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21/342页


  “喝了,喝了两洗脸盆子;半罐子白糖也都贴赔在里边了!”
  “皮硝呢?”
  “耽搁了。我后晌磨豆浆,让小月到荆紫关去买,天黑回来,她竟忘了去。天杀的死妮子,事情全坏在她手里了!”
  “这就怪不得我了!我就说嘛,怎么我老秦连一头牛都治不好了?”
  王和尚的头上,汗又忽地冒了一层。他蹴下来,用衣襟擦着脸,声调里充满了哀求,说:
  “老秦哥,我一心儿信得过你!上次买你的老鼠药,虽然把家里三只鸡毒死了,但那确实是真药,不比得荆紫关上那些充假的。你再去给我家那头牛看看吧,半后晌它就卧倒了,口里只是吐白沫,鼻子里出气像要喷火。我担心今个夜里不好过去啊!”
  他说着,哭腔就拉了下来。
  “这得要喝白公鸡的血了!”
  “黄公鸡行吗?”
  “不行。才才家不是有吗?前天我想买了吃,那寡妇倒不肯舍得,那公鸡特大哩!”
  “哦。”
  王和尚让老秦先向他家里走,自个便转身从前堂门面房里跑出去。老秦的胖婆娘叫喊着别再撞翻了盆子,王和尚应着“没事”,脚步早到了石板街道上。
  说是街道,其实并不算是街:没有一家商店,也从未举行过什么集会。拢共四十户人家,房子对列两排而已。这是秦岭山脉最东南的一个山窝子,陕西,湖北,河南,三省在这里相交。这条街上,也就是老秦家门口的弯柳下,那一块无规无则的黑石头,就是界碑:街的南排是湖北人;街的北排,从老秦家朝上的是陕西人,朝下的是河南人。王和尚的家正好对着街的直线,他是陕西人,三问上屋盖在陕西地面,但院子却在湖北的版图上。才才家是湖北人,住在街的南排东头。王和尚赶去的时候,才才没有在,才才的娘,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正在喂猪。这寡妇把猪看得十分珍贵,每顿喂食,总要蹲在猪槽边,撒一把料,拌一下食,有说有念地看着猪吃饱。见王和尚来了,忙起身要进屋去盛晚饭,王和尚说了原委,寡妇就吓得叫了一声,当下从鸡窝捉了那只白公鸡,嚷着也要去看牛的病情。王和尚说天黑路不平的,劝说住了,就一口气顺着石板街道住家里跑。
  老秦已经先到了。在这条街上,这是个三省中最能行的人物,懂得些医道,能治人,也能医牛、猪、羊、鸡、狗,会挑,也会阉,再配上一张会说的嘴,开着小生意货摊,日子过得滋润,人也保养得体面。牛棚里的气味很重,热腾腾的酸臭,他就受不了,蹲在院子里,吸一口,吐三股地抽烟。
  王和尚回来,先找了一把蒲扇给了老秦,就进棚点着了窗台上一盏老式菜油碗灯。有了昏昏的光线,看得见一堆骨架似的老牛卧在牛槽下,旁边是没有喝完的豆浆,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白点。牛头无力地搭在~堆草上,眼睛闭了,呼吸急促,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可恶的蚊子成团飞来,手一扬。嗡地飞了,手落下,又嗡地飞来。
  “把牛拉起来!”
  老秦抽完一支烟,将鸡提在了手里,开始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鸡颤声叫着,几次从手里要挣脱开,老秦骂了声娘,将鸡脖子拧在了翅膀下,毛拔得净光。却又不时抖抖裤子,叫着王和尚的名字,骂牛棚里的虼蟠养得这么多。
  王和尚满脸的汗水,成团的蚊子在头上叮叮咣咣打着锣,他苦笑笑,使劲地要将牛拉起来。但是,每一次牛刚刚立起了前腿,“咕咚”就又倒了下去。他伤心地摩摩牛的前胯,努力将牛鼻圈上的绳索拴在柱头,便猫身钻到牛屁股后,企图往上扛。一连三次,没有成功,自己反倒跌在地上,粘了一手的稀牛屎。
  “算了,和尚!把牛身子扳端,不要窝住了肚子。这牛也真老得不中用了,你怎么就看上了这条劣货?”
  “老秦哥。这便宜呢,队里是估了二百五十元给我的。”
  “你撑了十几年的船,哪儿就能伺候了这高脚牲口!”
  “地分到户了,哪里敢没个牛呢?”
  “我就没有。”
  “我哪能比了你?”
  老秦“嘿嘿”地笑了一声,见牛已经扳端了身子,就去窗台上将油灯芯拨大了许多。牛棚里立时大放光亮。他便要王和尚好生抱住牛头,自个拉过凳子,扬手“哐!”地一刀,那鸡头就掉了,“咕噜噜”滚在了王和尚的脚下。王和尚眼睛一闭。
  “牛头抱紧!”
  老秦吼了一声,鸡脖子塞进了牛的鼻孔,同时听见了牛在“嗞嗞”地急促地吸着鸡血。而溢流出来的血水喷了王和尚一手,又蚯蚓般地一个黑红道儿钻进了袖筒;他没有再敢动一下。
  “这下好了。”老秦丢掉了鸡,开始在盆子里洗手。王和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抚摸着牛头看了一会,就进堂屋大声地开柜。
  “和尚,你这肉头,又在忙啥子哟?”
  “真累了你,老秦哥!我摸一瓶白干,咱炒几个菜喝几盅吧。”
  “和尚,你又要让小月说我的不是了?!”
  “她敢!”
  “算了,邻家晦,谁不给谁帮个忙?这么热的天能喝下去吗?”
  王和尚提了酒站在牛棚门口,听了这话,有些为难了。老秦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没头没血的公鸡,说:
  “老秦哥,这怎么行呢?你不喝酒,将这鸡带去吃吧;留在我这里做吧,我也做不出什么好味道。”
  老秦把鸡提在了手里,王和尚一直送到门外。老秦说:
  “小月的事,你们说定了?”
  “反正就是那回事了。”
  “到时候可别忘了咱陕西的乡党哟!”
  “那一定的,这条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头上顶着哩。”
  老秦摇摇晃晃顺着漫坡走下去,身影在弯弯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缩小了。王和尚抬起头,月亮已经老高。今夜是阴历十二日,光辉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却很是清楚。他望了望,远远的荆紫关,关里的河南人的屋舍看不见,灯火却高低错落,明暗区别,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布。关下的丹江河,灰蒙蒙一个长带状的水面上,无论如何看不清船只和人影。
  “喂——小月!喂——小月!”
  他锐声地叫喊起来。在这条街上,唯独陕西人,其实也仅仅是他一个人,有着独特的喊叫节奏:前声拖十二分地长度,而到内容的部分,却出奇地道得极快。也就是这喊叫声,无论白天、黑夜,可以传出六里七里的路程。每天三晌,王和尚都要站在自己家门前这么喊几阵,街面上的人就又都知道是小月不在家了。“这野妮子,有人没人,一到船上就想不起这个家了!”
  王和尚常要对街坊四邻这么诉说。
  王和尚喊过三声,就走回牛棚去,看见牛气色果真比先头好了,就将窗台上的菜油碗灯压了压油芯,也开始感觉到了有无数的虼蛏从裤管里往上跑,便在指头上蘸了唾沫,往裤腰处轻轻按去:一个肉肉的东西,揉揉,黑暗里在两个指甲间一夹,发出‘‘哔”的响声。
  “爷佬保护,赶明日一早,我的牛就能大口大口地吃草了!”
  他抱了一堆湿麦草放在牛棚的墙角,煨了烟熏赶起蚊子来。一时烟雾腾腾,蚊子没熏死,自己倒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然后又在堂屋里煨了烟火,吹熄了灯,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抽起水烟来。
  烟袋是竹根管做的,这是他向河南人学得的手艺。生产队未分地以前,他们父女俩的自留地上是舍不得种植烟草的。地分到户后,粮食一料收成便有了积攒,也便谋着种一些烟草来抽。但他没有多大的瘾,仅仅种了十棵,也全招待了来家的客人,从此也就不想再种,觉得抽烟是一种奢侈。小月却不,偏从荆紫关给他买回来了一大捆水烟板子,说:苦了一辈子了,难道连烟都不享受?他心里虽不大悦意女儿的观点,孝心却领了。就将这水烟板子放在水瓮下浸潮,装在小月的一个空雪花膏自瓷盒里,心情好的时候,捏出黄豆那么大的一丸来,按在竹根管的烟眼里,吸一口,吹一口,心里想:这真是“一口香”。
  一受活起来,他就想起八年前死的小月娘,那个白惨惨的瘦脸儿,总在眼前晃。他‘‘唉唉”着,怨她没福,死得太早了。
  这么思想着,便又操心起小月来;疯妮子,这么晚了,难道河边还有要摆渡的人吗?忍不住又站在门口,粗声瓮气地喊叫起来了:
  “喂——小月!喂——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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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叫第一声的时候,小月就听见了;她没有回答。现在爹又拉长了喊声叫她,她更加感到心烦,偏将小船推出了岸,汩汩地向丹江河心划去了。
  丹江河从深深的秦岭里下来,本来是由西向东流的;秦岭在他们村后结束了它的几千里的延伸,最后的骤然一收,便造就了河边大崖的奔趋的力的凝固。而荆紫关后五里远的地方,伏牛山又开始了它的崛起。两支山脉的相对起落,使丹江河艰难地掉头向南,呈直角形地窝出了他们这块清静、美丽而边远、荒
  瘠的地方。从这边杂居的小街,到河对面清一色河南人居住的荆紫关,来往联系是山湾后的一道窄窄的铁索吊桥。但是,这里的渡口上,却是有着一只船的:狭狭的,两角微微上翘,没有桅杆,也没有舱房;一件蓑衣,两支竹篙。小月的爹在这只船上,摆渡了十年。那时节小月在荆紫关学校里读书,一天三晌坐爹的船往来。这山窝子的每一个人都认识王和尚,也都认识王小月。这渡口的每一处水潭,每一块水底的石头,她爹熟识,她也没有不熟识的。分地时,家里分了三亩地,这条小船也估了价包给了他们,从学校毕了业的小月,就从此顶替了爹的角色。
  今日,荆紫关逢集,渡船从早晨到傍晚便没有停歇;夕阳一尽,河面上才空空荡荡起来。小月将船停在岩边,拿了一本小说来读。书老是读不进去;书里描写的都是外边的五颜六色的世界,她看上一页,心里就空落得厉害,拿眼儿呆呆看着大崖上的那一片水光反映的奇景出神。那迷离的万千变幻的图案,她每天看着,每次都能体会出新的内容,想象那是~群人物,不同相貌、年龄和服装的男人,也杂着女人,小孩,狗,马,田野,山丘,高高低低像书中描绘的都市的建筑,或者又是天使,飞鸟和浮云之类。她对着这一切,得到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和安慰:外边的世界能有我们的山窝美吗?夜幕扯下来,图案消失了,她就静静地听着黑暗中鸽子“咕咕”“唧唧”的叫声,或者是河上偶尔鱼跃出水面的“啪啪”响声,她又要作出许多非非的思想。
  水面的柔和,月夜的幽静,很合于一个女孩子的心境,尤其是到了小月这样的年纪。
  她有时也要想起她的娘,也要想起中学校的生活,也要想起这条丹江河是从秦岭的哪一条山沟里起源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汇人长江,再到大海?河水真幸福,跑那么远的路程,这山窝子以外的世界它是全可以知道了。
  在她想着这么多的时候,一听见爹的叫喊,她就要发火,有时偏就要和爹作对;她越来越不愿回到那个矮矮的三间房的家里去。爹逼着她学针线,烧火做饭,伺弄小猫小狗,她就老坐不住,闻不得那屋里散发的一种浓浓的浆水菜的气味。她甚至不明白自从分了地以后,爹简直和从前成了两个人:整天唠叨着他的三亩地,还有那头老牛。
  船是靠两岸拉紧的一条铁索控制着的,小月只轻轻将竹篙在河底的细沙里一点,船上系铁索的滑子就“嗦哕哕”直响,眨眼到了河心。
  河心似乎比岸头上要亮,水在波动着,抖着柔和的光。月亮和星星都落在水底,水的流速使它们差不多拉成了椭圆形。小月放下了竹篙,往两边岸上看看,没有一个人影;月光和水气织成的亮色,使身前身后五尺的方圆异常清楚,再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脱下了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像一尾银条子鱼儿,一仄身,就滑腻腻地溜下了水里。
  小月今年十八岁。十八年里,她还没有这么精光地赤着身子,她一次又一次瞧着岸上,觉得害羞,又觉得新鲜,大胆地看着自己的身段,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好多部位已经不比先前了。每每摆渡的时候,那些浪小子总是滴溜溜地拿眼睛盯她,在付船钱时,又都故意将手挨住她的手,船稍有颠簸,又会趁机靠在她的身上。她咒骂过这些轻浮鬼,心里一阵阵的惊慌;而那些年长的人又总看着她说:“小月长成大人了!”长成大人,就是这身体的曲线变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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