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3/57页


  “龙亭大殿上,有一条水桶粗的青花大蟒缠在大梁上。”老蔡把洋车停在树下,“斗大的脑 袋伸出来,嘶嘶地吐信子。”老蔡又望着鸟笼一愣,“瞧这八哥儿!一大早添的鸟食罐儿, 现在还满着。它不吃不喝,不‘八格牙鲁’,也不‘古德毛宁’了!”八哥儿却扑闪一下翅 膀,把自己倒挂在笼子里左顾右盼。老蔡又是一惊,“你是咋啦?头朝下吊着,都活得不耐 烦了?”

  傍晚,父亲脸色阴沉着在小院里踱步。母亲回来时,他问:“听说了吗?”

  母亲点了点头,脸色同样阴沉着说:“徐州丢了!”

  “徐州”一定是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它丢了,八哥儿和母鸡、老鼠和花猫都在焦灼不安。 黑夜嚓啦一下罩住了小院。

  狗们又在街巷里“汪汪”地叫着。

  剧烈的震荡差点儿把我从床上掀下来。大地和小屋都在摇晃。 干娘急急用棉被裹住我,把我塞到床板底下。我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

  父亲在院子里喊叫:“快出来,地震啦!”


3.夹在书中的女人
张一弓


  万能的八哥儿总是像巫婆一样道破人类的灾难,它又扯着沙哑的嗓音叫出了一个新词儿: “警报,他妈的警报!”

  那是一种拖长了的号哭声,从鼓楼上升起,在古城上空盘旋。行人在街巷里惊慌地逃跑,把 我的记忆践踏成零乱的碎片。窗户蒙上了不透光的黑窗帘。窗玻璃贴上了十字交叉的防震纸 条。停电了。煤油灯的玻璃罩上再套上一个伞形纸罩。干娘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松了一 口气说:“妥了,事儿就是这了。”

  警报在天上号哭,小母鸡却涨红了鸡冠,无畏地在地下啼叫。

  干娘手中托着一个白生生的鸡蛋,向钻在桌子底下的父母亲夸耀:“鸡下蛋了!”父母亲望 着鸡蛋,怅怅地笑着,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开始打点行李。

  地下堆满了书。一本硬壳书里,有一张照片掉下来。我捡起了那张照片。我记得,那应该是 一张六大小的照片。照片上侧身站着一个穿黑裙的苗条女子,整齐的刘海,短短的剪发, 半掩着清瘦的面颊,一双杏形的眼睛向我流露着哀婉的表情。

  我跑过去问母亲:“她是谁 ?”母亲看了照片,向父亲瞥了一眼,说:“问你爸爸去!”

  我又向父亲跑过去问:“她是谁?”

  父亲看了照片,又看了看母亲,问我:“从哪里翻出来的?”

  我说:“书。”

  父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把她放回去!”

  我把照片夹到书里,坚持不懈地问:“她是谁?”

  空气凝固了,父母亲无言地望着窗外。

  干娘跑过来,抱走了我。

  我因为得不到回答而深感屈辱地大叫:“她是谁?”

  父亲和母亲依旧保持着铁一样的沉默。

  我从此对人间有了疑问,心里蒙上了抹不掉的阴影,阴影里躲藏着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子。 我又多次偷看过那张照片,记住了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她唇角左边的一颗黑痣。干娘 发现我又在看她,慌忙跑过来说:“你咋又把她放出来了?又想叫你妈不高兴不是!”每当 我把她夹回书里,总会感觉到她的寂寞和孤苦。很久很久以后,我听见母亲对小姨说,她是 省城K女师音乐科的才女。父亲在南阳同乡会上听她弹奏琵琶和古筝,竟听得如醉如痴,潸 然落泪。她也拿出自己保存的父亲的小说集,请父亲签名。后来,就有人发现他俩出入公园 或饭馆。父亲又有了她的照片,就把她藏在书中。她没有力 气从书中走出来,那是一本很厚的书。

  那天没有拉警报。父亲坐上老蔡的车出去了。

  母亲也牵着我的手出了小院。

  屋檐下不见了八哥儿,它正在幽黑的门洞里复习人类的语言:“刘响,刘响,胡辣汤,吃 了没有?哈哈,吃啦吃啦!古德毛宁,警报,他妈的警报,哈哈!”我没有听到“八格牙鲁 ”,就为它打下了这条“蛔虫”感到高兴。

  刘响从门洞里跑出来,“孟老师,上哪儿?”

  母亲说:“跟上老蔡的车。”

  刘响拉着车,奔跑在潘家湖、杨家湖中间的大道上。我看到了正前方的龙亭,那是我第一次 看到龙亭。它坐落在空旷的湖岸上,由北向南虎视眈眈地俯视着整座古城。老蔡的车已经停 靠在龙亭前边。父亲从车上跳下来,向龙亭后边走去。刘响把车停放在老蔡身边时,父亲已 经消失在龙亭的阴影里。刘响伸长了脖子向龙亭后边张望。

  “看啥?”老蔡瞥了刘响一眼,“把车头掉过去!”

  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向龙亭。我觉得是走向一个威严的老人。龙亭的底座是一座陡然升起的小 山。大殿高踞其上,遮住了半个天空。鸽群正从大殿上空掠过。鸽哨如泣如诉,颤颤地划过 蓝天,融入白云,消失在古城的一角。那是属于我的第一支遥远而感伤的儿歌。

  我和母亲在湖岸北边的柳树下止住脚步。低垂的柳丝如透明的窗帘映着血红的残阳,把我和 母亲隐藏在柳阴深处。在西边草地上,父亲和一个女子正在散步。他们背对着我和母亲。但 我可以看见,那是一个留短发、穿黑裙的年轻女子。残阳在父亲和那个女子身上镀了一道起 伏不定的光环,勾勒出他们并肩远去的轮廓。我来不及分辨她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子,她已随 着我的父亲融入城墙的阴影。那是宋代的城墙,它后来抵挡不住鬼子大炮的轰击,而首先受 到伤害的是我的母亲。母亲的身子颤栗着,目送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城墙阴影里远去。 我想大声呼喊父亲,母亲却把一颗辣味的糖果塞进我的嘴里。母亲的腹部已经隆起,我知道 我将会得到一个弟弟。弟弟在母腹里的心跳焦灼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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