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67/342页


  到了十二点,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小女儿一直在旁看着所收到的礼钱,最后跑去对娘说:
  “娘,一百八十元呢!”
  娘说:
  “这就好了,可以还帐了。我直担心你爹这儿那儿借,客待完后怎么给人家还呀!”
  十二点半,饭菜全部做好,韩玄子没有回来,不能人席。有人就不停地问:还不吃饭吗?肚子已经饥了!又过了一个小时,饭菜开始凉了,韩玄子还没有回来,客人有些乱了,喊肚子饥的人更多了。侄儿队长也急了,对二贝说:
  “咱伯怎么还不回来?你去公社看看。”
  二贝到公社大院,大院里并没有人。门卫老头说:马书记一来就到后塬一家专业户那里拜年去了,公社干部也全去了,韩玄子也跟去了。二贝回来说:还得再等等。
  家里人着急,韩玄子更着急。他赶到公社后,王书记他们已陪马书记去了后塬,他便马不停蹄撵了去。马书记在那家专业户里,问这问那,只是不立即走开。他拉过王书记说:
  “马书记下来还到哪里去?你没说我今天待客吗?能不能到我家去?”
  王书记说:
  “马书记说了,从这里回去,再去王才家拜年。”
  “王才家?”韩玄子大吃一惊,“王才是什么东西,马书记去.给他拜年?”
  王书记挤了挤眼,悄声说:
  “我也捉摸不透,他怎么就想起去王才家?他哪儿就知道个王才?!而且说王才的加工厂是个好典型,他要实际看看,准备将加工厂所需的面粉、油、糖纳入供应指标。”
  韩玄子霎时间耳鸣得厉害,视力也模糊起来,好久才清醒过来,问:
  “马书记怎么会知道王才的加工厂?”
  王书记说:
  “马书记说他收到王才的一份申请报告。这王才j这申请怎么不让咱公社知道知道?!”
  韩玄子叫苦不迭:
  “他通天了!他竞能通天了!”
  两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互相对火点烟。暖洋洋的太阳照着他们,身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韩玄子第一次突然发现,那烟影在地上,不是黑的,也不是黄的,竟是一种暗红的颜色。
  “那,”韩玄子抬起头说,“这么说,就不到我家去了?家里来了一院子客呀!”
  王书记说:
  “这样吧,到王_才家,我和张武干陪同就行了,你把公社别的干部叫到你家去,改日咱再喝酒吧。”
  “这,这……”韩玄子难堪极了。
  “没办法,偏偏马书记今日来,我不能不陪呀!”
  从后塬返回公社大院,马书记歇了一会儿,就要动身去王才家。当下王书记就派人小跑先去通知王才,自个倒劝马书记先喝喝茶。
  王才今日一露明就开始生产,半早晨,小女告诉说韩家去的客很多,他心里就乱糟糟的,小女再要说时,他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
  “你喊什么?你不喊怕人当你是哑巴?淘米去!”
  小女不知其故,呜呜哭着淘米去了。他又觉得把孩子委屈了,只是闷着头搅拌面粉,搅拌完,又去油锅上忙活,炸了十几斤豆角糖,然后,又去案上包饺子酥糖。媳妇说:
  “你去吃点饭吧,”
  “不饥。”他只是不去。
  这时候.公社报信人飞马赶到,说县委马书记要来拜年。王才痴痴地听着,如作梦一样;听完,倒冷冷一笑,又坐下忙他的了。那公社报信人气得大叫:
  “王才,你好大架子!马书记要来拜年,你竞带理不理?!你知道不,人家批准你的面粉、油、糖列入供应指标的报告来了!”
  王才这才一惊,说:
  “这是真的?”
  “真的。”那人说。
  “不日弄我?”
  “谁日弄你?”
  王才大叫一声:
  “啊,马书记支持我了!马书记来给我拜年了!”
  边叫边往出跑,跑到大场上,场上没人,自觉失态,又走回来,张罗家里的人放下手里的活,扫门院,烧茶水,自个又进屋戴了一顶新帽子。
  最高兴的,还有狗剩和秃子。他们也停止了生产,急忙赶回家来找老婆、娃娃,让他们不要去韩玄子家吃席了。但家门上锁,人已经去了。秃子就跑到韩玄子家外的竹林边上,粗声叫喊自己的老婆,说:
  “回吧,马书记要给王才拜年了,要支持我们工厂了!”
  韩家院里正是人人饥肠辘辘,对迟迟不开饭极为不满,有人发现厨房后檐的荆笆上窝有软柿,便偷偷地上去拿了来吃。听到秃子叫喊,就炸开了,说:
  “什么?马书记不到这里来,去王才家了?”
  有人立即跑出来看热闹。更多的人则疑惑不解,以为是谣言。出来的人看见了秃子。秃子的老婆正对秃子说:
  “饭还没吃呢,我已上了二元钱的礼了!”
  秃子说:
  “不要了,只当是咱丢了,失了,喂了猪了!”
  二贝娘正随着一些客人出来看究竟,听了这话,气着说:
  “秃子,你嘴里放干净些!我稀罕你家来吗?去叫你请你了吗?你这么没德性的,你骂谁呢?”
  秃子说:
  “我就骂了,你把我怎么样?你们还想再压我吗?你们厉害,有钱有势,可马书记怎么不到你家来?!”
  “你这条狗!”二贝娘气得手脚直抖,眼泪花花的。二贝跑出来,拉住了娘,秃子一见二贝,低头就逃走了。
  这一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马书记是真的不到这里来了,有一些人就向王才家跑去。一人走开,民心浮动,十人,二十人,也跟着去了,院子里顿时少了许多。二贝娘胆儿小,心事大,挡这个,拉那个,急得眼泪又流下来,对二贝说:
  “你爹呢,你爹死到哪儿去了?他不回来,这怎么收拾!不等他了,咱开饭,开饭!”
  就让侄儿队长安排客人入席,队长喊气管炎,让把桌子往堂屋搬,把所有门扇卸下往院子摆。堂屋是上席,院子里是下席,各就各位。但队长喊了几声,却没了气管炎的人影;他早到王才家去了。
  好容易人入了席,韩玄子和四个公社大院的干部回来了。人们一看,韩玄子脸色铁青,虽还在笑,笑得苦涩,笑得勉强。所领的四个公社干部,一个是管生产的小伙,一个是抓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一个是会计,一个是管多种经营的老头。韩玄子让四个干部堂屋坐了,叫二贝放一串鞭炮,然后将酒取出,凉菜端上,给各位敬酒。
  韩玄子说:
  “坐了几席?”
  二贝说:
  “十五席。”
  二贝娘说:
  “村里好多人都走了,去王才家了,还等不等?”
  韩玄子说:
  “不等了!走了韵就走了吧!”
  便自个端了酒杯,站在堂屋门口,高声说:
  “一杯水酒,都喝啊!”
  众人眠了一点就放下,他却一仰脖子将满满的一杯灌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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