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45/342页


  原来,禾禾下午到白塔镇去了以后,他就又到麦绒家了。刚刚走到屋旁的一丛竹子后,却看见回回垂头丧气地从门前小路上也往麦绒家去了。回回中午和烟峰又打闹了一次,双方的脸都打破了。回回怕是不愿在家呆,就到麦绒这儿来了。麦绒从屋里迎出来,两个人在那里说话。
  “回回哥,你怎么和嫂子又闹了?”
  “麦绒,我伤心啊,饭饱生余事呀,她脾气越来越坏了!”
  “你不要往心上去,气能伤身子哩,多出来散散,或许就好了。”
  “我还有脸到谁家去?人家问我一句,我拿什么对人家说呀?”
  “……我不笑话,你就到这里来,和孩子说说笑笑,什么事就能忘了呢。”
  “……”
  “你吃过饭了吗?我给你拾掇饭去。”
  两个人就进了门,门也随即掩了。屋里传来风箱声和刀与案板的咣哨声。
  二水一直等着,不见回回出来,心里产生了一种嫉妒。他已经证实了禾禾和麦绒不会破镜重圆了,但却发现直接威胁到他利益的则是这回回。麦绒似乎对回回特别好,他二水给她出了好多好多力,但从末有一个笑脸儿给他。现在,他不好意思再进屋去骚情,就快快退回来。一心想着报复回回这个情敌,但又想不出怎样报复,知道回回是这个洼里唯一清早起来拾粪的人,就打飞了自己的粪便,不让他得到自己的一点点便宜。
  禾禾追问他到哪儿去了,他不好意思说去了麦绒家。但妒火中烧,还是加盐加醋说回回和烟峰又打了一架,回回就到麦绒那儿去了,两个关了门,在家里又说又笑,七碟子八碗的对着盅儿喝酒哩。
  “没德性,他们怎么能干出这事?!”禾禾趁着酒劲,嘴脸一下子乌黑了。他把枪扔给二水,让他回去。要是那群狗来了,就往死的打,打了剥狗皮,吃狗肉,自己就小跑赶到麦绒家的窗下。
  半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在那个作丈夫的年月,他一站在这个地方,就听见了麦绒在家拉风箱的声音和孩子的哭闹。那种繁乱的气氛却使他感到一种生活的乐趣,他总是问道:饭做好了吗?麦绒或许就在屋里命令他去给猪喂食,或许叫拉牛去饮水,或许就飞出一句两句骂他出去了就没有脚后跟,不知道回家的埋怨话。可现在,这一切都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而屋子里亮着的灯光下,坐着的却是回回。他想一脚踹开门去,骂一顿回回对不起人:麦绒是个人自主,与她好或是不好,他禾禾管不上,可你回回和烟峰吵闹之后就跑这里来,你对得起烟峰吗?
  屋子里并没有喝酒嘻笑的声音。奇怪的却有了低低的抽泣声。禾禾隔窗缝往里一望,回回坐在条凳子上,麦绒坐在灶火口的土墩子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而嘤嘤地哭。
  “我怎么也弄不清白,你嫂子就变成这样人啊!”回回说。
  “人心难揣摸呀,禾禾不就是个样子吗?”麦绒说。
  “唉唉,咱这两家,唉……”
  禾禾站在窗下,却没有了勇气冲进去……
  他慢慢退回来,一步步走进木庵子里,二水询问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教训了回回一顿,禾禾只是不语。问得深了,啪地在二水脸上掮了一耳光吼道:
  “你以后别弄是作非。我告诉你,回回和麦绒的事,你不要管,也不准给外人胡说!”
  二水恼羞成怒,骂起禾禾来,就卷了被子要回家去。禾禾
  酒意醒了,过来叫二水,二水却毅然走了。走到林子边,回头说:
  “你也不要给我开工钱了,席底下压着的那三十元野猪肉钱我已经装在怀里了!”
  禾禾倒在炕上,大声喊蜜子。蜜子还没有回来,它正在远远的林子后恋爱呢。
  过了五天,禾禾收了茧,足足装了一麻袋。他在白塔镇的班车站牌下等车,要去县城。
  他想离开鸡窝洼几天,一是去清清心,二是趁机自己把茧出售给县丝绸厂。
  班车开来了,他买了票,就爬到车顶上去装自己的茧麻袋。等走下来,烟峰却坐在车上了。
  “你到哪儿去?”他差一点惊叫起来。
  “县城。”她说。
  “县城?去县城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逛逛吗?”
  “就你一个人?”
  “你不是个伴吗?”
  禾禾疑惑地坐下来,烟峰问他:要到县城去,为什么不给她打个招呼?
  “不是我作嫂子的说你,你想什么,想干什么,我不见你,闻也闻得出来!你怕我花你的钱吗?我烟峰有的是钱哩。”
  “嫂子,”禾禾说,“你没事,何必去花钱呢,你还是回去吧,或者改日再去吧。”
  “这是你的车吗?你是我的丈夫吗?瞧你那口气!我偏要去看看,多少年里我就想到县城去,去看看那是什么大地方呢?”
  车开动了。半天后,将他们拉到了县城的大街上了。
  烟峰第一次来到县城,她虽然整天向往着这个地方,作着万般的想象。但一来到这里,却使她一下子惶恐起来。这里的街这么宽,楼房这么高,简直令她吃惊,想不出来人住在那上边头会不会晕?在街上走着,脚还抬得那么高,立即被一群孩子注意到了,学起她的走势。她就脸色彤红,尽量放低脚步,却一时扭捏得走不动了。便一步也不敢离地跟着禾禾,到一个商店,就进去看看,问问这样,又问问那样,声音洪大,惹得售货员都瞧着她笑。禾禾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就说:
  “你别那么大声,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烟峰却说:
  “他们笑什么呀,不懂就是不懂,咱是山里人嘛!”
  逛完了全部商店,禾禾带着她到了丝绸厂卖茧。路过纺织车间,烟峰“啊”地叫了一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机器一声儿轰隆,像河流一样的丝绸就不停地泻出来。她从未见过织布,更没有见过织丝绸,那些女工,年纪都小小的,漂亮得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她走近去,一会儿看看丝绸,一会儿看看女工的一双手,问这样问那样,人家回答着她,她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一出车间,就说:
  “这丝就是茧抽出来的?”
  “可不就是。”
  “我的天,这么好的事,这蚕该大养了!这些女子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水灵,手又那么巧呀,咱当农民的算是自活一场了!”
  “咱也不算自活,不是也种粮、养蚕吗?”
  “禾禾,你给嫂子说,你在外边跑的地方多,都是像县城这个样吗?”
  “这算个啥呀,大城市的世面才叫大哩!”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为啥和麦绒过不到一起了,你是眼大心也大了!让鸡窝洼的人都到这里瞧瞧,就没有一个人对着你叫浪子了!”
  禾禾笑着说:
  “嫂子还是开通!以后再到城里来,我一定还要领你呢。”
  烟峰说:
  “我真把人丢死了。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好好到外面跑跑,一辈子钻在咱那儿,就只知道那几亩地,种了吃,吃了种,和人家一比呀,咱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可别跑得洋起来,烫个头发呀!”
  “我才不稀罕那个鸡窝头!那要是收麦天扬场,落一层麦糠,梳都梳不开了哩!”
  这天夜里,他们来到旅社,禾禾为她安排好了房子,自己就去找当年的那个战友借宿。天亮起来看烟峰,烟峰一见面就说了昨晚同房里的女干部拉她去洗澡,她一进浴室,就忙出来了,她嫌害臊,脱不了衣服,但却在旁边的一个房子里看了一场电视呢。
  因为禾禾还要去农林局再联系一些养蚕方面的事,就给烟峰买了车票,送她返回鸡窝洼。
  烟峰坐在车上,却叮咛禾禾也给她买些蚕种,她回去也要养呀,就把怀里那一卷人民币塞给了禾禾。禾禾也给了她一个纸包。车开动了,她打开纸包,里边竟是一双女式塑料凉鞋。
 


 贾平凹作品集
 

 
十四
 
  禾禾也没有想到,他竟在城里能呆七天。他本来是到农林局去要一些养蚕的材料,再买一些蚕种的。但农林局的王局长却对他极有兴趣,拉他列席了一个檀桑养蚕会议,又去东山一个植桑专业户那里参观。禾禾在那里,大开了眼界,看到人家竟植了一架山的桑树,仅出售桑叶一年便可收入几千元。禾禾意识到自己桑植得太少了,当下和这位专业户订下合同,要求给他培育五千棵桑苗,当时就把烟峰给他的那笔钱交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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