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92/342页



  明白了吧,夏天义和俊奇家是有故事哩!这故事已经长久了,清风街上了岁数的人知道,年轻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土改的时候俊奇的爹被定为地主成分,当然得批斗,俊奇的爹受不了作贱,俊奇的娘就去勾引夏天义。夏天义第一回和俊奇娘是在磨坊里办了那事,俊奇娘把裤子褪了,叉着腿仰面睡在磨盘上,夏天义首先看见这么白的身子,血就轰地一下上了头。他的老婆,就是二婶,裤头都是旧棉袄拆下的布缝的,月经来时夹的是烂棉花套子,而俊奇娘的裤头竟是红绸子做的。心想:到底是地主的老婆!就狠了心干起来。已经排泄了,还用手又戳了几下。那时辰,拉磨子的牛还拴在磨坊里,夏天义使劲拍了一下俊奇娘的屁股,一侧头,看见牛眼瞪着他,瞪得比铜铃还大。但是,夏天义毕竟是夏天义,把俊奇娘睡了,该批斗俊奇爹还是批斗。俊奇娘寻到夏天义为丈夫讨饶,夏天义说:“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咱俩是咱俩的事,你掌柜子是你掌柜子的事。”俊奇娘说:“那我白让你干了?!”夏天义生了气,说:“你是给我上美人计啊?!”偏还要来,俊奇娘不,夏天义动手去拉,俊奇娘就喊,夏天义捂了她的嘴,唬道:“你这个地主婆,敢给我上套?!”俊奇娘就忍了。可是,俊奇娘的喊声毕竟被耳朵听到,一个是中星的爹,一个就是牛棚里的牛。中星的爹从水田里拔草刚上了塄,看见了夏天义和俊奇娘挽联了一疙瘩,摘片蓖麻叶挡了自己的脸就走了。中星他爹那时才学佛学道,给人预测算卦,是个碎嘴,给一些人说了,出奇的是东街的人不但不气愤,倒觉得夏天义能行,对美人计能将计就计,批斗地主还是照旧批斗。只是俊奇家的牛记仇,从此一见夏天义就拱了头来,断过夏天义的一根肋骨。

  中星的爹曾经给我说过,人是轮回转世的,这一世是人,前一世可能是一棵树,下一世或许又成了一头猪,各人以各人的修行来决定托变的。所以我说来运前世是个唱戏的。所以我老觉得我和白雪在前世是有关系的,我或许是一块石头,她或许是离石头不远处的一棵树。俊奇家的牛断了夏天义的一根肋骨,夏天义和牛结了仇,入社后,就把那牛杀了,拿皮蒙了鼓,现在这面鼓就在刘新生家的楼上放着。十几年都过去了,夏天义一直恨俊奇爹娘的卑鄙,不肯再到周家宅院去,而随着俊奇的爹一死,自己的年纪也大了,却有了恻隐之心,夜深人静了总想起俊奇娘的模样,便暗中照顾那娘儿俩。一次在麦场上,俊奇娘收工往家走,走过了麦堆时将脚踩在麦堆里,又摇了几下。这种偷粮食的办法许多人都使用过,夏天义就看见了,他吭了一声,俊奇娘吓得浑身哆嗦,回过头来,却发现夏天义把头低了,在腿面上搓卷着烟叶。俊奇娘为这事感念过夏天义,曾托俊奇叫夏天义去她家吃茵陈蒸饭。夏天义没有去。俊奇长大了,病恹恹的像黄瓜秧子,夏天义就让他当了电工。

  那个夜里,夏天义从水塘边上一个土坡,穿过两道巷,站在了东街最东的那棵柿子树下,看着周家的院门。这是六间屋的大院,曾经是青堂瓦舍,土改时院子中间垒了胡基墙,将四间分给了贫农张拴狗,两间留给了俊奇家。俊奇修了电房的保险丝回来不久,关院门要睡觉了,猛地看见柿子树下有一颗亮点,还以为是狼,吓了一跳。再看时,那亮点发红,知道有人在吸纸烟,就问:“谁?”夏天义走过去,俊奇呀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招呼着让往家里坐。在俊奇居住的上房里,散发着浓重的酸菜味和尿桶臊气,夏天义又接续了另一根卷烟,问起电供应的事。俊奇乖顺得像个学生,先检讨了自己的工作,为清风街常常断电感到内疚。他说:“二叔,我给你下巴底下支了砖头了。”夏天义说:“我现在不是村干部了,我只问电不正常是啥原因?”俊奇说是电费难收,所以放电时间短。西街更不行,电都断了十几天了。夏天义又问变压器是不是该更换了,而更换变压器是不是又要集资?俊奇惊讶着夏天义什么事都知道,就告诉说君亭向乡上要了钱,也约他一块去县城先看货呀,但钱是四万元,可四万元怎么行呢,新换个变压器得十二万,因为必须要加增容量,要另架高压线路,这不是买一台变压器能解决了的。俊奇说:“君亭说就这些钱,先把变压器换了再说。”夏天义说:“这我心里有数了。君亭不懂电,你得把握好,钱不能乱花,还要办事!知道不?”俊奇说:“我听你的。”

  说了一阵话,蚊子叮得难受,夏天义说你不买些蚊香?俊奇说天擦黑时烧草熏了熏,现在开了灯,蚊子见光又从门缝进来了。夏天义说:“那我得走呀。”就出了上房。在院子经过厦屋,厦屋倒亮着光,窗纸上印着俊奇娘的头影。俊奇娘在屋里问:“俊奇,黑漆半夜的谁来了?”俊奇说:“是老主任,我天义叔。”夏天义迟疑了一下,要说话,却又脚没打住,匆匆走出了院门。在院门外,他悄声对俊奇说:“你娘高血压病怎么样?”俊奇说:“还是头晕,不打紧的。”夏天义说:“让她睡醒了先不急着起身,起身了先不急着就走。”俊奇说:“嗯。”夏天义又说:“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上年纪了,你得孝顺哩。”俊奇的眼窝就潮了。
 


 

 贾平凹作品集
 

 

 
  这个下午,我是和丁霸槽喝淡了一壶茶,他啬皮不肯再添茶叶了,我就去文化站看夏雨他们搓麻将。关于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事,都是陈亮后来告知我的。他是个大舌头,咬字含糊,和武林有一比,但武林结巴是慢结巴,陈亮结巴是快结巴。我喜欢陈亮快结巴,我说:“你说不及了你就唱!”他也是能唱的,但唱的是秦腔,就唱:“‘越思越想越可恨,洪洞县里没好人’。”我说:“你会唱秦腔了?”他一得能,又唱了一板曲子: 

  我说:“陈亮,清风街让你兄弟俩承包了果园,你倒骂‘洪洞县里没好人’了?!”陈亮说:“一签签了合同,我哥就就是哭,哭了。”我说:“他哭啥的?”陈亮说:“我哥一一心想当个歌歌手的的,只是为了吃吃饭才四处跑跑着做鞋补补轮胎的,这果园一承承包就把他拴拴拴在清风街了!”我说:“你哥的歌声我听了,当歌手他真的就饿死了,何况还带着你这个兄弟,你们到哪儿混去?”陈亮说:“这,这也是是的。”然后我就问陈星是不是勾搭上翠翠啦?陈亮变脸失色,说:“没没没。”我警告说要在清风街站住脚,就得先把自己的东西管好。陈亮说:“这这知道,我们都有有手哩!”他这么一说,我就可怜起这兄弟俩了,唉,这社会,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幸福,惶的人却是各有各的惶。但是,陈亮却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是对我哥吃吃醋啦?”我对陈星吃醋啦?笑话!翠翠,涩苹果,没长开,她那样子,清风街多得是,我吃醋的只有夏风!我看搓麻将看到天黑,才从街上往回走,心想能不能碰上白雪呢,或许白雪去西街娘家也正巧回东街呢。但国营供销店的张顺在喊我:“引生!引生!”我没有理这麻子。张顺又说:“和你爹一样装聋充痴!”我说:“你说啥?”张顺说:“骂你就听见了?”我爹是给夏天义当了一辈子副手,每一次换届,夏天义都要留用我爹,但每一次运动来了需要拔白旗,夏天义就要批判我爹。我爹是好脾气,受批判时便装聋充痴,过后了又鞍前马后地给夏天义作副手。我抱怨过我爹,我爹说:“那好么,能作活典型嘛。”我说:“你当典型,他咋不当典型的?”我爹说:“你不懂!”我可能不懂,但夏天义可以批判我爹,我也可以抱怨我爹,而别人要说我爹的不是,我反对哩!我摸了一块砖,走过去准备收拾张顺,张顺却是要我吸酒管子,我便不恨他了。供销社存着几大木桶的酒精,用细皮管要往小罐里导引,细皮管里有汽,导引不过来,需要用嘴吸。我吸了两口就吸通了,却趁机美美喝了两口。两口酒精下肚,头稍微有些晕,半闭了眼睛在街上走,想要见白雪,果然白雪就打了灯笼在前边走,脚步碎碎的,两个屁股蛋子拧着。我才要叫:“白雪!”另一条巷子里走出上善和金莲,在说:“这妹子做啥去?”回答是:“家富在雷庆家唱酒哩,去接呀。”我才看清前面走的不是白雪。也上前说:“咦,男人能挣钱了,也显得老婆贤惠!”家富的老婆回头骂我:“你这光棍知道老婆是个啥?!”就对上善和金莲说:“家富拿不住自己,上次喝多了,回来一头窝在渠里,多亏是干渠,要不早没命了!”上善对金莲说:“雷庆请酒不叫咱去,咱偏也去!”他们去,我就跟着去,反正回家还是睡不着。

  在雷庆家,上善、金莲和家富的老婆都入了席,梅花不给我凳子,说:“你有病,喝酒会犯的,你当酒监吧。”梅花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当酒监就当酒监吧,我办事可是认真的。喝了一阵,家富赖酒,雷庆压住让喝,我过去抱住了家富的双手,他把酒喝进嘴里了,我又强调:说话,说话!他一说话,酒咽下去了,就对我不满意。轮到君亭,君亭要我代酒,说:“你喝一两盅没事!”我酒精都喝过了,还怕喝一盅两盅?我喝了,家富就嫌我监酒不公,说:“你巴结君亭,君亭给你啥好处了?你嚷嚷着要承包砖场,砖场仍是三踅干着,你连陈星都不如,陈星还承包果园哩!”陈星承包果园的事那天夜里我还不知道,我就问君亭:“这是真的?”君亭说:“新生不全承包了,总得有人干呀!我也考虑过你,可你有病,你干得了?”我说:“我有啥病哩?你们村干部倒有病,欺软的怕硬的,尤其是秦安,他上台还是我爹推荐的,我爹一死,我爹的事他就不管了?!”家富说:“你爹人都死了还管他啥事?”我说:“村里还欠我爹五百元哩,是补贴费和代垫的牲畜防疫税。”君亭说:“你不要提你爹的事啦!”我说:“为啥不提?”君亭说:“那是胡涂账,你爹负责修街面,大家集资了那么多钱,可路修成了个啥?为这事我替你爹背了多少黑锅!你爹一死,死口无对,这些账是瞎是好一笔抹了,你再提五百元,谁说得清?!”我说:“你当主任不能说这话!”陈星说:“他不是主任,是支书了,支书比主任大!”我说:“你是支书哩,你们不还钱,我就告去!”君亭说:“告去!”我说大话,君亭要是口气软和,给我解释解释,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君亭说:告去!他那神情压根就瞧不起我,我就火了。我感觉我头上起了一堆火,像鸡冠子,还在地上蹦哩,蹦得上了木梁,木梁上的灰尘全落下来,又从木梁上跳下来。我骂道:“贪官污吏!”君亭忽地站起来,说:“谁是贪官污吏?!”我说:“秦安是,你也是!”君亭说:“你嘴放干净些!”我说:“贪官污吏!贪官污吏!”他一拳头把我戳倒在了地上。我是装了两颗假牙的,假牙掉在桌子底下,我捡起来又装进了嘴,爬起来往他冲过去,说:“你支书打人,你打呀,你不把我牺牲了你都不是人!”众人都把君亭护住了,倒指责了我:“引生,你咋啦,你病犯啦?”我撞不上君亭,气得在桌面上撞我的头,咚,咚咚,撞得桌面上的酒盅都跳起来。是家富后来抱住了我,却还是一边对君亭说:“你今晚心情不好,惹这疯子干啥呀?”一边把我往门外拖。我手抓着门框,他把我掰开了,硬是把我送回了家。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坐在土炕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蚊子来咬我,觉不着痒,等着蚊子趴在腿面上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了,啪地打一掌,血就染了一手。我的血竟是臭臭的。后来我头疼得厉害,像熟透了的西瓜,铮儿铮儿响,就裂开了,我能感到从裂缝里往外冒白气。我不知怎么就在清风街上走,见什么用脚踹什么,希望有人出来和我说话,但没人出来,我敲他们各家的门,他们也不理我。清风街是亏待了我,所有的人都在贱看我和算计我。赵宏声的大清堂门口有盏路灯,照出我的影子,影子有十丈长,我就身高十丈,我拿脚踩我的影子,影子不疼,我的脚疼。天亮了,我怎么还是坐在炕上?身上出了一层小红疙瘩,那是蚊子咬的,我看见院门敞开着,连堂屋门也敞开着,是不是半夜里贼来过了,忙揭开了炕席,席下的二百零八角钱还在,吊笼里的三个蒸馍还在。我再一次到了街上,街上有了游猪,大肚子着地,一摆一摆地走。中街的人家有好几户是放游猪的,狗剩就担着粪担,一头是尿桶,一头是粪笼,跟着猪走,猪的尾巴一翘,便把大粪勺伸到猪屁股下。我真看不起狗剩,别人出外打工都好好的,他出去背了一年矿,回来就得了病了,而每天早起都拾粪哩,穿的裤子黑勾蛋子都露了出来!从街上走到了312国道上,乡政府的大铁门还关着,来运却已经蹲在那里,等候着赛虎了。狗恋爱这么专注,这我没有想到。从乡政府门口再走一大圈回西街,西街人差不多都起床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迷瞪,挠膀子,说:“引生你视察回来了?”我说:“昨晚听到我敲你家门了?”他们说:“没呀!”我说:“门都快敲破了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站起来翻我的眼皮,说:“引生引生,你犯病啦!”

  我怎么是犯病了呢?我引生现在有什么病?我想白雪是病吗,我爱钱是病吗,我喝茶喝酒顿顿饭没有吃厌烦是病吗,这些人真可笑!我继续往前走,水兴家门旁那一丛牡丹看见了我,很高兴,给我笑哩。我说:“牡丹你好!”太阳就出来了,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屹甲岭都成白的,像是一岭的棉花开了。哎呀,一堆棉花堆在了一堵败坏了的院墙豁口上!豁口是用树枝编成的篱笆补着,棉花里有牵牛蔓往上爬,踩着篱笆格儿一出一进地往上爬,高高地伸着头站在了篱笆顶上,好像顺着太阳光线还要爬到天上去。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景象,隔着棉花堆往里一看,里边坐着白雪在洗衣服。这是白家的院子!我立即闭住了气,躲在那棵桑椹树后往过看。白雪洗的衣服真多,在篱笆上晾着了上衣,裤子,还有裤头和胸罩。白雪还在大木盆里搓一件衣服,她一搓,我一用劲,她再一搓,我再一用劲,我的拳头都握出汗了。我那时是又紧张又兴奋,可以说是糊糊涂涂的,我在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对我好的话,你拧一下头来看我。”我这么祈祷着,望了一下天,希望神在天上,能使我的愿望实现,但是,她白雪始终头没有拧,一直低着,水溅在脸上,擦了一下,后来站起来却返回堂屋去了。白雪一返回屋,我就大了胆了,我哪里能想到我竟能跳起两米高,忽地跳过了篱笆。两米的高度我从来没有跳到过,但我跳过了,极快地将晾着的衣服偷了几件,抬头看堂屋门,门口卧着一只猫,猫说声:不妙喔!我撒脚就跑,一件衣服又掉下去,拿着的是件胸罩。

  我是一口气跑到西街村外的胡基壕的。我掏出了那件胸罩,胸罩是红色的,我捧着像捧了两个桃。桃已经熟了,有一股香气。我凑近鼻子闻着,用牙轻轻地咬,舌尖一舔舌尖就发干,有一股热气就从小腹上结了一个球儿顺着肚皮往上涌,立即是浑身的难受,难受得厉害。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爱了,爱是憋得慌,出不了气,是涨,当身上的那个东西戳破了裤子出来,我身边的一棵蘑菇也从土地长出来,迅速地长大。我不愿意看我的那个东西,它样子很丑,很凶,张着一只眼瞪我。我叫唤道:“白雪白雪!”我叫唤是我害怕,叫着她的名字要让我放松却越来越紧张了,它仍是瞪我,而且嗤地吐我。

  不说这些了,说了我就心跳,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我很快被人发现了,挨了重重的一脚,白家人闻讯出来,将我一顿饱打。我的一生,最悲惨的事件就是从被饱打之后发生的。我记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后悔,后悔我怎么就干了那样的事呢?我的邻居在他家的院子里解木板,锯声很大,我听见锯在骂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语说:“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里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笼呀,它们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绿,正直人么,正直的很么,正直得说不成,那正直么,正直得比竹竿还正,正直得比梧桐树还正么!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院门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们用指头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对他们说:“我杀了!”染坊的白恩杰说:“你把啥杀了?”我说:“我把×杀了!”白恩杰就笑,众人也都笑。我说:“我真的把×杀了!”白恩杰第一个跑进我的家,他果然看见×在地上还蹦着,像只青蛙,他一抓没抓住,再一抓还没抓住,后来是用脚踩住了,大声喊:“疯子把×割了!割了×了!”我立马被众人抱住,我以为会被乱拳打死,他们却是要拉我去大清堂。我不去,他们绊倒了腿,把我捆在门扇上抬了去。赵宏声那时正和乡政府的小王干事学唱戏,事后赵宏声告诉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额颅,看你那腿胯,哪一样子称得着骑马坐轿?!”我就被抬进药铺,是他一看,伤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让人在312国道上挡车送我去县医院,又让白恩杰快回我家去找割下来的×。

  我这边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风也是在白家的,他正骂我,听到消息也跑来我家看究竟,我已经被抬到312国道上,而白恩杰刚出了我家门,手里拿着用纸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风说:“现在医疗技术高,能接上的。”白恩杰说:“热热的,还活着哩。”夏风就回白家给白雪说了情况,白雪呜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感觉到了,我心里宽展了:白雪没有恨我,以后见到了白雪她还会理我的。但白雪这么一哭,夏风生气了,说:“你哭啥的?”白雪说:“是我害了引生!”夏风狠狠地摔了一下门,自个先回了东街。这是他们第一次翻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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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继续在旱着,街道上起了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卧在屋檐下吐舌头。鸡开始一把一把地脱毛,露着个裸脖子和红屁眼。鱼塘里每日都漂有死鱼,伏牛梁上的“退耕还林”示范点上已经有百十棵幼树干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里无法灌溉,地势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翘着,像苫盖了一层瓦。低处的畦边还偶尔聚了一摊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间的蝌蚪还动着,四边的全部头朝内,尾巴黏在了泥里。清风街上十多年来没有过这么旱,莫非是要死人啦!当然,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治伤。医生说×拿来的时候已经颜色变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缝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医院花坛的一棵牡丹下。我反复地叮咛: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还是再说清风街吧。清风街有我张引生不显得多,但一旦我离了,清风街就一下子空荡了,像是吃一碗饭,少盐没调和。在乡政府做饭的书正,晚饭后一洗完锅盆碗盏,把担着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里去等水。许多人都在田畦上坐着,相互问:“水库里今夜放不放水?”谁知道水库放不放水?大家心里没底,却谁也不敢离开,就开始骂天气。骂着骂着,有人唱开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场:“王出宫只见得滚龙抱柱,金炉中团团气罩定龙楼。腰系着蓝田带上镶北斗,足蹬着皂朝靴下扣金钉。殿角下摆的是双狮戏舞,有宫娥和彩女齐打采声……”便有人喊叫:“甭唱啦!庄稼要死了,你唱的什么皇帝老儿,烦不烦呀?”回应道:“庄稼死了就不种庄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儿一样了!”书正说:“没庄稼了你唱风屙屁去!”一抬头,月光下夏风从河堤上走了过来,高声喊住。书正说:“你来得好,你是贵人,说不定今夜能来水哩!”书正和夏风在小学是同桌,夏风每次回来,别的同学都躲着,他总是要来叙叙旧。叙过旧要走了,夏风给他一颗纸烟他不吸,用手握着,到乡政府喊住一个小干事,说:“我给一个好东西!”小干事见纸烟牌子好,问哪里来的,他会说:“这是我同桌夏风给我的!”小干事当然对夏风感兴趣,书正就要讲许多夏风的故事,比如夏风小小就爱写字,家里的墙上,门上,柜盖上,能写字的地方都写得满满当当,他却不爱写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笔尖拔了,破开笔杆去编蚂蚱笼。小干事说:“唉,这怎么说你呀!同样学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一个学成造宇宙飞船了,一个学得只认得人民币。”但书正不以为耻,笑着说:“我是瞎农民,瞎农民。”还唱一段《双婚记》上的词:“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庄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页铧。这个庄稼不做吧,靠着老婆纺棉花。盆盆大的铁灯盏,捻子搓了丈七八,天明着了九斤油,纺了一两二钱花。”夏风在河堤上散了心过来,口袋里装了一包纸烟,撕开了,给众人散了个精光,自己倒拿过书正的旱烟锅来吸。两人又是说些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我。书正先是骂我,再是劝夏风不要生气,夏风说:“我不生气。”书正说:“生他的气不如咱给狗数毛去!”夏风说:“引生是不是真疯子?”书正说:“不是疯子也是个没熟的货!”夏风说:“也是可怜他,一个男人没了根,那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呢?”书正听夏风说这话,抱了夏风的头,说:“夏风夏风,你可怜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

  书正还抱着夏风的头,三踅骑着摩托车一股烟跑来,刹闸不及,把书正的锨轧着了。三踅也不道歉,当下对夏风说:“夏风,我把你君亭哥告了!”书正说:“你咋这么说话?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给夏风说么。”三踅说:“我告了就是告了,隐瞒着干啥?”夏风说:“你是为啥?”三踅说:“这清风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个夏天义下去,一个夏君亭又上来,我就气不顺!现在又包庇刘新生,刘新生是十亩地里一棵苗,就那么稀罕?”书正说:“你告吧,你谁不敢告?!你霸着砖场还不知足呀?”三踅说:“我也不避你夏风,我就是以攻为守,让谁也别在我头上捉虱。现在农村成这熊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你养不了狗去看门,你自己就得是条狗咬人哩!”书正说:“你厉害得很么,你比咱伯厉害么!”

  书正说“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当过国民党的军需,活着的时候就爱告状,告夏天义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状子寄到乡政府,乡政府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状子又寄到县政府,县政府还是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三踅的爹就把状子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写上县长的名字,后边再加上“伯父亲收”,县长是亲自看了状子,亲自到清风街来处理了。夏天义没有怯,对县长说:“他告状?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县长说:“什么人?”夏天义说:“国民党的军需!”县长说:“有历史问题?”夏天义说:“我和他不是一个阶级,天要是变了,他要我的命,也会要你的命!”县长也就没再追究夏天义,在夏天义家吃了一顿包谷面搅团,坐车回去了。三踅的爹也就从那场事起,着了一口气,肚子涨,涨过了半年,新麦没吃上人就死了。

  三踅说:“甭提我爹,我瞧不起他,三年了我都没给他坟上烧过纸!”夏风是不喜欢三踅的,却一直给他笑着,说:“你告谁不告谁我不管,也管不上,但你这脾性倒爽快!”三踅说:“是不?你这话我爱听!说到这脾性,我也是向你爹学的,咱们乡政府谁不怕你爹,每一任乡长上任哪个不先去看望你爹,四叔才真正是清风街的人物哩!”书正说:“你学四叔哩?四叔可不只想到自己!”三踅说:“四叔当过校长,县政府有他的学生,更有夏风这么个儿子,他当然腰粗气壮的,我三踅就凭着横哩!”说完,问起夏风:“庆玉回来了没?”夏风说:“今日不是星期天吧?”三踅说:“他哪儿论过星期天不星期天?他说今日回来要拉砖的,你见他了让来寻我,新出了一窑砖,得赶快去拉哩。”夏风这才知道庆玉要盖新房了。

  夏风回到家,他娘问白雪咋没回来,夏风说她娘家有些事,搪塞过去,就说起庆玉盖房拉砖的事。夏天智提了桶在花坛上浇水,白玫瑰红玫瑰的都开了,水灵灵的,都想要说话。清风街上,种花的人家不少,尤其是夏天智,他在院子里修有花坛子,花坛子又是砖垒的台儿,那一丛牡丹竟有一筐篮大,高高的长过墙头,花繁的时候,一站在巷口就能看见,像落了一疙瘩彩云。但是,夏天智爱种花他不一定就能知道花能听话也能说话,知道的,除了蜜蜂蝴蝶就只有我。白玫瑰红玫瑰喝饱了水想要给夏天智说话,夏天智却扭转了脸,看着夏风,他说:“夏风,把水烟袋给我。”夏风把水烟袋递给他,又给他吹燃了纸媒,夏天智说:“我才要给你说房子的事哩。咱夏家这些年,差不多都盖了新庭院,只剩咱还在老宅子里。老宅子房倒还好,可你兄弟两个将来住就太窄狭了。东街原来的生产队老仓库现在听说要卖,咱把它买下来……”四婶说:“老仓库呀,那破得不像样了,能住人呀?!”夏天智一吹纸媒,训道:“你知道个啥!”四婶离开了去关鸡圈门,鸡却打鸣,她说:“这时候了打的啥鸣?小心骂你呀!”夏天智说:“咱买老仓库不是买房,是买庄基,在原庄基上盖一院子,你将来退休了可以住么。我听听你的意见?”夏风说:“我不同意。”夏天智说:“不同意?批一块新庄基难得很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夏风说:“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说真到退休了还回来住呀?到那时候清风街和我同龄的能有几个,小一辈的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呀?再说农村医疗条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没暖气,就是有儿女,那也都在省城,谁肯来伺候?”夏天智说:“儿女随母亲户籍走的,咋能就都在省城?”夏风说:“我正想办法把白雪往省城调的。”夏天智说:“往省城调?”夏风说:“将来了也把你和我娘搬到省城去!”四婶说:“好,跟你到省城享福去!”夏天智眼睛一睁,把一句话撂在地上:“你去么,你现在就去么!”四婶说:“行啦行啦,我说啥都是个不对,我也不插嘴啦,行啦吧?”夏天智说:“叶落归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历史上多少大人物谁不都是梦牵魂绕的是故乡,晚年回到故乡?”夏风说:“有父母在就有故乡,没父母了就没有故乡这个概念了。”夏天智说:“没我们了,你也就不回来给先人上坟了?话咋能说得那么满,你就敢保证一辈子都住在省城?西山湾陆长守年轻时比你成的事大吧,官到教育厅长了,可怎么样,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还不是又回来了!”四婶不想说话了,偏又憋不住,说:“你说的啥晦话!什么比不得,拿陆长守比?那老仓库买过来得多少钱,要盖新院子又得多少钱?”夏在智说:“老仓库拆下来梁能用,柱子能用,瓦也能用一半,总共得两万五千吧。”四婶说:“天!”拿眼看夏风的脸。夏风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是盖了新庭院没用。”夏天智没再说一句话,端了水烟袋进了堂屋,坐到中堂前的藤椅上了。中堂的墙上挂了一张《卧虎图》,算不得老画,老虎又懒懒地躺在那里,耷拉着眼皮。夏天智给人排说过这张画的好处,说老虎就是这样,没有狐狸聪明,也没有兔子机灵,但一旦有猎物出现,它才是老虎,一下子扑出去没有不得手的。君亭当上村主任的时候,夏天智就把君亭叫来在中堂前说了很多话,什么“居处以恭,执事惟敬”,什么“无言先立意,未啸已生风”,指着《卧虎图》说:“你瞧这老虎,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名字前都加一个‘老’字!”君亭却说:“是吗,那老鼠名字里也有个‘老’字!”气得夏天智不再给君亭多说什么。

  夏风见他爹回坐在《卧虎图》下的藤椅,他确实是有些怕他爹,但夏天智坐在藤椅上了,并没有自养自己的虎气,或许是心情闷,竟闭了眼睛睡着了,呼呼的有了酣声。夏风就出了院门在巷道里看夜空。光利和哑巴打打闹闹地从巷口进来,哑巴刷地将一个东西掷打光利,没打着,东西落在夏风的脚下,便“啊!”了一声,慌忙都跑了。夏风低头看了,是一只死猫,一脚要踢开时,却又把它捡起来,拿回院子埋在了花坛里要做肥料。

  晚饭做得迟,做好了,四婶喊夏天智吃饭,夏天智才醒过来。出来却对夏风说:“你去柜里取那副老对联,把中堂上的这副换了,这副词句还可以,字写得弱。”夏天智是存有许多字画的,喜欢不停地倒换着挂在《卧虎图》旁边的,夏风就搭凳子上到柜台上从墙上取对联,四婶说:“晚上了,又要吃饭呀,换什么画?”夏天智说:“你换你的!”自个却先坐到八仙桌边,等待把饭端上来。饭是包谷糁稀饭,四婶端到了桌上,转身自个端了碗在院里吃。夏风挂了对联,对联上写的是“博爱从我好;宜春有此家”,笑了笑,到厨房里还要端那碟木鸡。四婶说:“吃的稀饭,端木头干啥?”夏风说:“我爹就好这个。”端上桌了,也自己到院里来吃。

  院子里有悠悠风,蚊子少,母子俩听见堂屋里夏天智把腿面和胳膊拍得不停地响,但夏天智不肯出来,他们也不叫他。四婶说:“他爱喂蚊子,让蚊子咬去!”夏风问起夏雨呢,也不见回来吃饭?四婶说:“鬼知道他死到哪儿了?八成又去金家了吧。”夏风问哪个金家?四婶说:“别人给提说过金莲的侄女。”夏风说:“噢。”四婶说:“你爹倒热火,他之所以盖院子呀,就是要成全这门亲事。我不同意!金莲她娘眼窝子浅,当初你和金莲的事,就是她不愿意,认为你是农民,她家金莲已经是民办教师了。现在她侄女又黏乎夏雨,咱是找不着人了,须金家不行?我惹气的是夏雨没脑子,整天往那儿跑,在咱家懒得啥事不做,却去人家那里挑水呀,担粪呀,勤快得很!”夏风问:“金莲现在干啥着?”四婶说:“和西街老郑家的老三结了婚,早不当‘民办’了,在村里是妇女委员,还是那个猴精样!”夏风说:“日子还过得好吧?”四婶说:“你管她好不好的,还没伤够你的心?”一只蚊子趴在夏风的后脖上,四婶说:“不要动!”啪地拍了一掌,她拾片树叶子把血擦了。

  突然一声碗碟的破碎声。四婶朝堂屋说:“咋啦?”堂屋里的夏天智没回应,又是哐啷一声,好像在隔壁院子里响。接着是脚步,是喊叫:“四娘!四娘!”四婶问夏风:“是不是喊我?”夏风说:“是我菊娃嫂子。”四婶放下碗,说:“又打架啦!”

  两人出了院门,月亮光光的,果然菊娃就在她家院门口被庆玉摁在墙上,菊娃还在喊叫,庆玉捂她的嘴,菊娃手脚乱动,却软得往下溜。四婶过去拉开了庆玉,恨道:“要打你往屁股蛋子上打,你是捂死她呀?!”菊娃喘不过气来,哽了半天才哭了,说:“四娘救我!”四婶又恨道:“你一回来不是骂就是打,你回来干啥呀!”庆玉说:“我在学校里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天课,黑来又掮了椽回来,进门累得兮兮的了,饭也没做,水也没烧,我是养活老婆呢还是喂了头猪?四娘你到屋里看看,看是家还是个狗窝,谁家的娃娃出来不干干净净,你瞧咱的娃像个土蛆!不说给娃们洗洗,也把自己收拾些呀,可炕底下,血裤头都塞了两条了!”菊娃说:“你胡说!你是嫌弃我了就作贱我!当初你寻不下老婆的时候,见我看得能吃了,把我叫娘叫婆哩,把啥地方没舔过,咋不嫌脏呢?!”庆玉扑上去扇了个耳光,骂道:“你说的是你娘的×话!”菊娃一挨打,就喊:“麦草麦草!”麦草是二婶的名字。四婶说:“你们打架哩,骂你娘干啥?”菊娃说:“我恨她哩!”四婶说:“你恨她造孽哩!”菊娃说:“恨她没生个好儿子!”庆玉又扑过去拳头擂了两下。四婶忙护了菊娃,往自家院子里拉,说:“你嘴上也干净些。”菊娃说:“他打我,我就骂她娘,麦草麦草,你生娃哩还是生了个狼虎!”四婶就生气了,说:“那我就不管了,让他打死了你去!”

  夏风在庆玉的家里劝庆玉,庆玉的脸上印着两道指甲印,说:“兄弟,你看哥过的啥日子?!”庆玉家三间房,开间小,入深也浅,屋里是又脏又乱。庆玉原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就不认真教书,被调到了白毛沟的小学校去。白毛沟离清风街十里路,几十个孩子在一起上混合课,他白天得空到学生家的山林里砍一棵两棵树,隔三差五了晚上就掮着回来,张狂得要盖新庭院。这些,夏风不太清楚,但夏风知道他为人的德性,也不愿与他多说些话,只提醒着去拉砖的事。庆玉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似的,说:“出窑啦?”夏风说:“三踅说要拉就快些去,好多人都等着要货哩。”庆玉说:“这我倒不急了,明日去还能和他砍些价。”庆玉没了事似的,夏风倒觉得没了趣,就回自家院来。菊娃在院子里还是哭,四婶劝不下,也不劝了,任她哭去。女儿腊八过来喊:“娘!娘!”菊娃说:“睡去!”又哭。哭了三声,说:“笼里有馍,盖好别让进了老鼠!”再哭。竹青脚步很重地进了院子,说:“不哭啦,爹在我那儿发脾气啦,让我过来看看是咋回事?”四婶就对夏风说:“给你嫂子发纸烟!”竹青接了纸烟,说:“四叔不在?”夏风说:“在堂屋里。”竹青立即不燃纸烟,装在了口袋里,说:“四叔在屋里,你还敢这么哭呀?”菊娃也就住了声,说:“四叔在屋里?那我得让四叔给我做主,要不有一天我会死在那土匪庆玉手里的!”堂屋里夏天智说:“你哭呀,你咋不哭啦?清风街人还没听够的,怎么就住声啦?!”竹青赶紧拉菊娃就出院门,低声说:“你是该打哩,你那一张嘴是谁都受不了!庆玉哥那瞎脾气躁是躁,可他是顾家的角儿,他辛辛苦苦要盖房,没吃喝好当然就上火了!”菊娃说:“他盖新庭院是为了他和黑娥哩!”竹青说:“又胡说了是不是?”菊娃不说了,却要竹青陪她去家里说话。竹青说:“已经没事了我还陪你说什么话,我得去找丁矬子哩!”四婶听说竹青去丁霸槽家,就让夏风厮跟了去西街接白雪,一定要接回来,才结过婚的人,咋能黑来一个睡在东街,一个睡在西街?

  在路上,夏风问起黑娥是谁,竹青说:“你给我点上一支纸烟了我说给你。”夏风说:“我庆堂哥不吃纸烟,你倒烟瘾越来越大了。”竹青说:“你没看看你庆堂哥干的是不是男人的事?!”又说,“黑娥是武林的媳妇,武林那个歪瓜裂枣的,媳妇倒脸儿白净,头梳得光明,不知怎么日怪的和庆玉哥好上了,才和菊娃嫂子三天两头地吵嘴闹仗。”夏风说:“活该庆玉哥娶了菊娃嫂子。”竹青说:“庆玉在你们九个伯叔弟兄中,没有君亭狠,却比瞎瞎鬼,是个搅屎棍,我那一门子里就数他在里边惹事生非,没想却让菊娃制了他!世上的婚姻真是说不清,不是冤家不聚头,十全十美的就你和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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