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75/342页


 贾平凹作品集
 

 
商州初录(7)
 
  也就是这莽岭山脉,两个县可恰恰被它截然分开。看山的北面,每条沟里都有水,水流向北;山的南面,每条沟里也是有水,水流向南。水与水的发源地,几乎都是一个无息的泉眼,泉眼与泉眼,又几乎仅仅相距几十里,甚至几里,但是,流向北去,便作了黄河流域,流向南边,竟成了长江流域。如今两县之间的公路,要绕一个大大的“C”形,从洛南出永丰关,过大荆川,到黑龙口,翻麻街岭,经商县沿丹江而下,才到丹凤。两县靠得如此近,两县来往又如此远!但是,也该应了天设地造的古语,出奇地是就在莽岭主峰左四十里的地方,竟有一条沟接通了两县的隔阂。这条沟是那样的隐蔽,那样的神秘,至今别的地方的人一无所知,就是洛南、丹凤的人也理会的寥寥无几;只是莽岭两边的农民常去走动,但农民走动为着生计,并不想作书以示天下,以至后来渐渐地有人知道了,探险似的来往了,便称作是商洛的“胡志明小道”。
  这条沟没有路牌,也从无有人丈量,里数由人嘴说,有说六十里的,有说八十里的,但人口是十分地准确:十六家。十六家分两县户口,但丹凤人住的有洛南的地,洛南人有耕的是丹凤的田。自古洛南人面黑,丹凤人脸红。他们是黑红黑红,一种强悍的颜色。从沟南口到沟北口,他们的语言始终吐字一致,但绝对是地地道道的南腔北调。或许山把他们包围得太厚了,林把他们掩蔽得太严了,他们几乎与外边世界隔绝了,只是到了“文化革命”中,丹凤武斗,一派将一派赶出县境,从这里向洛南逃窜,山沟人才见到了一溜带串的人群,也只有到了“四人帮”粉碎后第二年,这里才有了电话,从山顶到河畔弯弯斜斜栽了电杆,而电线总是松松地下坠,站满无数的鸟儿。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开始有人订了报纸,十五天后看着半个月的新闻。沟是太大太大了,路却是极窄极窄,常要涉水过河。水并不怎么深。但紧急得厉害,似乎已经不是水了,是一道铁流,外地人?┕?,即使不被冲倒,也少不了被流沙走石撞伤腿面,踢掉脚指甲。十六户人家,你几乎不知他们都是住在哪里,偶尔转过山嘴,一个黑石崖缝里就长出一搂粗的老松来,使你瞠目结舌;老松之后,那突出而空悬的岩石下,突然就有了人家,房顶却是有前半边,没后半边,那半边就是石岩,屋地也一半是土,一半是凿入的石洞。推门进去,屋里黑阴阴的,或许点着油灯,或许没有,当屋一个偌大的火坑,劈柴架起,火光红红的,人影反映在墙上,忽大忽小,如跳动着鬼的舞蹈。主人一个大字形站在那里,体格健壮,眼睛生光,牙齿雪白,屋梁挂着的一吊一吊熏肉,不注意就碰着了头脑,这是他们表示富有的标志:一年宰杀几头肥猪,用烟火香料熏得焦黄,吃一块,割一块,春夏秋冬,晕腥不断。如果进屋就端坐火坑边,让烟就吃,让水就喝,他们便认作是看得起他们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酿的酒就端上来,双手捧递。他们大都不善言辞,一脸憨厚诚实的笑容,问他们什么,就回答什么,声调高极,这是常年喊山的本领。末了最感兴趣的是听县上的,省上的,乃至国家的、世界的各种各样消息。可以断定,城镇卖老鼠药的天才的演说家到这里,一定要大受欢迎。听到顺心处,哈哈大笑,听到气愤处,叫娘骂老子;不知不觉,他们就要在火堆里烤熟小碗大的土豆,将皮剥了,塞在你手,食之,干面如栗,三口就得喝水,一个便可饱肚。
  这十六户人家,一家离一家一二十里,但算起来,拐弯抹角都是些亲戚,谁也知道谁的爷的小名,谁也知道谁的媳妇是哪里的女儿。生存的需要,使他们结成血缘之网、生活之网。外地人不愿在这里安家,他们却死也不肯离开这块热土,如果翻开各家历史,他们有的至今还未去过县城,想象不出县城的街道是多么地宽,而走路脚抬得那么低,有的甚至还未走出过这条沟。娘将身子在土炕上的麦草里一生下,屋里的门槛上一条绳,就拴住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稍稍长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里也去,爬树捉雀,钻水摸鱼,如门前的崖上的野鹞子,一出壳就跑了,飞了,闯荡山的海、林的海了。长大成人,白天就在山坡上种地,夜里就抱着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没有一块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转身,也立不住蹄脚,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滚死一两个老牛。河畔里年年刨地,不涨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银就尿银,一暴涨,就一场了了。广种薄收,是这里的特点。亩产有收到四百斤的高产,亩产也有收到仅十斤的籽种,但是,他们可以每人平均四十亩地,能收就收,不收作罢,反正他们相信,人的力气却是使不尽的,而且又不花钱。那坡坡涧涧,楞楞坎坎,有一?低粒?就种一窝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颗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赚钱的东西,割荆条,编笆席,砍毛竹,扎扫帚,挖药,放蜂,烧木炭,育木耳,卖核桃、柿饼、板栗、野桃、酸枣。只要一双腿好,担到山沟外的川道镇上,就有了粮,有了布,有了油盐调和。柴是出门就有,常常在门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树杈、树根,脚手四条用上去,将身子憋足了劲,缩成一个疙瘩团块,似乎随时要忽地弹射而去,样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蛮而又百分的优美。终年的劳累,使他们区别于别处人的是一副双肩都长出拳头大的死肉疙瘩,两只大手,硬茧如壳,抓棘拔草不用镰刀,腿肚子上的脉管精露,如盘绕了一堆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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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初录(8)
 
  川道人没有肯来居住的,但少不了进沟里砍柴,掮椽,采药,打猎。不为生计,不想进沟,进沟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开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贪图赶近路的,就开始从洛南到丹凤,从丹凤到洛南,过往这条沟了。即使和这条沟的人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但只要不是这条沟的人,这条沟的人都要视之为比他们高出一等的角色。他们在山路上遇见了,就总要笑笑的,打老远停下来,又侧了身,让来人先过。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进山就要穿草鞋。但这已经是这里的习惯了:每一个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换上新的,就将旧草鞋双双好生放在路边,后边的人走到这儿,草鞋或许也破了一只,就在前边人放下的草鞋里找一只较好的换上,即使实在不a能穿了,也抽一条草绳儿可以修补脚上穿的,如果要换新的,又将旧的端端放在这里。这么一来,大凡走十里、二十里路,总会遇见路边有一批旧草鞋。共产主义虽然并没有实现,但人的善良在这里却保留、发展着美好的因素。以致使外地新来的人新奇、感叹之余,也被感染了,学习了,以此照办。
  秋天里,山里是异常丰富的,到处都有着核桃、栗子、山梨、柿子,过路人经过,廉洁之人,大开眼界,更是坐怀不乱,而贪心营私之徒就禁不住诱惑,寸心大乱,干些偷偷摸摸勾当。主人家发觉了,却并不责骂,善眉善眼儿的,招呼进家去吃,不正经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说千声万声谢谢。更叫绝的是,这条沟家家门前,石条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里的竹叶茶,尽喝包饱,分文不收。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规,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这与他们有关,舍茶供水则是应尽的义务呢。假若遇着吃饭,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让个没完没了。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过路人没有不记着他们的恩德的。付钱是不要的,递纸烟过去,又都说那棒棒货没劲,他们抽一种生烟叶子,老远对坐就可闻到那一股烈的呛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这种味儿,平日上山干活,下沟钻林,疲倦了随地而睡,百样虫子也不敢近身。最乐意的,也是他们看作最体面的是临走时和过路人文明握手,他们手如铁钳,常使对方疼痛失声,他们则开心得哈哈大笑。万一过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只要出一元钱,他们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别出新意:两根木椽,中间用葛条织一个网兜;你躺上去,嘴脸看天,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坎,转弯翻山,一走一颤,一颤一软,抬者行走如飞,躺者便腾云驾雾。你不要觉得让人抬着太残酷了,而他们从沟里往外交售肥猪,也总是以此作工具。
  走进沟四十里的地方,你会走到一个仙境般的去处,山势莫名其妙地形成一个漩涡状,一道小溪,呜溅溅地响,溪上架一座石拱桥,不是半圆,倒是满月,桥头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叶交错,如驻一片绿云,百鸟不见其影,却一片啁啾,似天乐从天而降。树下就有了三间房子,屋顶耸而四墙低,有罗马建筑的风味,里边住着一个老汉,六十二岁,一个老婆,五十九岁,无儿无女,却怀有绝招的接骨医术。老汉是沟里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这儿求医,门前上下的路面要比别处稍稍宽阔。没有病人了,采药归来,就坐在门前练起手功:将瓷碗砸成碎片儿和谷糠搅和装在一条口袋里,双手就探进去摸着,将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双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断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别处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来,老汉看一眼,冷冷地,只是让其背身儿在门前场地走动,走动着,老汉突然一个健步上去,朝那坏腿弯膊上猛踢一脚,或狠击一拳,那人冷不防,一声大叫,等拧过身来,忽觉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这是老汉的绝招疗法。医术高妙,费用却贱,有钱的掏几个,没钱的便作罢,“只好传个名就是了!”于是,百十里远近,干儿干女倒认了好几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恶,有直树就有弯材;这沟里偏偏就野虫特多。夏秋之际,那花脚蚊虫成群成团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须先放火烧起身旁茅草,只能在烟雾腾腾之中下蹲。蛇更是到处都见,行走手里不能断了木棍,见草丛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隐在树下,稍不留神惊动了,嗡嗡而来,需立即伏地不动,要是逃奔扑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时蜇得面目全非。更可恶的是狼,常在夜里游荡,这一年竟不知从哪儿跑来两只灰色的老狼,凶残罕见,伤害了不少过往行人,接骨老汉也就在这一场狼事中死去了。  对于老汉的死,传说众多,最可靠的说是一个夜里,老两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烧热的,因火过旺,炕烙得厉害,老两口卸了小卧房门垫在席下。席是竹篾子织的,天长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蚀,烟火的熏燎,已经焦红光亮得如上了一层漆。刚刚重新睡好,就听见敲门声,声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问了几声,没有人答,隔窗一看,外边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只老狼半立着抓门,又刨门下土。老婆啊了一声就吓瘫了,老汉说:坏了,这正是那条恶物,今日是要我的命来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头作揖,求天保佑,老汉便隔窗对狼说:“狼,你是吃我的吗?我是医生,一把老骨头,你要来吃我?真要吃,我也没办法,你不要挖门,我开门让你进来吧。”门开了,狼并不进来,只是嗥嗥地叫,老汉感到疑惑,说:“你不是为了吃我,难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顿时不叫了,头扬着直摇尾巴。老汉好生奇怪,又说:“真是治病,你后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后退了三步。老汉只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汉流着泪说:“这有什么办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随它去了!”狼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走,狼还不时回头看看,他只好捏着两手汗脚高步低跟着。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个石洞前,那狼绕他转了一圈,就进了洞去,不一会儿引出另一条更老的狼来,一瘸一跛的,反身后退在他面前。他一低头,才发现这条狼的后腚上肿得面盆大一个脓包,水明明的。他战战兢兢不敢近前,两条狼就一起嗥叫,他捡起一节树枝,猛地向那脓包刺去,病狼惨叫一声,脓水喷了出来。他撒脚就跑,一口气到了山下,回头看时,狼却没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天已经快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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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初录(9)
 
  给狼看病的事一传开,没有人不起一身鸡皮疙瘩,又个个惊奇,说这野虫竟然会来请医,莫非成了狼精,这条沟怕从此永远遭殃了。却又更佩服起老汉的医术:“哈,连狼都请他看病哩!”但老汉却睡倒了三天,起来后性格大变,再不肯多说多笑,也从此看病不再收钱。但是,一个月后,狼又在一个夜里抓他的门了,他拿了菜刀,开门要和狼拼时,那狼却起身走了。那门口放着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银项圈、铜宝锁。他才明白这是狼吃了谁家的小孩,将这戴具叼来回报他的看病之恩了。老汉一时感到了自己的罪恶,对老婆说:“我学医是为人解灾去难的,而这恶狼不知伤害了多少性命,我却为它治病,我还算个什么医生呢?!”就疯跑起来,老婆去撵,他就在崖头跳下去死了。
  这事是不是真实,反正这条沟里人都这么讲,老汉死的那几天,没有一个人不痛哭流涕。十六家人就联合起来组成猎队,日日夜夜在沟里追捕那两条老狼,三个月后终于打死了恶物,用狼油在老汉的坟前点了两大盆油灯,直点过五天五夜油尽灯熄。至今那老汉的坟前有一半间屋大的仄石为碑,上凿有老汉的高超医术和沉痛的教训。
  沟里没了害人之物,过往行人就又多起来。十六户人家就又共同筹资修起山路,修了半年,方修出八里路,但他们有他们的韧性,下决心继续修下去,说:“这一辈人修不起,还有娃辈,娃辈不成,还有孙辈,人是绝不了根的,这条沟说不定还要修火车呢!”
  桃 冲  从商洛进入关中,本来只有一条正道:过武关,涉五百里河川,仰观山高月小,俯察水落石出,在蓝田县的峪口里拐六六三十六个转角弯儿才挣脱而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西岳华山的脚下竟有了一条暗道,使这个保守如瓶的商洛从此开了后门:这就是由北而南的石门河了。天地永远平行,平行使它们天长地久,日月相随相附,日月使圆缺盈亏;河流肆流,总会交合,所以本来很伟大的,很有个性的河道水流,便大的纳了小的,浊的混了清的。这石门河原来是一流莹亮的玻璃,河底的一颗石子都藏不住,偏偏在一处叫尖角的地方,就与混浊不堪的洛河相遇了。清浊交汇,流量骤然增大,又偏偏右有石崖,左有石崖,相搏相激的水声就惊涛裂岸,爆发出极大的仇恨。先是一边清,一边浊,再是全然混混,那一尺多厚的白沫、枯枝、败叶、死猫臭狗,就浮在两边石崖根下,整日整夜,扑上来,又退下去,吃水线一层一层蚀在那崖壁上,软的东西就这么一天一天将硬的石崖咬得坑坑洼洼。而靠近水面的地方,暗洞就淘成了,水在里边酝酿、激荡,发出如瓮一样嗡嗡韵声,冬日,或天旱之夏,水落下去,那石洞就全然裸露,像一间一间房屋,沿河边过往的人,有雨在那里避淋,有日在那里歇凉。一到涨水,远近的人就站在石洞顶上突出的地方,将粗长麻绳一头系在身上,一头拴在石嘴,探身在那里捞取上游冲下来的原木、柴草,或者南瓜、红薯。此时节,女人是禁止到那里去的。男人皆脱个精光,一身上下的青泥。常常有粗大木料漂下来,有人就沉浮中流,骑在木料上向岸边划游。结果就有发了横财的,但也有从此再没有上岸的,使老婆、儿女沿岸奔跑哭嚎,将大量的纸钱、烧酒抛在水中。但是,到了初夏,或者秋末,水势大却平稳,上游七里地的地方,洛河面架有几十丈长的双木绑成的板桥,石门河则以石头支成六十多个的列石,“紧过列石慢过桥”,一般老人、妇女、孩子是不能胜任的,那下游就从这边石崖上到那边石崖上拉一道铁丝,一只渡船就牵着铁丝悠悠往返。摆渡的是一个老汉,因此挣了好多零钱,等这一带人都还没有穿上凡立丁布的时候,老汉就第一个穿了,见风就飘,无风也颤;他的一个儿子,一个小女,甚至连那个红眼老婆,也都穿上了灯芯绒衣裤。并且没事一家人都到船上来,一边摆渡,一边将最稀罕的收音机放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没有不热羡老汉的,“他怎么就这般好过呢?!”有人就有了嫉恨,盼望老汉某一日船突然破了,或许失脚掉在水里。  老汉是桃冲人,活该要发财。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还能喝酒。河里涨大水了,就收了船去,系在门前的一株弯身老桃树下,要么父子抬起来,一直停搁在台阶上。有人想趁大水将那缆绳砍断,或者推下去让水冲走,却毫无办法,因为老汉是住在桃冲的。  桃冲就在两河相汇处。这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两水交合的中间竟夹出一个小小的两头尖的滩。滩四边很平,中间才突然隆起一个高地,周围用石头砌了,成一个平台。老汉的家就住在平台上。先是房屋并不多,三间“五檩四椽”明檐上厅,两边各两间茅草厦舍,门前是一个土场,堆一座两座麦草,蹲三个四个碌碡。后来就有了两户本家,借着老汉父辈的交情也搬住过来,横七竖八地也盖了些房,那场地就移在平台下的滩上。这台上台下,滩里滩外,都种植了桃花。三月天里,桃花开得夭夭的,房子便只能看出黑的瓦顶,到了桃花败的时候,红英坠落,河里就一道一溜红的花瓣兜着漩涡向下流去。环境如此美好,自然都是主人日月宽绰所致。而且到了后来,为了使这块地方常年有颜色,又在桃林中植了竹子。这方圆竹子是极稀少的,但在这里却极快繁衍开来,几年光景,一片碧绿,一片清韵,桃花也显得更红更艳得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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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初录(10)
 
  年年河里涨水,两岸的石崖洞口全都淹了,但从未有水淹过这滩,滩边也从不曾以石筑堰。最大程度,这水可以浸没了场地,但平台依然无事。两边捞木料、柴火的人,眼瞧着台上的人毫不费力地站在门前用长长的捞兜就可轻易收获,更是气得咒骂。于是到处都在传说:这滩是龙的脊背,水涨,滩也在涨。
  但是,这滩上的人家毕竟和左岸的人家是一个生产队,他们要干活,就都要到左岸去或到右岸去。左岸的石崖下是一个村庄,房子依崖而筑,门前修一洼水田,前边用偌大的石头摞成滚水形大堤,堤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柳树。因为水汽的原因吧,这石崖是铁黑色的,这树也是铁黑色的,房屋四墙特高特高,又被更高更高的柳树罩了上空,日光少照,瓦就也成了铁黑色,上边落满了枯叶,地面常年水浸浸的潮湿,生出一种也是铁黑色的苔茸。铁黑色成了这里统一的调子,打远处看,几乎山、林、房不可分辨,只感觉那浓浓的一团铁黑色的地方,就是村庄了,从村庄往下弯去,便是淤沙地,肥得插筷子都能出芽的土。村子里的人都孤立滩上的人,富使他们失去了人缘。在涨大水的时候,滩上人不得过去,村里分柴分菜,就没有他们的份。滩上人也不计较,反倒穿着清楚,说话口大气粗,常常当着众人面掏烟袋,总要随便带出一角二角钱来,接着又那么随便地胡乱往口袋一塞。而村子里的人在桃熟时,夜夜有过来偷桃吃的,或许一到夏天,就来偷采嫩竹叶去熬茶。滩上人看见了,从不撵打,反倒还请进家去,尽饱去吃,只要求留下桃核,说积多砸仁,一斤可卖得五角多人民币呢。
  右岸却比左岸峻峭多了,河边没有一溜可耕种的田,水势倒过去,那边河槽极低,平日不涨水也潭深数丈。遇到冬天.水清起来,将石片丢下去,并不立即下沉,如树叶一般,悠悠地旋,数分钟才悄然落底。太阳是从来照不到那里去的,水边的崖壁上就四季更换着苔衣。有一条路可到山顶,那里向阳处是一丛细高细高的散子柏,顶上着一朵小三角形叶冠,如无数根立直的长矛,再后,一片如卧牛一般的黑顽石,间隙处被开掘了种地,一户人家就住在那石后。这人家是属于另一个生产队的。滩上的人却与这户人家极好,桃熟了送桃,竹叶泡制了送茶。因为侧着这户人家往右斜去,便是山崖最陡的地方,稀稀落落长些如桩如柱的刺柏,半壁有一个石洞,洞内住满了成千上万的扑鸽,平日飞出来,旋风般地在崖前河上空起落,一片白影,满空哨音。那深潭的水面清风徐来,被日光一照,洞下的石壁上就浮幻出一片奇丽的光影,像云在翻滚,像海在涨潮,像万千银蛇在舞。滩上的人在午饭时,个个端了碗坐在门前往这边看,说是看电影。那扑鸽就整天绕着光影激动,后来发现,石洞里有几尺厚的扑鸽粪,滩上人就经山上人家同意,将绳系在山上树根,慢慢吊身下去,进洞扫粪,每年扫一次可得十三四筐哩。这肥料施给烟和辣子,收获极好,这又给滩上人家增加了一份不少的收入。摆渡老汉曾一次进洞,大胆地往深处走,出来说:洞大可容数百人,行进五十步后洞往下,视之莹光如瑶室,石壁间乳脂结长数尺,或如狮而踞,或如牛而卧,或如柱如塔,如栏杆,如葡萄挂,又有小如翎眼、薄如蝉翼的东西散布,像是飞霜在林木上。再往下,竟有了水池,水中石头皆软,捡出则坚,击之,皆成钟声。如此绝妙,逗人兴趣,但却再无一人敢缚绳进洞。
  这黑石崖更有无比好处,表面铁黑,凿开却尽是石灰石,白得刺眼。老汉的儿子长大了,比老汉更精明,又多了一层文化,就第一个动手开石,私人在那里烧石灰:将石灰石和炭块一层隔一层垒起,外用土坯砌了,泥巴涂了,在下点火烧炼,一直烧七天八夜,泥巴干裂,扒掉土坯,即是白面一般的石灰了。石灰销路很广,两岸人争相来烧,从此那里就成了石灰窑场,一家接一家,日夜烟火不熄。大家都烧起来了,老汉一家却偃旗息鼓,只是加紧摆渡,从右到左运人,从左到右载灰。滩上人越发富了,左岸右岸的人的腰包也都鼓囊囊的了。
  但是,这窑烧过一年,烟火就熄了,窑坑也坍了,老汉的渡船横在滩前的浅水里,水鸟在上边屙下一道一道的白屎,不久,老汉也悄悄在这桃冲消失了。  那是社教一开始,干部人人“下楼”,生产队的队长、会计都下台了,老汉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尖子,鸡毛蒜皮一律算上,老汉一家要交出五千元的“黑钱”。结果,变卖了一切家具,又溜了四间厦子房上的瓦,一家就穷得干腿打得炕沿子响了。这个生产队家家没了来路钱,但心里倒还乐哉了:因为老汉垮了,一个令人起嫉妒火的角色从此没有了。要富都富,要穷都穷,这是他们的人生理想。老汉带着一家人就出了山,跑到远远的河南去落脚了。  十年过去了,十八年过去了,石门河和洛河依然流动。依然相汇,桃冲依然没有被水冲去。只是洛河上游建了好多电站、水库,河水渐渐小多了。那只小小的渡船,再也没有了。人们又在上走七里的地方恢复那长长的列石和长长的双木绑成的板桥。大胆的依然从上面经过,胆小的就又绕十里地去过那一条水泥大桥。人们再也不穿当年最时兴的凡立丁布了,全穿上了的确良和涤卡。桃冲的桃树花开花落,村里人不免想起了老汉一家,觉得那家是委屈了,后悔当时那么嫉恨人家,而怀念起老汉的精明和能干,说那船摆得好,费也收得不多。“现在的政策是用着老汉那种人了,他要活着不走,该是万元户,要上县城戴花领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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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初录(11)
 
  也就在这一日,老汉突然回来了,依然带着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小女。当出现在河畔的时候,人们都惊喜了,一起围上去,叫着老汉的名字,但又万分惊讶:近二十年过去了,老汉竟还是当年的样子?!老汉说:他并不是那老汉,而是老汉的儿子。人们才真的发觉果然是老汉的儿子;儿子也长成老汉了!儿子再说,他的父亲早去世了,娘也死了三年,老两口临死都念叨桃冲是好地方,让儿子将来一定把他们的骨头带回去,埋在滩上。众人捧着儿子背上的红布包儿,里边是一口精制的匣子,装着老两口的碎骨,装着一对桃冲主人的鬼魂;热泪全流下来了。他们欢迎老汉的后辈回来,帮他们在桃冲修整了房舍,老汉就在门楣上贴了一副对联:
  经去归来只因世事变幻
  老安少怀共叙天伦之乐
  儿子长着老子的模样,也有着老子的秉性,善眉善眼儿,却心底刚强,体力虽然不济了,却一定要造起一个渡船来,继承父亲的工作。儿子水中的功夫似乎比老子更高一着,不用铁丝,船只也可自由往来,不管刮风下雨,不论白日黑夜,这边岸上有人吆喝,船便开动了,汩汩地从桃花丛里推出船,一篙点地,船就箭一般嗖嗖而去。而且一张嘴十分诙谐,喜欢和晚一辈的小女子,俊媳妇戏说趣话,船上作伴的小女就拿眼瞪着,说:“爹……!”做爹的倒更高兴,遇着好男孩子,总要说让这小男将来到桃冲招女婿,小女就羞得脸红,拿水撩他。
  儿子的儿子,又是一个当年老汉的儿子,一身的疙瘩肉,就整日整夜在左边岸上放炮开石,挖窑烧灰。到了初冬,小伙就特别喜欢捕鱼,将竹子砍下来,结起竹筏,涉水中流,又倚崖傍石挂网,又常常没进水里,捕上一筐一筐鱼来。当地人是不大吃鱼的,就卖给县城机关去,八角钱一斤,一次可获六七十元。落雪时节,河边结了冰,就凿冰垂钓,赤脚踩水,冻得嘴脸乌青,口不能言,就在石崖下生火取暖,但又不敢近火边,惟恐寒气入腹。老娘和小媳妇都叫他不要干这种营生,他只是笑笑:倒不是为钱,却为着乐趣。  那做娘的和小媳妇,全是河南人。河南的地方产白麻,她们都是种白麻的能手,就在桃冲滩移植,果然丰收。一时两岸人就兴起种白麻,一到冬日,河滩就挖出大大小小的浅坑沤麻。常常又哼河南坠子,两岸人都叫着好听,那河南的土话就人人都能说出三四句了。
  日子一天天又富起来。人人都富,所有的人心就齐了;谁也不嫉恨桃冲的人,桃冲的人家又大种桃花和青竹。五月时节,这平台上就又只能看得见黑色的瓦顶了,一到黄昏,人们歇息的时候,那黑石崖上的扑鸽又旋风似的在河面上空飞动,石壁上的离离奇奇的光影又演起来,桃冲滩上的人就都瞧着好看。摆渡的老汉却悠闲了,就在水边的桃花林里,舟船自横,他坐在那里戴着硬式石头镜看起书来。他看的是陶渊明的诗: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一抬头,就看见河对面的石崖下,石灰窑的烟雾正袅袅而上,日光照在水面,又反映过去,烟雾却再也不是白的、灰的,却成了一种淡淡的综合色。他眼睛不好,终没有分辨出那里边是有红的,还是有蓝的、白的、黄的?
  一对情人
  一出列湾村就开始过丹江河,一过河也就进山了。谁也没有想到这里竟是进口;丹江河拐进这个湾后,南岸尽是齐楞楞的黑石崖,如果距离这个地方偏左,或者偏右,就永远不得发现了。本来是一面完整的石壁,突然裂出一个缝来;我总疑心这是山的暗道机关,随时会砰然一声合起来。从右边石壁人工凿出的二十三阶石级走上去,一步一个回响,到了石缝里,才看见缝中的路就是一座石拱桥面,依缝而曲,一曲之处便见下面水流得湍急,水声轰轰回荡,觉得桥也在悠悠晃动了。向里看去,那河边的乱石窝里,有三个男人在那里烧火,柴是从身后田地里抱来的包谷秆吧,火燃得很旺,三个人一边围火吃烟,一边叫喊着什么,声音全听不见,只有嘴在一张一合,开始在石头上使劲磕烟锅了,磕下去,无声,抬上来了,“叭”地一下。  走出了石缝,那个轰轰的世界也就留在了身后,我慢慢恢复了知觉,看见河两边的白冰开始不断塌落,发出细微的嚓嚓声,中流并不是雪的浪花,而绿得新嫩,如几十层叠放在一起的玻璃的颜色。三个人分明是在吵嚷了,一个提出赶路,另一个就开始骂,好像这一切都是在友善的气氛中进行,只有这野蛮的辱骂,作践,甚至拧耳朵,搡拳头才是一种爱的表示。  “看把你急死了!二十八年都熬过来了,就等不及了?”一个又骂起来了。“她在她娘家好生生给你长着,你罕心的东西,发不了霉的,也不会别人抢着去吃了!馍不吃在笼里放着,你慌着哪个?”   另一个就脚踏手拍地笑,嘴里的烟袋杆子上,直往下滴流着口水。火对面的一个光头年轻的便憨呼呼地笑,说:“她爹厉害哩,半年了,还不让我到他们家去。”   “你不是已经有了三百元了吗?”   “三百五十三元了。”光头说,“人家要一千二,分文不少!”   “这老狗!遇着我就得放他的黑血了!你掮了一个月的椽,才三百元,要凑够千二,那到什么时候?等那女的得你手了,你还有力气爬得上去吗?我们都是过来的人,你干脆这次进山,路过那儿,争取和她见见,先把那事干了再说!一干就牢靠了,她死了心,是一顿臭屎也得吃,等生米做了熟饭,那老狗还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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