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02/342页



  夏天义反背着手往东街走,披着的褂子张了风,呼啦呼啦地响。他是在东街第一道巷口碰着了竹青,劈头就问:“你们决定用七里沟换鱼塘啦?”竹青纸烟还叼在嘴上,来不及取,说:“上次开两委会,意见不统一,不是搁下了吗?”夏天义说:“那怎么现在又换啦?”竹青说:“这我不知道。”夏天义说:“你是东街村民组组长你不知道,那你怎样代表东街组村民利益的?你就会吸纸烟,你咋不吸大烟呢?!”不等竹青再说什么,气咻咻地就走了。竹青愣了愣,说:“是不是又喝多了?”跑回家告诉庆堂。庆堂在院子里把收割回来的稻子一捆一捆在碌碡上摔。手也没停,说:“喝多了。你过去看看,娘眼睛不好,照顾不了他。”竹青去了公公家,奇怪的是夏天义并没有回家。过了一会儿,来运跑进来汪汪地叫,又往出跑,竹青跟了出来,穿过巷子,来到的却是君亭家,打老远就听见夏天义和君亭喊叫着。

  夏天义气得红脖子涨脸,他把小字报摊在桌上,拍得啪啪响,说:“看看群众的意见,几十年了,清风街还没出现过手大一片传单哩,你君亭倒摊上了,大字报上墙了!”君亭说:“是小字报,不是大字报。”夏天义说:“小字报就光荣啦?”君亭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他引生是疯子,疯子的话你能听得?”夏天义说:“引生的话你不听,两委会上那么多人的话你听不听?”君亭说:“民主还有个集中哩,都民主了什么事还能干成?你当年淤地是不是人人都同意啦,可你为什么最后还是淤地?话说白了,你是老主任,又是我叔,你说什么都应该,但你上次反对办市场,这次发这么大的火,你纯粹是耿耿于怀淤地的事么!”夏天义说:“我就是耿耿于怀!但我告诉你,我不是为了我的声誉,我舍不得那七里沟,七里沟当年没有淤成功,不等于以后就再也淤不成功,那是能淤百多十亩的地方,你当干部了,说一声不要就不要啦?人口越来越多,土地面积越来越少,你只顾眼前,不计长远,糟踏了十八亩地又要扔掉一百亩地,到你死了,埋都没个地方!”麻巧一直劝君亭,听夏天义这么说,不爱听了,说:“二叔,你这是咒你侄儿么,你白发人咒黑发人!”夏天义也火了,说:“我就咒了,我不能骂他吗?你插什么嘴?你避远!”麻巧就呜呜地哭,说:“你咒君亭死哩,还不见得谁先死?!”站在院门口拉着来运的哑巴一下子冲进去,面对面地朝麻巧吼。君亭便扇了媳妇一个巴掌,骂道:“你倒说你娘的×话!这儿有你说的啥?我死了咋,没地方埋了,我埋到狗肚子里去!”麻巧却说:“你有本事就只会打我么,你把我打死么!”偏过去让君亭打,君亭哐哐又打了几拳,竹青就扑过来把麻巧往开拉,麻巧仍是不走,竹青一把将君亭推坐在地上,而夏天义扭身出了院门。

  夏天义同君亭吵架着,他的五个儿子闻讯赶来,全站在君亭家门外榆树下。他们像狼虎一样,护着父亲,一旦君亭和他媳妇言语过分或敢动手打夏天义,他们就会承头出面。东街所有外姓人家都站在远处看。这些人家不肯近前一步,嘁嘁啾啾又都不出高声,心里明白这虽事关集体大事,却也是夏家人自己的争吵,谁是谁非,无法帮这个损那个,事情一过,夏家毕竟还是夏家。夏天智知道得最晚,赶来时夏天义已经走了,见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和瞎瞎还在君亭家院外,就训道:“你们还呆着干啥,要进去打架呀?回去,都回去!”兄弟五个一走,夏天智说“不像话”,外姓人家听夏天智说“不像话”,哗地也都散了。

  这时候,天上起了火烧云,云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水又像烧滚了,都能听见呼呼的翻腾声。

  第二天,夏天义起得老早,顺着巷道往北,谁将烧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脚才把玻璃碴子往旁边踢,就听到麻巧在拽着长声叫骂。骂哪个日他娘的把她家的葫芦蔓铲断了,是遭刀杀呀,挨枪子呀,上山滚了长江,睡觉得了臌症。中星他爹拾了粪回来,夏天义问:“她骂啥哩?”中星他爹说君亭家门外的照壁下种了一蓬葫芦,枝蔓茂旺,结了十几个葫芦了,今早麻巧出来给葫芦蔓浇水,发现葫芦叶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断了,看断的茬口是齐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断了。话还没说完,麻巧又骂了:“谁割了我的葫芦萝我日你娘!你有本事你来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里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说话,只有来运和赛虎一前一后跑着叫。麻巧又骂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当的啥村干部,你为集体的事而害我呀!”夏天义就喘粗气,顺着巷子往前走。中星他爹说:“天义,你不要过去,你碰着她生气啊?”夏天义倔倔地往前走。来运和赛虎就逃窜了,蚂蚁在跑,榆树上的麻雀全在飞。一块土坷垃紧避慢避,夏天义脚到就踩碎了。一直走到君亭家门前,麻巧看见了他,一下子哑了口,进院把院门关了。夏天义在心里说:“你骂么,你红口白牙的咋不骂了?!”他经过院外,脚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乡政府。

  乡长正端了洗脸水给门前的花盆里浇,看见了夏天义,叫声:“老主任来了!”就进屋沏茶。夏天义黑着张脸在水泥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刻着棋盘,一堆棋子堆在那里,他刨了刨,一歪头却见来运和赛虎一起后腿跷起在院墙角撒尿,就叫:“来运!来运!”来运往夏天义面前跑,却又停下来,拿眼睛看夏天义,突然掉头从大门口跑走了。乡长端了茶壶出来,笑着说:“噢,老主任是来‘扫黄’来了!你家来运可是每天早晨都来约会的。”夏天义说:“乡长,我来给你反映一件事情!”乡长说:“我就说么,老主任没事是不来乡政府了!”夏天义说:“我不是主任了,我再来怕别人说我干扰新班子工作。”乡长说:“这话谁敢说!我可是从君亭口里没听说过。君亭是你的继任,又是你侄儿,他哪里不需要你支持?”夏天义说:“在工作上我们没有叔侄关系。我今日来就为他来的。”乡长说:“还是市场的事吧,市场不是现在挺好吗?既是清风街经济增长点,又是清风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义说:“我问一下乡长,国家有没有政策,一个乡与另一个乡,一个部门与另一个部门有没有权利将土地和财产交换的?”乡长说:“你说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夏天义就把君亭独断专行与水库交换七里沟的事说了一遍,举了两委会上意见不统一的事实,又把小字报作为村民反对的证据一并交给了乡长。乡长就傻眼了。夏天义说:“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村民的身份向上级领导反映这事,希望乡政府阻止这种交易,以免清风街的土地面积流失。”乡长看了看小字报,扭头喊:“小李子,刘书记几时能回来?”在院角厕所墙头,冒出一个脑袋,说:“书记说他到南沟村呆两天了还到东堡川去的。”乡长说:“君亭和水库用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说:“听君亭说过一次。”乡长说:“那你怎么没给我说?!”小李走出来,一边扣裤子前开口,一边说:“我觉得这是清风街自己的事么。”夏天义说:“清风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卖了,也是清风街的事?!”小李说:“你老不要棱我么,领导在这儿,你给领导说。”夏天义就自个端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烫,但还是咽了,肚子里烧了一道火。乡长就笑道:“老主任责任心很强,实在够我们年轻人学习啊!给老主任添茶!”小李来端茶壶。乡长说:“你把手洗洗。”小李去洗手。夏天义说:“乡长,你说这事咋办?”乡长说:“这事我知道了。我把事情再调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样,一得翻翻有关文件,看有没有这样的政策,二得要和刘书记交换一下意见。但不管怎样,你老的这种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体。小李,你去给书正说一声,今日中午多炒几个菜,留老主任吃顿饭,我来请客!”夏天义知道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来,说:“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呢。”他往起一站,突然头忽地晕了,顿时天旋地转,立了一时,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门。

  夏天义过了312国道往街上来,头好像又晕了一次,他拍着脑门骂:“狗日的咋晕成这样?!”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影挂着了路边一棵酸枣棘。迎面就走来了夏天礼。夏天礼还是背着个包儿,问夏天义是不是去乡政府告君亭了?夏天义纠正说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况。夏天礼就埋怨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书,他怎么干就让他干去么,如果是君亭贪污了,盖了金碧辉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么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这样呀,他都是为了集体么!夏天义说君亭要真是贪污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为是为了集体的事,才要给乡政府反映的。话不投机,两人就不说村上的事了,夏天义问夏天礼到哪儿去,夏天礼说去赵家楼镇赶集,夏天义不明白清风街现在天天是集,去赵家楼镇有啥买的和卖的,夏天礼说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礼去312国道上等班车去了,庆玉拉着一架子车石灰又过来。风一吹,石灰车冒了烟,庆玉的眼睛就眯了,让夏天义给他吹吹。夏天义给庆玉吹了眼睛,说:“是不是要搪墙呀,土墙要过个夏才能干透,你急得搪了干啥?”庆玉说:“我先把料备着。”夏天义说:“我看你好几天都在家里,你得把学校里的事当心哩!”庆玉说:“指望那里能出个夏风呀?!”夏天义说:“你放屁的话!”不给庆玉吹眼睛了。庆玉自己揉,说:“刚才我见到三踅,他说他还要寻你哩。你留点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别让他钻空子。”夏天义说:“他钻什么空子?”庆玉说:“他和君亭也闹翻了,这换鱼塘的事还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义说:“我不会见他的!”

  夏天义一回到家,就把鞋脱了,褂子也脱了,穿着个大裤头坐着吸卷烟。二婶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自己给自己说话,夏天义就琢磨乡长的话,觉得现在乡政府的干部是太年轻了,掂不来事情的轻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几时,可能等他们开会研究了,七里沟换鱼塘已生米成了熟饭。一时心里发烧,去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又训二婶:“你鬼念经哩,烦不烦人!”二婶就不出声了,从炕上下来摸着墙往院子去。夏天义训过了,又觉得有些那个,将地上绊脚的盆子挪了挪。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么。怎么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并不等于不厌恶三踅啊!夏天义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给已经坐在院门口的二婶,就去找俊奇,要让俊奇查一查砖场的用电。俊奇说用不着查,砖场已经欠电费万把元了。夏天义就给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没再向三踅催要电费,而是直接掐断了砖场的专线,回来和夏天义在他家沏了一壶茶喝起来。喝过了一壶,门外没有动静,鸡都卧在门墩上打盹。俊奇说:“二叔,你说三踅能来?”夏天义说:“喝茶!”俊奇还往门口看看,说:“三踅可是从未到过我家的。”夏天义说:“让你喝茶你就喝茶么!”俊奇把身子坐端,开始喝第二壶茶。院门外鸡突然飞起来,又有了摩托车声,俊奇说:“三踅果真来了!”就往起站。夏天义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喝茶!”

  三踅的颧骨很高,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终于晓得了三踅是满脸的皱纹,皱纹以鼻子为中心向四边放射,因为三踅一直在给他笑。三踅求俊奇送电,俊奇向三踅讨账,一会儿你硬起来他软下去,一会儿他硬起来你又软了,人话鬼话,黑脸红脸。夏天义坐在一边,不说话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后味发甜,他几次看见俊奇娘在院子里出现,那女人没有进堂屋来,夏天义也没有出去,壶里没水了,添上,继续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说:“俊奇兄弟,你哥还从来没给谁下过话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说:“我打不过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给我的指示,收不上电费的就停电,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过电?你去找君亭么,我算什么,我只是个电工么。”三踅说:“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义叔在这儿,天义叔你去乡政府告得怎么样?”夏天义将碗里的剩茶泼出去,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三踅说:“天义叔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俊奇说:“我停电也是为了集体利益吧。”三踅说:“把七里沟没有了事大还是欠一万元的电费是大?欠一万元并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沟说没了就永辈永世没有了!天义叔,你给乡政府告状顶屁用,现在的乡长文绉绉的,他能镇住君亭那条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县上告他呀!”夏天义说:“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状,可你哪一次赢过?人把名声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没理!”三踅不言语了,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说:“俊奇,你谱摆得大,我来你家也不说给我茶喝。”俊奇说:“你现在不是喝了?!”三踅说:“天义叔,我要是写状子了,你能不能签名?”夏天义说:“只要你有理,我怕什么?”三踅又说:“那好!俊奇我也写上你的名。”窗子被当当敲着,窗纸上映着俊奇娘的头影。俊奇就说:“放屁添不了多少风,没了我,秤盘上也不减一钱一两。”三踅说:“俊奇堂口清白得很么!”俊奇说:“我给你说了,我是个电工。”三踅说:“你是君亭的枪!”俊奇说:“你抬举我了,你要说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说。”三踅说:“这话我可没说!俊奇,哥再给你求一声,电得送上。砖场亏损那么大,再停十天八天电,那我就喝老鼠药呀!”夏天义就说:“俊奇,我不是村干部了,本不该管村里的事,可三踅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电,欠账是砖场没钱,停了电也就等于说村里再不想收回那欠账啦。”三踅说:“对呀!还是天义叔顾全大局!我到处给人说了,天义叔在台上的时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觉得这不对那不对,等天义叔下台了又怀念天义叔,这就像咱作儿女的总和父母顶嘴,等咱有了儿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夏天义说:“你别给我灌黄酒,我醉不了的。”俊奇说:“那好吧,我听天义叔的,但我有话说明白,君亭要力主停电,那我还得把电停了。”三踅说:“你瞧着吧,我们告了他,他那支书当得成当不成还说不定哩!”

  三踅真的写告状信。他是在砖场写的,写好了让三个人签名按手印,又让白娥把信的最后一页拿回去要武林也按个手印。白娥正洗脚着,说:“啥东西呀,念给我听听。”三踅很得意,竟学着用普通话,舌头硬硬的。白娥说:“你谝起来翻江倒海的,一写咋就一锅的萝卜粉条,捣鼓不清?”三踅说:“我要是有夏风那笔头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你有个啥,不就是一对大奶么!”白娥撩洗脚水,三踅跳开来。白娥把袜子甩过来,偏不偏甩在三踅的头上。三踅说:“你给我带晦气呀!”扑过来一脚踢在白娥怀里。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砖场。

  砖场里没了白娥,空荡荡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来。武林在磨黄豆,小石磨呼噜呼噜的响,豆浆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将一口袋黄豆倒在笸篮里拣里边的小石子。武林看见三踅把草帽挂在门闩上,说了一声:“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吃了没,啊没?”白娥起身就钻到卧屋去。黑娥也跟进去。白娥说:“他是为我来的!”黑娥说:“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来,出来了不要理他!”三踅在门槛上坐下来。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来,来,来了!”三踅就看见白娥一挑门帘,花枝招展地出来,忙给白娥笑。白娥没理,坐在笸篮前拣石子儿。武林说:“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三踅觉得没趣,说:“我来买豆腐。”买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这一夜,三踅在砖场的床上手脚没处放,把枕头压在腿下。候到天明,又去了武林家。武林在锅上过滤豆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是说:“三踅啊你,吃吃,吃了,啊没?”三踅说:“白娥在不?”武林朝着卧屋喊:“白,白,白娥!”白娥听声知道是三踅又来了,偏不吭声,坐在卧屋镜子前换新衣服。过了一会儿出来了,穿了件短袖褂,白脖子白胳膊的,还是不理三踅,坐到灶前烧火。三踅拿了柴棍戳白娥的腰,武林一回头,柴棍不戳了。武林说:“三踅你,你,没啥事,事么?”三踅说:“我买些豆腐。”提了二斤豆腐走了。

  到了晚上,三踅又来了,武林说:“三踅,啊三踅,又又又买豆腐呀,呀吗?你咋恁恁爱吃豆,豆腐的?”三踅说:“我就只吃豆腐!买了几次豆腐了,都招待了人,这豆腐钱得入账的,我写了个收据,你得按个手印哩!”武林说:“还要手,手据,据呀?”武林不识字,三踅让他在一张纸上按手印,他在三踅拿来的印泥盒里蘸了红,狠狠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三踅一撩卧屋门帘,白娥光着脚在炕上坐着吃瓜籽,两条腿一夹,说:“你让按手印了?”三踅说:“你再不到砖场去了?”白娥说:“我又不是白雪,我去干啥?”三踅嘴皱着,做了个要亲嘴样,白娥轻轻说:“呸!”瓜籽皮飞到三踅的脸上。三踅就按捺不了走进来,身子靠住了卧屋门,一把将白娥拉进怀,急得在脸上啃。武林在外边说:“三,啊三踅,你看这印按,按,按得行不?”三踅只好出来,说:“行了。”把纸和印泥盒收了。三踅又提了二斤豆腐,说:“那我走呀!”拿眼睛又瞅门帘,门帘闪了闪,露出白娥一只脚,三踅再说:“我走呀!”终于走了。三踅一走,白娥出来,腮帮上一个圆形紫印,武林说:“你脸咋啦?”白娥说:“没咋。”武林说:“你是在砖,砖场做活,活哩,三踅来了你不招,招,招呼人家?”白娥说:“我的事你甭管,你知道你刚才按的啥手印?”武林说:“啊啥手印,印?”白娥说:“他三踅要上告夏君亭,你按了手印你也告呀?!”武林一听傻眼了,说:“啊,啊你咋不早说,说?!”脸色苍白,也不过滤豆浆,赶忙去了君亭家。

  君亭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倒安慰武林不要哭,说他夏君亭不会怪罪你武林的,也让武林再不要给任何人提说这事就是了。打发武林一走,君亭就找上善和金莲商量对策。这一夜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到了天亮,上善通知武林和陈亮随他去县上的林场采购水杉树苗。武林第一次受村委会重视有了差干,虽然高兴,却不愿意同陈亮一搭去,嫌陈亮说话快,老欺负他。黑娥就骂他没出息,说让你出差又给补助,何况有会计在,你就怕了一个外乡人?就又问上善:“晚上回得来?”上善说:“恐怕回不来。”黑娥说:“还要在外过夜呀?”上善说:“哟,一晚上都离不开我兄弟啦?”黑娥说:“看你兄弟的本事!”武林说:“那号事,啊,啊我都,都快忘了呢!”三人就搭班车走了。

  武林一走,黑娥在中午就把一件条格子床单搭在院门前的铁丝上晾。庆玉看到了,便拉了架子车去砖场,要装运一车砖。三踅说:“钱拿了没?”庆玉说:“先赊上。”三踅说:“砖场欠了电费,俊奇把电都停了半天,我赊不起账了!”庆玉说:“咱兄弟俩说那话就生分了。”三踅说:“你姓夏,我姓李,咱不是兄弟。”庆玉说:“不是兄弟也是姐夫和妹夫吧。”三踅看看四周,说:“你这坏熊!我是不怕的,你可是为人师表的教师!”庆玉说:“武林今日去出差,你去不去?”三踅说:“武林不在?”庆玉说:“黑娥把条格单子晾出来啦!”三踅说:“狗日的老手,还有这暗号?”当下给庆玉装了一车砖,骂道:“你要是再这样,砖场让你拉完了!”庆玉说:“可我成了啥人了么,皮条客死了阎王爷抽舌头哩!”

  天黑前,三踅提了酒去约庆玉,在门外大声喊。庆玉对媳妇说他喝酒去,媳妇说地里的包谷秆还没拉回来,喝什么酒?庆玉说咱运了砖场多少砖瓦了,人家让喝酒能不去?出门就走了,媳妇自个去了地里。

  庆玉和三踅揣了酒先看看武林家隔壁的书正在不在,却偏偏书正从乡政府早早回来,书正说:“呀,你两个这是干啥呀?”庆玉说:“口寡得很,想吃喝哩!”书正说:“我家有柿子烧酒,要不嫌弃,到我家喝吧。”二人就进去,书正并没有舀柿子酒,喝的还是三踅带来的,只调了一碗酸菜。三踅说:“鸡蛋哩,不会炒些鸡蛋?”书正说:“真是巧,早晨来要吃多少能炒多少,中午才把鸡蛋卖了。这酸菜好呀,能解酒的。”三踅说:“吃辣子图辣哩,喝酒图醉哩,今日就往醉着喝!白娥,黑娥!”隔壁的白娥没应声,黑娥却回道:“是三踅呀,有啥事?”三踅说:“我和庆玉在这儿喝酒哩,书正啬得只给吃酸菜,你家有没有鸡蛋?”黑娥说:“没鸡蛋,有豆腐哩!”一会儿煎了一碗豆腐端了过来。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书正媳妇和黑娥坐在旁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一阵笑哩一阵哭哩。书正酒量不行,但贪酒,一会儿他就舌根子硬了,但三踅还是要让他喝,喝不了就让他媳妇替。一瓶酒还未完,书正两口趴在那里便不动了,庆玉和三踅立即到了隔壁。白娥在堂屋不肯给三踅开门,三踅一推窗子,窗子却掩着,白娥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子下铺着一块手帕。

  但是,半夜里上善却领着武林和陈亮回到了清风街。因为在县城上善同林场通了电话,嫌林场的树苗要价太高,三人就在饭馆吃了饭,连夜又回来了。他们先到村部,君亭和金莲还在看电视,听了上善的汇报,君亭说事情没办成,补助就免了。武林却急了,说他回去说没补助,黑娥肯定是不信的。君亭就说我们陪你回去做证明行吧。一行人往东街走,路过砖场喊三踅没人应,到了庆玉家喊庆玉,菊娃才从田里回来,说庆玉被三踅叫去喝酒了。君亭就给上善使眼色,直接到了武林家。推院门,院门关着,武林翻了院墙进去把院门开了,却见厦屋窗上还亮着灯,忽地灯又灭了。武林说:“听到我回,回,回来了,吹,啊吹灯哩?起,起来,起来!”去推厦屋门,门也关着,怎么敲怎么喊都不开。跑到窗下隔缝儿一看,过来对君亭说:“庆玉在,在,在屋里哩。”君亭说:“庆玉怎么能在你家?”陈亮就嚷起来,说:“你这个软软软头,你说是庆庆庆玉在屋里搞搞,搞了你老婆哩?!好好呀,我和武林才才才走了半天,奸夫淫妇就日日日到一搭里了!”这边一喊,隔壁的书正两口子就酒醒了,跑了过来。厦屋门已经开了,庆玉和黑娥胡乱地穿着衣服,立在那里不敢吭声。书正的媳妇说:“还有三踅哩!三踅人呢?我现在明白了,他们两个来日这姊妹的,怕我们听到,才请了我们喝酒!”金莲就敲堂屋门,门开了,三踅走出来说:“喝多了,胡里胡涂以为在自己家里。事情既然有了,你们说咋办呀?”武林气得浑身发抖,扑过去打了黑娥一个耳光,耳光并不重,浑身抖得再打不下去,竟拿自己头往墙上碰。陈亮说:“你羞羞你先先人哩,你碰碰你的头是干啥啥呀!”君亭说:“陈亮你喊啥的,多荣光的事你喊得东街人都起来看热闹呀?算了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庆玉和三踅你们还不快滚?武林就是不打你们,村人起吼声了,两委会还处理不处理?”庆玉三踅抱头就走。上善说:“这是公了还是私了?”君亭说:“你俩先站住!”庆玉三踅就站住了。君亭说:“事情碰在我们面前,算是公了也算私了,你们带钱了没带?每人掏一百元算是给武林的伤害费吧。”庆玉和三踅说:“没带钱。”君亭说:“明日你俩把钱来交给我,我给武林。今夜这事就这几个人,谁也不要外传!走吧,都走吧!”

  第二天,庆玉来把一百元交给了君亭。三踅也把一百元送了来,三踅说:“君亭,还有啥事?”君亭说:“把钱交了还有啥事?!”三踅说:“这样处理,我咋谢你呀,三踅是个野路人,只有你能笼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兄弟也有对不住你的事,你知道不?”君亭说:“你有啥对不住我的事?”三踅说:“我告你呢。”君亭说:“这我不信,我得罪了引生,我没得罪你么。”三踅说:“我告的也是七里沟换鱼塘的事。”君亭说:“换鱼塘你还不高兴啊?你专管还不如代管吗?”三踅说:“那我咋听说你要让金莲承包鱼塘呀?”君亭说:“这谁说的?你脑子进水呀,要换你我能不与你商量,我找你商量了没有?”三踅掏出了告状信,说:“我再告你君亭,我就是嫖客×下的!你看不看?”君亭说:“我看那干啥?”三踅当下撕了告状信,撕成指甲盖大的碎片片。
 


 

 贾平凹作品集
 

 
二十二
 
  武林家的奸情到底还是传了出来,白娥再没敢去砖场干活,老实地呆在姐姐家。但呆在家里,要吃要喝,武林不愿意,白娥就挑了担子出去卖豆腐。许多人背地里骂白娥是骚货,见了白娥却又瞅白娥的奶子,问豆腐瓷不瓷,极快地用手拧了一下她的屁股,白娥没言语,用秤钩勾了豆腐来称,买者便说一句:瓷!把豆腐买走了。白娥卖豆腐卖得比武林快,武林就不挑担子出来走街串巷,只在家做豆腐。这一天,我在染坊里看白恩杰给叫驴刷毛,驴突然昂拉昂拉叫,驴鞭也忽忽地伸了出来。这时候,白娥挑着豆腐担子站在染坊门口。白恩杰说:“原来是白娥来了!”白娥招呼买豆腐不买?白恩杰是买了二斤。白恩杰拿了豆腐,却问白娥怎么卖起豆腐了?白娥说不卖豆腐嘴就吊起来了,如果染坊里需要个下苦的,她就不看她姐夫的脸了,姐夫的脸难看。白恩杰说:“你能下什么苦?这料水池子的水眼堵了,你能把它捅开你就来染坊干活!”白娥竟然进来。料水池子很大,水眼堵住了,蓝哇哇半池子碱水。白娥挽了袖子,伸胳膊在水眼里掏,还是掏不通,就身子趴在池沿上,一用力,差点栽到池子里去。白恩杰老婆从布房里出来,一直站在房门口看,说:“白娥这屁股圆啊!”白娥没吱声,还在掏,终于掏通了,池水流干了,站起身来,脸已憋得通红,扭过头给白恩杰老婆笑。白恩杰老婆说:“你过来,我问你一句话。”白娥走过去,还在笑。白恩杰老婆说:“白娥,你实话给我说,你和三踅有没有那事?”白娥脸就变了,低声说:“……他强奸了我。”白恩杰老婆说:“强奸?强奸了几回?”白娥说:“五六回。”白恩杰老婆说:“那我问你,他强奸时你眼睛睁着还是闭着?”白娥说:“闭着。”白恩杰老婆说:“强奸哪有五六回的,你受活得眼睛都闭上了还算强奸,你给我滚,再不要到染坊来!”白娥愣在了那里,拿眼睛看着白恩杰老婆,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然后从染坊出来了。

  白娥即便有千差万错,白恩杰老婆也不能这样待她的,这婆娘我以前还以为她宽善,原来这么凶恶!我从此不再进染坊,路上碰见了她,也不招呼。白娥就是这一次被羞辱后,离开了清风街,回到山里老家去了。但三踅还是三踅,凡有人在一边嘁嘁啾啾说话,他一来又都不说了,三踅就说:“是不是说我啦,大声说么!”说:“三踅,是你把人家白娥×啦?”三踅说:“×啦,咋?我媳妇生不了娃娃,我借地种粮哩!”众人见他这么说,倒觉得这贼是条汉子,比庆玉强。

  庆玉是死都不承认的。捉奸的第二天早晨,风声抖开后,菊娃追问他,他平静着脸,说有人陷害他。菊娃说清风街这么多人,不陷害别人陷害你?他说我从农民当上民办教师再转成公办教师,又盖了一院子房,好事都让我占了能不招人嫉恨?菊娃说你是教师能耍嘴皮子,我说不过你,你要是没和那黑娥×了一夜,你现在就给我缴公粮!当下和庆玉上炕,庆玉却怎么也雄不起,勉强起来了,又不坚强。菊娃骂你没干瞎事才怪的,捏着那东西问:你庆玉就是这样子?!两口子便打了仗。菊娃受庆玉打得多了,学会了一套,就是一打开仗便猫身往庆玉胯下钻,用手握卵子。这回庆玉揪了她的头发,她握了庆玉的卵子,疼得庆玉在炕上打滚,等庆玉缓过了劲,将她压在炕头上用鞋底扇脸,半个脸立马肿成猪尿泡。

  菊娃杀猪般地叫,隔壁的四婶就赶过来,见院门还关着,就大声说:“庆玉庆玉你男人家手重你要灭绝她呀?!”庆玉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离婚!”菊娃趁机跑脱,裹了被单开了门,两个奶子松乎乎吊着,也不掩,说:“离婚就离婚,再不离婚我就死在你手里了!”四婶训道:“都胡说啥的,这号话也能说:一旦说出了就说顺了嘴!”双方才住了声。

  真的是离婚这话一说出口,口就顺了,以后的几天里,庆玉和菊娃还在捣嘴,一捣嘴便说离婚。家里没面粉了,菊娃从柜里舀出一斗麦子,三升绿豆,水淘了在席上晾,一边晾一边骂。先还骂得激烈,后就不紧不慢,像是小学生朗读课文,席旁边放着一碗浆水,骂得渴了喝一口,喝过了又骂。庆玉在院门外打胡基,打着打着就躁了,提了石础子进来说:“你再骂?”菊娃骂:“黑娥我日了你娘,你娘卖×哩你也卖×!嘘,嘘!你吃你娘的×呀!”她扬手赶跑进席上吃麦子的鸡。鸡不走,脱了鞋向鸡掷去,鸡走了,就又骂:“你就恁爱日×,你咋不把碕在石头缝里蹭哩,咋不在老鼠窟窿里磨哩?!”庆玉说:“你再骂,你敢再骂!”菊娃喝了一口浆水,又骂一句:“黑娥,你难道×上长着花,你……”庆玉举起了石础,菊娃不骂了,说:“你砸呀!姓夏的家大势大,我娘家没人,砸死我还不像砸死一只小鸡,你砸呀!”庆玉把石础砸在小板凳上,小板凳咔嚓成了堆木片。庆玉说:“离婚离婚!”进了屋去写离婚申请书,出来自个咬破中指按了血印。庆玉要菊娃跟他一块去乡政府办手续,菊娃说:“走就走!”也不示弱。两人走过夏天智家院门口了,菊娃却喊:“四娘,四娘,你给我照看着席上的麦,我和你侄子去离婚呀!”四婶跑出来,把庆玉手中的申请书夺了,撕成碎片,骂道:“你们给我成什么精?!”菊娃就抱住了四婶呜呜地哭。

  一次没离成,二次再去离,竹青从半路上把他们又截了回来。但他们从此再无宁日,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把离婚的话吊在嘴上,夏家的人就不再劝了,东街的人也不再劝,说:“小娃的牛牛,越逗它越硬的!都不理,看他们还真的就离婚呀?!”两人再打打闹闹地去了乡政府,谁也没有阻拦,四婶在院门环上拧麻绳,看见了,手中的拐子并没有停,一伙人在巷口看公鸡给母鸡踏蛋,听到了消息,目不旁视,等到下午,菊娃在老屋里放了悲声,庆玉搬着铺盖,提了锅住到了新房,人们才知道庆玉和菊娃真的把婚离了。

  庆玉在新房仅仅独住了两天,淑贞就看见黑娥从地里拔了青菜葱蒜给庆玉包素饺哩。淑贞把这事告诉庆金。庆金在小河畔的沙窝子里拾地,已经刨出了席大的两块,趁歇息,和庆堂、瞎瞎在地边赌起扑克。赌注是二元四元的,庆金输了,不肯掏钱,庆堂和瞎瞎就不依,说:“哥是挣工资的,还赖呀!”淑贞正好去,当下不高兴了,说:“你哥有啥钱的,前天给娘买了件衣裳,又买了三斤盐,他还有啥钱!”庆金说:“说这干啥?”淑贞说:“咋不说,爹娘生了五个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你讲究是有工资的,兄弟五个中除了你,谁没盖了新屋院!”庆堂和瞎瞎见嫂子话不中听,起身走了,说:“哥,你可是欠我们账哩!我们走呀,你好好拾地,工作了一辈子,退休了就当农民,这地肥得很,种豆子收豆子,种土豆长土豆,再种些钱给我嫂子长出个金银树!”两个弟弟一走,庆金说:“我们在一块玩哩,能赌多少钱,你就搅和了。”淑贞说:“我在屋里给你煎饼哩,怕你肚子饥,没想你倒在这儿赌钱,这粪笼大一块地你弄了几天了还是这样?”庆金说:“我还害气哩,工作了一辈子,拾掇这些地还不够旁人耻笑哩,不弄了,不弄了!”淑贞见庆金上了气,就蹴下身,说:“你在家闲着,是爹让你寻个事干的,又不是我逼的。今天累了,不干了,明日再说。你知道不知道黑娥和庆玉过日子啦?”庆金说:“他的事你少管。”淑贞说:“我看这离婚是预谋了的,这不,晌午黑娥就在庆玉那里双双对对包着饺子吃哩!”庆金说:“别是非啊!一堆屎嫌不臭,你还要搅腾?!”

  淑贞憋住了一天没再说,第二天就憋不住了,说给四婶,又说给竹青。夏天义就把庆玉叫去,问:“你是不是想娶黑娥?”庆玉说:“想哩。”夏天义一抬脚就把蹴在对面的庆玉踢倒在地,骂道:“我以为你们闹一阵子就和呀,你却是早把心瞎啦!”庆玉的嘴撞在地上破了,血也不擦,说:“离就离了还有啥合的,我们三天两头吵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娘家旧社会经几辈都是土匪,有什么家教,嫁过来给我家做过一次针线,还是给你洗过一件衣裳?”夏天义说:“那黑娥就孝顺啦,她是给武林他娘洗过衣服还是做过饭,他娘临死的时候,吃到炕上屙到炕上,她做儿媳的收拾过?武林是老实人,啥事不听她的,她还和你纠缠不清,她在武林家和你好,她嫁了你就不会和别人好?”庆玉说:“一物降一物,我不是武林。”夏天义看着庆玉,长长地吁气,就掏出了卷烟。庆玉忙擦火柴来点。夏天义把卷烟又放下了,说:“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文成是男娃不说了,腊八来我这里哭哭啼啼几场了,她给我说她走呀,出去打工呀!把孩子伤害成那样,你知道不知道?我再给你说,你不合婚了也行,婚姻也不是儿戏,说离就离说合就合的,可黑娥取不得,你一口否定和黑娥没那事,你却要和她结婚,那又怎么说?清风街人又该怎么看夏家?”庆玉说:“我是和黑娥没那事。就是有那事,我们一结婚也证明我们真有感情,外人还有啥说的?”夏天义说:“你给她应允过,要一定娶她?”庆玉不言语。夏天义说:“是她现在粘上你啦?粘上了的话,我让你几个兄弟去吓唬她,热萝卜还粘在狗牙上抖不离了?从这一点看,她就不是个好女人?”庆玉说:“是我要娶她。”夏天义说:“真的是你许了愿!”气又堵上喉咙,掏卷烟叼在嘴上,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庆玉说:“爹,爹……”夏天义强忍着,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原本不管你的事,可我没死,你不要脸了,我还有脸啊!你给武林戴绿帽子了,他没寻你鱼死网破就算烧了高香,你再把人家的媳妇弄来做你屋里人,娃呀,那武林还怎么过?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是阶级敌人……”夏天义不说了,一会儿又问:“黑娥和武林能离婚?”庆玉说:“他愿意不愿意都得离。”夏天义说:“你放屁,你是土匪呀!我苦口婆心给你讲道理,你就一点也听不进去?!”又是一脚,把庆玉再次踢倒在地上。庆玉这回很快爬了起来,扭头就走。夏天义吼道:“你滚!”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下来,窝在那里半天不得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热闹了:是夏天义再也见不得庆玉;是黑娥和武林开始闹离婚,武林死都不离;是庆玉三天两头在河堤上或伏牛梁的背洼地约会黑娥。我那时全当是在看戏哩,碰着了庆玉,就高声唱:“没有你的天不蓝,没有你的日子烦,没有你的夜里失眠,没有你的生活真难……”我用秦腔的曲调唱。庆玉拾了块土疙瘩要掷我,我继续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你啊,我心爱的钱!”我说:“我说钱哩!你掷?你掷?!”庆玉笑道:“你狗日的让钱想疯啦!”遇见武林,我给武林出主意:“你没好日子过,你也要让庆玉过不上好日子!”武林说:“就是,是。婆娘再不好,毕毕,啊毕竟还有一个婆,婆娘。离,离,离了婚,我就,啊就,光碕打着炕,炕沿子了,响了。”我让武林对黑娥殷勤些,武林果然殷勤,从田里劳动回来,又做饭,又洗衣,扫地抹桌子,但是黑娥仍是不正眼看他,睡觉不脱裤子,还只给他个脊背。黑娥用香皂洗脖子,说这香皂是庆玉给她的,换上一双新鞋,又说这新鞋是庆玉从县城买的。黑娥说:“你不离婚,我就住到庆玉家不回来!”武林来寻我,问咋办呀?我说找他庆玉,吃屎的还把屙屎的雇住啦?找他夏庆玉!武林却要我陪他去。我陪他走到庆玉新房前的土场边,我说你去吧。武林吸了一口气,走到新房门口,看见庆玉坐在门槛上,武林不敢走了,绕到了屋后。那里有新修的水尿窖,庆玉在墙里蹲坑了,武林搬了块大石头丢进尿窖,脏水从尿槽口冲上去,溅了庆玉一身。庆玉还没出来,武林先跑开了。我气得再不理了武林,武林就去找夏天义。夏天义关着院门,武林说:“天义叔,天义叔,我有话给你说呀!”夏天义在家里不吭声,等武林走了,就捶胸顿足,骂庆玉要遭孽。

  夏天义哪能想到,自己正热心为七里沟换鱼塘的事抗争着,庆玉却出了丑,待到再不理了庆玉,又操心起三踅告状的事怎么没个动静?院门外的水塘里漂了一层浮萍,原本是绿色的,却一夜间都成了铁红。文成和哑巴将青柿子埋在塘中的黑泥里暖了三天,刨出来了,在那里啃着吃。给了夏天义一个,夏天义说:“柿子还没熟哩,能暖甜?”咬了一口,柿子上却沾着了一点红,忙唾了几口唾沫,发现是牙龈出血。竹青匆匆忙忙地从塘边小路上过来,说:“爹,你吃啦?”夏天义说:“河滩地都收完啦?”竹青说:“最北头还有几家没收。爹牙龈出血了?”夏天义说:“没事。你要到后巷去,就让栓劳他娘快把栓劳叫回来,出去打工总不能误了收庄稼么!”竹青说:“晚上了我去他家,现在君亭通知开会哩。”夏天义说:“组长也参加……研究啥事呀?”竹青说:“不知道。”夏天义突然觉得一定是乡政府干预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他说:“那你快去吧。”便进了院里拿了烟叶搓烟卷,然后叼着蹴在院门口,看文成和哑巴在水塘游泳。哑巴只会狗刨式,脚手打着水花,把夏天义的烟头都溅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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