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25/342页


  “由他说去?你能受了,我却受不了!”
  才才又低头去挖粪,小月一把夺过镢头,“咣”地甩在院子里,锐声叫道:
  “你只知道干,干,谁让你干了?!”
  才才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末了,看着小月的脸色,又是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小月说句:“没出息!”转身进屋洗脸去了,扑啦,扑啦,一个脸洗完了,一盆水也溅完了。
  王和尚进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粪了的。经过自家三亩地的时候,间出了一大捆包谷苗,一进院门,“哗”地丢在地上,对着才才说:
  “种的时候,我说太稠太稠,你总是不听,现在长得像森林一样,一进地,纹风不透,那是在壅葱吗?天这么红,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着喂牛了。”
  才才说:
  “大伯,就要种稠些,这品种是我特意换的。”
  “我知道,‘白马牙’就是新品种,那种得多稀。”
  “这种子和‘白马牙’不一样哩,它不是靠单株增产,而是靠密植。”
  小月在屋里气又上来了,说:
  “才才种得不好,你当时干啥去了?这家是你的家,还是人家的家?你什么都让人家干,不怕旁人指责你吗?”
  王和尚一时倒愣了,反问道:
  “旁人说什么了?才才是外人吗?”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气:这就是你认为的女婿吗?就这么使唤女婿吗?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实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着这个未来的女婿,才才又是学着爹的做事为人,难道将来的才才也就是爹现在这个样子吗?
  王和尚又弯腰咳嗽起来了,一声又一声地干咳着,身子缩成一个球形,嘴脸乌青得难看。小月没有再说下去,拉开院门走了。
  王和尚终于咔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问道:
  “你到哪里去?”
  “我到船上去!”
  王和尚疑惑地看着才才:
  “你们吵嘴了?”
  “没有。”
  “那她怎么啦?”
  “不知道。”
  “这死妮子!脾性儿这么坏,全是我平日惯的了。”
  他说着,又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贾平凹作品集
 

 

 
  天果然旱了;正当包谷抽节出梢的时刻,一连一个月,天没有落下一滴雨来。分地以来,几料庄稼收过,大获丰收,山窝子里的人几乎天天像过年似的高兴,大小红白喜事都是大操大办,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尽甜来,乐极生悲,更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包谷下种的时候,地墒很好,他就担心着包谷冒花时的雨水,常看一着如森林一般密的包谷,心里捏着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几天来,他天不明就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脚高悬。每每下午,天上积了一层黑云,就一眼一眼盯着,却偏偏就刮起了热风,黑云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着包谷叶子耷拉下来,枯卷了,就难受得要落泪。以前一到地边,看到自家的包谷比四边旁人的包谷高出一头,心里就暗暗得意,觉得脸有盆子大的光彩。现在一旱,自己的包谷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发脾气,骂天,骂地,又骂才才耕种时,不听他的话,植得这么稠密。
  才才也急得上了火,害火红眼儿,烂得桃儿一般。一天三晌到小月家来,和王和尚捉对儿唉声叹气,埋怨分地后一些缺德人破坏了水渠,又搬了渡槽的石梁盖房子,使渡槽在去年冬天就垮了。现在,事到临头抱佛脚,一家一户,再要联合起来修渠建渡槽,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只好担水浇地。
  两家合作,一条扁担,两只水桶,从河里一担一担舀起来,一勺一勺浇在包谷根下。三天三夜,一身的汗水都出干了,才给小月家浇了一亩三分,给才才家浇了一亩。浇过的地,夜里包谷缓过青来,第二天一个红日头,地皮上又裂了娃娃口大的缝子。小月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太阳晒得脸上脱了一层皮,脖子上,头发里又生了痱子,一吃饭的时候,扎得像撒了一把麦芒在身上一样难受。才才娘更苦得可怜,担水回来,又忙着烧水做饭,眼圈子罩了一圈黑。大家一回来,她就把从山上采来的竹叶茶在盆里泡好放凉,可小月喝上两口就歪在一边睡着了。这一天下午,小月又跟着爹去担水,上坡时一个趔趄,桶撞在地上,桶底掉下来,车轮似的骨碌碌滚下去,她一火,就把扁担撂了。爹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和爹又对口儿吵了一仗,就借故河上有人摆渡,跑到船上再不回去了。
  抗旱天,摆渡的人不很多,她就坐在船上生闷气儿,拿眼儿直盯着那大崖前翻飞的鸽群。它们是一群多自在的生灵,倏乎地飞来,一会儿迎着风,露出斜斜的,窄窄的侧面;一会儿又顺了风,露出宽宽的,平平的正面,接着就一起投入一棵树上,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将而去,无踪无影。
  一根羽毛落在了船舱,在她的脚上浮动,一会儿起,一会儿落,最后闪出船沿,悠悠乎乎地从水面上直飘着到天上去了。
  小月看得困了,想得也困了,就闭了眼睛睡在船上。
  她睡得好沉。任凭水波将船怎样地晃动,只是不醒。梦里觉得自己躺在了一个草坪子上,坪上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她乐得在草坪上发疯地跑,突然有一只毛毛虫落在她的耳朵上,又直往里边钻,拿手去捉……却撞着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手。她忽地睁开眼来,门门坐在船头上,拿一个毛拉子草轻轻地搔她的耳朵哩。
  门门见她一醒,正襟危坐,一脸的正经,看着水面上的一只小鸟儿掠过,尾巴成数十次地点水。
  “你干啥哩?”她恼着眉眼说。
  “你瞧,鸟儿一点尾,一河都在放射着圆圈呢。”
  “是吗?是吗?”
  小月一骨碌爬起来,却猛地揪住了门门的招风耳朵,骂道:
  “好个贼东西,人家姑娘家睡觉,你来干啥?”
  门门连声叫唤。
  “我叫你还欺负我不?”
  “小月姐,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那天你到我家,你怎么对才才说话的?!”
  “我说些趣话,我也是为着你们好呀!”
  “为着好?就是那么个好法吗?”
  小月又使劲揪了一下耳朵。
  “我错了,我错了。”
  “怎么个错法?”
  “要我平反吗?就说:才才想当女婿,他是白日做梦哩,小月压根儿就不愿意,小月爹是让才才当义务劳力哩!”
  小月气得捶了门门一拳。
  门门一个挣脱,跳下了船,站在船尾后的浅水里,恢复了被痛苦扭曲了的脸,说:
  “小月姐,说正经的,你真要嫁给才才吗?”
  “你问这个干啥?”
  “村里人都这么说的,这是真的吗?”
  小月伏在船板上不动了。
  “真的是你爹和他娘自小就给你们定下的?”
  小月没有回答。
  “那不是包办吗?!”
  小月头低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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