想些什么?”公孙二娘一转头,也是颇感讶异,叫了两声:“天冲哥哥,天冲哥哥!”邵天冲犹如未闻,一动不动。公孙二娘提高声音,走上前在他耳朵边大喊了一声:“天冲哥哥!”邵天冲给她吓了一跳,陡然跳了起来,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大失常态。公孙二娘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着道:“师父常叫我们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可是你却发呆发成这般模样,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居然这半天一动不动?”邵天冲怔了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没事。”不过神色间显然有几分牵强。公孙二娘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既不愿意说,身边又有外人在,也不便追问,便一笑拉起他的手,走向凌叶子,道:“既然没事就陪我们一块去玩耍,我在慕仁山庄呆了四年,竟然从未到处逛过,这里的庄院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大呢,这么大这么好看的院子,我看黄家也没有。若不是凌家妹子带我们到处走走,我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原来这么美,比太湖畔还美。”她这几年在听风榭不敢外出,早已闷得慌了,今日一有机会到处乱转,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况且慕仁山庄风景如画,山水怡人,确实让人胸襟为之一爽。邵天冲随着她们到处闲逛,看着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或精致秀雅,或古朴质拙,听着两个花龄少女无忧无虑的谈天说地,渐渐地也将刚刚在梅林努力思索的事抛之脑后了。

兴致高时,三人便忘记了时日渐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前几日下了一些薄薄积雪尚未全化,在假山树枝间不时簌簌而落,暮色中的江南深冬,积雪映着夕阳的余晖,格外绮丽多姿。公孙二娘与凌叶子互相扔着雪团,谈到童年之事,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来了一句:“他奶奶的!”凌叶子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他奶奶的?”她自幼禀承家训,礼教甚严,所读的书也不外诗词礼仪,身边的人除了长辈便是下人,谁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什么粗话。她一时间,尚未能明白什么是“他奶奶的”,公孙二娘也是一怔,随即想到她身份毕竟与自己不同,立即岔开话题,做了个鬼脸道:“就是很高兴的意思!”凌叶子年幼天真,居然信了,好奇地问道:“真的么?怎么有人这样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公孙二娘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是呀,我们湖州乡下话就是这样,还有……”她本想再胡乱说几句,忽见邵天冲正向她瞪视,颇有不悦之意,下半截话便吞落了肚,别过头去,偷偷发笑。邵天冲摇了摇头,他对公孙二娘实在是无可奈何,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让她学得斯文安静些,她却从来不理,或者是口中诺诺,转眼又是原形毕露。平日粗鲁成性,自然不慎便会流露本性。凌叶子却完全不知他们两各怀心思,只是见二人突然间同时沉默,不由奇怪,左看看,右瞧瞧,十分好奇。正想询问之际,只听得有人远远地叫:“表小姐,表小姐,庄主和夫人说天色已晚,请您回去。”三个孩子看见一个家丁正匆匆的向他们奔过来。凌叶子微微一笑,回首道:“我们回去吧。姨父姨母定在等我们吃饭。”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那是等你吃饭,可不是等我们。”凌叶子没听清她说什么,问了一遍,公孙二娘却若无其事的径向来时路走去。邵天冲对凌叶子道:“不必理她,成天胡说八道的。”凌叶子嫣然一笑,笑容如花,虽是小小年纪,已颇有楚楚动人之姿。

不久渐渐走近庄院,慕仁山庄的正院肃风院已渐近,来时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自偏厅侧廊进入,离开时也未回头看,此时第一次正面见到肃风院的前院,黑木金字篇额,门口矗立着两只庞大的石兽,却不是像黄家那样的石狮,形状有点类似麒麟,却从所未见。夕阳下显得颇为威武狰狞,微暗的天色使院子里显得格外沉静肃穆。裴濯行性情内敛稳重,性喜安静,因此院子里极少噪杂之声,即便是年初一也不例外。邵天冲不由自主便放慢了脚步,连气息都收敛的匀净起来,生怕出气太大而引起他人反感。院内垂手侍立的家丁婢女也都是静悄悄地站着,看见他们均垂首行礼:“表小姐好!”凌叶子微笑颔首,隐然有大家风范。公孙二娘瞧在眼里,心中不免嘀咕:“好大架子!”她可不似邵天冲一般,走路大摇大摆不说,脚步还故意重重地,在宁静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引人侧目,她却毫无顾忌地跟在凌叶子身后,就这般走进裴家用餐的西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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