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50/342页


  “走,去听戏去啊!”
  到了烟峰家,看见柜盖上的小洋玩意儿,问这问那,又评论烟峰那新买来的衣服,说几句“烟峰成十八岁娃了”的笑话。烟峰得意,常常出门,动不动就把禾禾新做的工作服披上,还将禾禾的一双地质工人穿的半旧牛皮鞋穿上。一些人倒嫉妒起来了:
  “一个拖拉机使这家发了!”
  “他哪儿就能买起了拖拉机?”
  “人家养蚕呀!”
  “他怎么就能发了?”
  “哼,男人能挣钱,婆娘勾子能擂圆,那烟峰披个衣服穿男人皮鞋,烧包成什么样了!”
  烟峰听了,倒不在乎。每次进县城回来,又总要给麦绒的孩子买些糖果,或者帽子、围裙、鞋子什么的,这却使回回和麦绒惊慌起来,怕这样会将孩子的心勾走,也就尽量打扮孩子。但毕竟比不过烟峰,便不大让烟峰再接孩子过去,当烟峰将新买的东西送过来,就说:
  “给他买这么多东西哟?这孩子既然投胎到没本事的娘这里.他哪儿能享得城里人的福!”
  说话不甚中听,烟峰就心上疙疙瘩瘩起来。回来越想越生气,只恨自己没有生娃娃的本事,好心没好报。
  到了冬至那天,电线拉通了,白塔镇上的电灯亮了,深山人几天几夜喜得坐不住,睡不稳,都盼望电灯很快拉到各家各户。几天后,各山山沟沟就开始架线路,鸡窝洼的电杆栽到洼底,但各家要用电,从洼底到各家门前的电线却只能自家出钱。这一下,使好多人家为难了。麦绒家离洼底较远,回回计算了一下,单这一段电线,以及屋里的电线、电灯、电表钱一共需一百五十元,他便叫苦不迭了。自结婚花了大笔钱后,又翻修房子,又置买家具,手头的钱早已没有几个,哪儿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只好眼看着别人用电,自己依旧点那小煤油灯。
  拉电最早的,要算是禾禾。他一连接了四个灯,一个小房一个,而且大门口也拉了一个。一到夜里,满洼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那门上的灯,亮得像个太阳。
  回回夫妇自惭形秽,就更不大到禾禾家来,自觉不如了人家。洼里的人也都议论开了,说这一家子红火了,那一家子光景要塌伙了。
  但是,这个时候,烟峰病了。
  她病得很厉害,四肢无力,不想吃饭,又经常呕吐。眼红而嫉恨他们的一些人得到消息,就都私下叽咕:
  “这病怕不是好病哩。”
  “哼,人的福分都是命定的,我就说这一对浪子怎么就日子这么红火!他们哪儿能享得那福?有财就没人,有人就没钱,瞧吧,即使这病能治,也是来收这家钱财的。”
  禾禾也紧张起来。先并不在意,觉得烟峰一向身体好,这毛病过几天就好了。没想越来越厉害,他忙到镇上请了大夫来。大夫请过了脉,却突然大叫道:
  “禾禾,你有大喜了!”
  消息一时三刻传遍鸡窝洼,人人都惊呆了:这个多年来不会生娃娃的烟峰竟怀孕了?!说来说去,原来那回回才是个没本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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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回回睡倒了三天。
  三天里,麦绒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手把手地给他喂药,他只是摇着头不喝。麦绒就流了眼泪。
  “你病成这个样,怎么不喝药呢?什么事都不要放心里去,咱不是还有牛牛吗?牛牛,你快叫你爹喝药,药喝了,睡一夜,明早就好了呢。”
  孩子爬过来,歪着头看回回,连声叫着:“爹喝!”
  回回将孩子拉过来,搂住,哽咽着说:
  “麦绒,我没本事,我对不起你啊!”
  麦绒说:
  “快别说这个了。有了这个家,我也是心满意足。烟峰能得子,那也算是她的造化,她有了孩子也就死了争咱牛牛的心。我看得出来,咱牛牛是好的,他将来是会把你当亲爹哩。”
  回回叹了一口气,把孩子在怀里搂得更紧了,说:
  “我信得过你,我也相信咱牛牛是好的。烟峰有了孩子,外人肯定会耻笑我,这我倒不嫉恨。我只是伤心,怎么我的命这么不好呢。我只说过来,能使你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在人面前话说得精精神神,可我没本事,现在的光景过得倒不如人了。手头不活泛.也没能给你和孩子穿得光亮。我只说咱当农民的把庄稼做好.有了粮什么也都有了,可谁知道现在的粮食这么不值钱,连个电灯都拉不起,日子过得让外人笑话了。麦绒,你说这倒是为什么啊!”
  麦绒看着丈夫,手在微微抖,药汤在碗里就不停地打闪儿。
  “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了,咱并不懒,也没胡说浪花……牛牛爹,话说回来,有饭吃也就对了,我也不需要别的,只要咱安安分分过下去,天长地久的,我什么都够了。别人吃哩喝哩,让人家过去吧,那来得快就保得住去不快吗?你要紧的把病治好,一家人安安全全的,咱还养活不了这三张嘴吗?我能跟你,我就信得过你的本分实在,再说又不是咱实在过不下去了!”
  回回听了麦绒的话,爬着坐起来,把药喝了。
  “唉,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能盛了啊!”
  麦绒替他脱了衣服,扶他重新睡好,自己就上了炕,坐在丈夫跟前,一时却没有了话再说出来。
  土炕界墙窝里的小油灯,豆大的一点黄光,颤颤瑟瑟地闪动着,屋子里昏黄黄的。回回让麦绒把他的烟袋拿过来,麦绒犹豫了一阵,还是从柜盖上取过来,替他装了烟,点上,说:
  “你要抽,就少吃点。”
  回回抽过一袋,又摸摸索索装上一袋。小油灯芯突然哔哔吧吧响起来,光线比先前更微小了。他仄起上半个身子,将烟锅凑近灯芯去吸,才一吸,灯芯忽地却灭了。
  “没油了。”麦绒说,“我添些油去。”
  “不用了,我也不抽了,睡吧。”
  黑暗里,麦绒把孩子衣服脱了,放进被窝,自己却静静地坐在那里。窗外的夜并不十分漆黑,隔窗看去,洼的远处坡梁上,禾禾家门口的电灯光芒乍长乍短地亮着。她回过头来,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脱衣溜进了被窝,温温柔柔地紧挨在回回身边。
  “我一定要拉上电,我要争这口气!”回回狠狠地说着,鼻子口里喷出的灼热的气冲着麦绒的脸。第二天,回回就下炕了。
  身子还很虚弱,却从屋梁上、外檐上卸下了几爪儿包谷棒子剥了,从地里取出几背篓洋芋,第三天夫妻俩担到集上去出卖。价钱自然很便宜,但还是卖了,一共卖了七十二元八角。回回靠在那棵古槐下,把钱捏着,捏着,光头上的虚汗就沁出来,对麦绒说:
  “你回去,再装一筐小麦,一筐谷子!”
  麦绒愣住了。
  “你还要卖?”
  “卖,卖!”
  “算了,咱不拉电了,煤油灯不是一样点吗?人经几代没电灯,也没见睡觉睡颠倒了!”
  “要卖!要卖!”回回第一次变脸失色。“你去不去?咹?!”
  麦绒站在那里,眉眼低下来,说:
  “你喊什么,你是嫌外人不知道吗?”
  说完,却还是挑了空箩筐一步一步走了。
  回回却感到头一阵疼痛,双手抱住了脑袋,膝盖一弱,靠着树慢慢蹲下去了。
  电线电灯费用总算凑齐了,回回家里亮了电灯。当夜特意请了几个相好的人来家喝酒,酒是甘榨酒,先喝着味儿很苦,喝过四巡。醇味儿就上来了。一桌人喝得很多,麦绒不停地用勺从酒瓮里往外舀。一直到半夜,别人还没有醉,回回倒从桌子上溜到桌下.醉得一滩烂泥了。麦绒扶他睡在炕上,他醒过来,指着灯坚持说他的灯最亮,而且反复强调在座的人都要承认在整个鸡窝洼里就要数他的电灯亮。
  这一夜,回回醉了一夜,麦绒看守了一夜,一夜的电灯没有熄灭。
  从那以后,这一家的茶饭开始节制起来,因为卖了好多粮,
  又要筹划以后用钱还得卖粮,就不敢放开吃喝了。茶饭苛苦起来,就不可能每顿给猪倒饭了。猪一天三顿便是糠草,红绒就上了身,脊背有刀刃一般残了。到了月底,用秤一称,竞仅仅长了三斤。回回气得叫道:
  “倒霉了,倒霉了,干啥啥也不成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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