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28/342页


不正好,可他去了圈里赶猪,猪却没见了,心里还想,莫非猪让狼叼走了?回头一
看,猪已经披好了雨衣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他还骂了一句:不要脸!将摩托车
推出来。推出来他觉得肚子咕咕响,他是拉肚子的,已经三天了一直拉稀,他就把
摩托车靠在厕所墙外自己进了厕所,拉稀拉了很长时间,总是拉不净,等他出来,
瞧猪披着雨衣在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他就骑上走了的。
  “这猪怎么还在这里?”五丰有口难辩了,“我说的是实话,狼又不是我的亲
家,我送狼出村子?!你们瞧瞧,要是我说谎,猪平日在圈里的,它怎么会在这儿?
咱到厕所里看看么,我拉的是稀屎,看有没有稀屎!”“这是狼在掉包哩,”舅舅
说,“好了好了,再不说了,你现在再把猪驮去配种吧。”众人嚯嚯地笑了起来,
从五丰家门前钻进一个巷道往街上去,而烂头还在作贱:“这回可不能再掉包了,
猪没配上给你配上了!”我一抬头,却见一只狼极快地从巷道那一头一闪跑过去了,
“狼!”我锐叫了一声。
  这一声使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提了枪急跑向巷口,确实是狼,已经跑过了
巷口的土场,要闪过那座麦秸垛了,我举起枪,叭,狼应声而向前跑了几步,踉跄
着倒下了。
  “我打中了狼了!”我大声地叫。
  “还有狼,怎么还有狼?”舅舅跑过来,“你打狼了?你打中了狼了?!”舅
舅这么一问,我也意识到我怎么就打了狼了,而且我是从未放过枪的,但就那么一
枪,竟就将狼打中?!
  人们呼地跑过去查看被我打中的狼,但是紧接着远处在喊:“打着根保了!打
着根保了!”抬过来的真的是人不是狼,人并没有死,屁股被打穿了。
  我离开了雄耳川,悄悄地,在半夜的子时。
  护送我的是我的舅舅,他一直把我送出盆地二十里路,还在叮咛着不要害怕。
被我打中的根保并未危及到生命,子弹是从左屁股蛋打进去,又从右屁股蛋穿出去,
嵌进麦秸垛后的柿树身上,千幸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把软组织打出个窟窿,流
着血和翻开了白花花的肉。但这件事是太可怕了,昏迷了十多分钟而清醒过来的根
保一边哭喊着疼痛,一边叫嚣他要告我。村子里的人全然不站在我的一边,给根保
鼓劲,说我这是故意伤害,因为我一直在反对着打狼,怎么会突然拿枪来打狼呢?
如果真如我的舅舅所说的十五只狼,那么十五只狼都死了,我为什么硬说是狼而开
枪?是我的舅舅终于一口咬定根保是他误伤的,是他当时拿的枪,他太紧张了,还
以为又出现了狼,他来私了。舅舅到底是怎么私了的,我一概不清楚。但舅舅用捣
碎的篦篦芽草敷伤,这是猎人常用的办法,也是山地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偏方。舅
舅对根保说,也是在对我说:没事的,半个月就好了。连烂头也在安慰根保:只要
没打断你那东西,这有什么,躺上半个月,把陈年老瞌睡趁机也睡了!
  谁也没有想到,我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雄耳川竟是这样仓惶而逃,更没有想到,
与舅舅神话般的相遇又要神话般的离开了。
  我拥抱了我的舅舅,舅舅并不习惯我的举动,他扳过我的脑袋,用手擦了我的
眼泪。
  “你几时还回来?”他说。
  “我还能回来吗?”
  “都是舅舅不好……你原谅你舅舅吧。”“其实都是我的错,”我说,“怪你
什么呢,因为你是猎人,倒是我导致得一只狼都没有了。”“但你要回来的,”舅
舅头垂下来,“我最后萎缩在炕上的时候,我给你带信,你是要回来看看我,行吗?”
  “舅舅不会病的,舅舅现在不是蛮精神吗?”
  “可再没有狼了啊!”这话使我们都突然陷入了悲伤,再也没有狼了,要为狼
建立档案而成为了不起的摄影家的幻想破灭了,将在省城里更加百无聊赖了,舅舅
从此将真真正正的不是了猎人,同施德主任他们一样,他活着的意义又将在哪里呢?
这个时候,在我的心里,我也感觉到在舅舅的心里,我们都是在真切地怀念狼了。
  “舅舅,”我说,“你真的能识别被打死的那些狼吗,是肯定有十五只狼吗,
会不会哪一只你从来未见过?”
  “你的意思……?”
  “村人说政府投放了新狼……”“投放没投放我不知道,打死的都是我编过号
的。”“那么……或许政府真的投放了狼?”
  舅舅惨然地笑了一下。
  人见了狼是不能不打的,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没有了狼,这就又是人。往后
的日子里,要活着,活着下去,我们只有心里有狼了。
  这回是舅舅抱住了我,我们的脑袋撞在一起,他胸前那枚金香玉撞在我的扣子
上,当地响了一下,他问道:“你的那块呢?”
  我说我挂在翠花的脖子上了,他怔了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便
要把他的金香玉送我。我不要,他坚持卸下来要我拿上,却未料到,他交给我的时
候我还未接住,他手却放开了,金香玉就掉下去,叭,不偏不倚落在脚下的石头上,
玉片溅开。
  我的脸色骤然大变,他仰头叫道:“碎了,碎了,这都是天意,金香玉一定会
碎为两块,咱该一人拿一块了。”低头在地上找,果然碎为了两块,而且大小相同。
我们全没说不吉利的话,嚷道着这玉有灵性,各人把一块装在了衣袋里,他把他的
小包袱解开,又要将那张狼皮送我。“我再没什么好送你了,看着狼皮,你就会记
着你有一个舅舅了,想着也好,骂着也好,反正你是有这么一个舅舅了。”我们就
这样分手了。我从一条独木桥上趔趔趄趄地走了过去,回过头来,月色苍茫里,舅
舅还是站在河的那岸,流水哗哗,天上是水形的云纹,地上是云纹的水形,月亮像
眼睛一样在照着。那条独木桥倏忽间竟全部塌落下去,塌落得无声无息,如蜡做的

当前:第228/34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