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思》第49/375页
冯蓉的住所,在后宅的西北向,再往后就是侯府下人们的住处了。
从老太太的上房出来,星河走的很慢,甚至越是靠近,眼前所见的种种仿佛从最深的记忆中冒出来,她的心好像被无形的手攥着,一寸寸用力,快要喘不过气。
她这会儿还没读过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诗句,但此刻的心情却跟这诗所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才跟容湛和容霄不期而遇,容霄也就罢了,只比星河大两个月,在星河的记忆里,还是个小孩儿的样子,没想到也长成了翩翩少年了。
至于容湛,他是家里最大的,性格很温和,星河记得当初在侯府的时候,大哥哥也时常地照顾自己。
所以她对容湛的印象很好。
不过时隔十年相逢,容湛并没有意料中的情切或者激动,只淡淡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倒是容霄,先是盯着她的脸看呆了,后又喜欢的跳起来:“三妹妹,你怎么才回来,哎呀,早知道,该叫老太太早点儿把你叫回来才好。”没头没脑的叫嚷了一通。
对于这个大自己两个月却性格活泼的仿佛比自己还小的“哥哥”,星河露出了几分笑,她知道容霄没有恶意。
不过是因为给太太宠着,所以才这么肆意忘形罢了。
那领路的大丫鬟海桐劝了容霄去了,回头对星河笑道:“三姑娘大概也不太记得大爷跟二爷了吧?”
星河勉强道:“是,当时年纪小,记性差。”
海桐道:“不妨事,横竖都是一家人,以后自然就熟络了。加上咱们二爷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大爷又是个温和的人,两位姑娘也是贴心,以后彼此作伴闲话都是好的。”
星河垂眸一笑:“多谢姐姐。”
海桐细打量她的神态,见似乎有些温柔腼腆,却又端庄从容,就算是布衣也掩不住那自来的高贵气质,倒不像是养在那种僻远县城的女孩儿,而像是受过教养的大家闺秀。
丫鬟心中啧啧称奇,又指着前头道:“四姨娘的住处快到了,姑娘还记得吧?”
星河很安静地回答:“也不太记得了。”
海桐听了这句,心里倒是无声一叹,有点可怜。
这会儿平儿问道:“姐姐,不知道姨娘是害了什么病?”
“病?”海桐问了这声,又反应过来:“啊,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姨娘的身子弱,入冬之后症候加重,先前不间断的调养,已经好多了呢。姑娘也不用担心。”
说话间,却见前头门口人影晃动,海桐仔细一看:“哟,是四姨娘出来了!”
星河本来神色如常,听了这句,整个人猛然震动。
抬头看去,果然见前方院门口,有丫鬟扶着一个面带病容的妇人站在那里。
冯蓉生了一双很温柔的杏子眼,本是温婉的鹅蛋脸,这会儿却清减了不少,看得出她是仔细修饰过的,头发梳理的很整齐,还特戴了两朵绢花,她穿了件琥珀色的吉祥纹袄子,下面是竹青的团花纹褶裙,一只手笼着唇仿佛在咳嗽,手指纤细而长。
她抬眸看向前方,好像是在等待星河,但却没料到突然间会看到人。
那双杏子眼里先是惊愕,继而认出了是星河。
那惊愕便成了震惊,然后是狂喜:“星河儿!”她叫了声,声音里仿佛是喜极而泣的哭腔。
星河本该紧走几步或者扑上去的,但不知为何,她的双腿反而比先前更沉了,彼此之间相隔不过十数步,却仿佛难如登天。
这会儿冯蓉已经踉跄地下了台阶,向着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星河眼睁睁地看她扑过来,心中竟生出几分恐惧。
在冯蓉将到跟前、伸手要拉她的手,星河急忙地后退了一步。
冯蓉的手拉了个空,她愣住了:“星河……”
星河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躲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但就是本能地躲了。
海桐跟平儿在旁边也看愣了,平儿最先反应过来:“姑娘,姑娘……这是奶奶呀。”
星河的心怦怦地乱跳,几乎不敢看冯蓉的脸。
但冯蓉在最初的愣怔之后,却仍是再度上前,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把星河抱住了:“星河儿,娘的心肝乖女儿……”
妇人的拥抱非常的柔软,带着令人舒服的暖意,这是星河小时候极度渴望、却终究得不到的母亲的怀抱。
如今这怀抱后知后觉地来了,却让星河感觉这么的陌生,她从身体到心里都抗拒着,直愣愣地给冯蓉抱在怀里。
可不知为什么,眼前却没来由地模糊了,有什么从双眸中涌了出来。
海桐也忙笑道:“哎哟,三姑娘这真的是离家太久,竟连四奶奶也认不得了呢。不打紧,到底是母女天性,自然一步步来。”
冯蓉身后的丫鬟也过来:“四姨娘,外头还冷呢,您的身子也禁不得,不如跟三姑娘到里头说话吧?”
海桐也道:“是呢四奶奶,到里头再说吧。反正如今三姑娘是回来了,也不会……”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只是笑着对跟随冯蓉的那丫鬟道:“你好生伺候着四奶奶跟姑娘,我把人送到,也该先回去了。”
那丫鬟忙道:“姐姐快去吧,我晓得呢。”
海桐回去复命,冯蓉的丫鬟冬青跟平儿一起陪着两人进了院子。
小时候,星河常在这院子跟母亲的屋内玩耍,到底是镌刻在身心的那种熟悉,一时之间她转头四看,眼圈早就红透了。
冯蓉咳嗽了两声,目不转睛地望着星河,眼中也泪涟涟的。
冬青很快端了几样果品糕点送上来:“奶奶知道姑娘今儿回来,特叫人准备的,都是姑娘小时候爱吃的。”
星河转头看去,见瓷盘里摆着几样点心,油角糖糕,海棠酥,还有一碟蜜三刀。
冯蓉看她打量,忙伸手去拿了一块蜜三刀,满怀期待地看着星河:“尝尝看,好不好吃?”
星河盯着那块蜜食,却没有动手接。
冯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大哭,却还忍着。
平儿耐不住,正想上前替星河打圆场,却见星河伸了手接过来。
她拿着那蜜食,端详了会儿,却没有吃,只淡淡地说道:“多谢姨娘,只是我如今大了,不像是小时候那样贪嘴爱吃这些了。”
冯蓉没有开口,大颗的泪先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平儿实在不能忍心:“姑娘……”
星河却站起身来:“听说姨娘身子不好,不如且多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冯蓉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星河……”
星河看着她发抖的手指:“对了,外公跟外婆很好,姨娘不用惦记。当然,您大概也没惦记。”
说完后,她把袖子抽了回来,迈步往外走去。
平儿惊呆了,本能地要跟上,回头却看向冯蓉,却见她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捂住了脸,好像是在哭,可偏没有声音。
星河走的很快,平儿赶紧跟上去,她已经出了院子。
平儿气喘吁吁地跟上,忍不住把星河的手腕拉住:“姑娘!你干什么!好不容易见着了……”
话未说完,她却看到星河满眼的泪,整张脸已经湿了。
平儿心头一疼,那些责备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其实平儿隐约知道星河的心思――被扔在冯家这么多年,期间几度濒临生死,若不是她能筹划,只怕真活不到现在。
在她最需要母亲照料的时候,她没得到那份爱护,虽然从来没说,但她心里是恨着的。
可就算给了冯蓉冷脸,难道星河自己就好过了?
星河挪到墙边,手扶着墙,垂头大口地吸气,泪落如雨。
但很快地她抬起头来,从袖中掏出帕子把泪擦拭干净,慢慢地仍是恢复了原先那种波澜不惊似的神情。
正苏夫人派给她的丫鬟们来接人,行了礼,便带了星河去她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