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第18/19页



在火车上当然是一夜没有睡着。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开了一瓶她最爱洒在被上的奥屈洛普的香水,摆在鼻子前头,闭上眼睛,闻闻香水,我只当是她睡在我的怀里一样,脑里尽是在想她当临睡前后的那种姿态言语。

天还没有亮足,车就到了下关,在马车里被摇进城的中间,我心里的跳跃欢欣,比上回和她一道进城去的时候,还要巨大数倍。

我一边在看朝阳晒着的路旁的枯树荒田,一边心里在默想见她之后,如何的和她说头一句话,如何的和她算还这几天的相思账来。

马车走得真慢,我连连的催促马夫,要他为我快加上鞭,到后好重重的谢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车来,比马更快的跑上旅馆里去,因为愈是近了,心里倒反愈急。

终究是到了,到了旅馆门口,我没有下车,就从窗口里大声的问那立在门口接客的的账房说:

“太太回来了么?”

那账房看见是我,就迎了过来说:

“太太来过了,箱子也搬去了,还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里,说你是就要来的。”

我听了就又张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账房看我发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惊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着说:

“您且到房里去看看罢,太太还有信写在那里。”

我听了这一句话,就又和被魔术封锁住的人仍旧被解放时的情形一样,一直的就跑上里进的房里去。命茶房开进房门去一看,她的几只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来的只是我的一只皮箱,一只书橱,和几张洋画及一叠画架。在我的箱子盖,她又留了一张字迹很粗很大的信在那里:

“介成:我走的时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会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东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见了心里难受。你的物事我一点儿也不拿,只拿了一张你为我画而没有画好的相去。

介成,我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请你再也不要来追我。

再见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月英。”

“啊啊,她的别我而去,原来是为了我的身体不强!”

我这样的一想,一种羞愤之情,和懊恼之感,同时冲上了心头。但回头一想,觉得同她这样的别去,终是不甘心的,所以马上就又决定了再去追寻的心思,我想无论如何总要寻她着来再和她见一面谈一谈,我收拾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来问说:

“太太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三四天以前来的。”

“她在这儿住了一夜么?”

“暧,住了一夜。”

“行李是谁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么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晓得她是a地去的,大约一定是仍复去寻那个小白脸的陈君去了罢。我一边在这样的想着,一边也起了一种恶意,想赶上a地去当了那小白脸的面再去唇骂她一场。

先问了问茶房,他说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话,叫他开了账来,为我打叠行李,马上赶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旅馆的老板一见我去,就很亲热的对我拱了拱手,先贺了我的新年,随后问我说:

“您老还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脸『色』这样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听他这一问,就知道他并不晓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还当我是没有离开过a地的样子。我就也装着若无其事的面貌问他说:

“住在这儿的几个女戏子怎么样了?”

“啊啊,她们啊,她们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罢?”

我和他谈了几句闲天,顺便就问了他那一位小白脸陈君的住址,他忽而惊异似的问我说:

“您老还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吓,这一位陈先生,真可惜,年纪还很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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