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33/342页
小月一看,看到的却是自己,就一石头丢过去,落在门门面前的水里,溅了他一身的水。
两人就一直头看着天空跑着。天上是月辉弥漫的云的空白,地上是月辉银镀的沙的空白,他们在追着红红的散发着热光和黑烟的烟灯奔跑着。
烟灯飘到大崖前,河湾正好在这里拐了个弯,过山风忽地又顶过来,烟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变了方向,又极快地向大崖这边的山坡上飘去了。两个人赶忙往坡上爬,脚下的松动的石块不断地滚落到河里,发着“哗啦”“咕咚”的响声。
“小月姐,你行吗?”
“我当然行。”
爬到山坡顶上,烟灯正好向他们头顶飘来。两个人就坐在一块大平面石头上,一边解了扣子敞着风凉快,一边盯着空中的烟灯。小月突然说:
“门门,你这次出去真的赔了?”
“赔了,把他娘的,那龙须草子没有扎紧,到了老鸦滩,排撞在礁石上,那草捆子就哗啦全散了,漂了一河,紧捞慢捞,一半就没有了。到荆紫关集上一卖,价又跌得厉害,卖了一半,一半只倒换了几十斤全国通用粮票。”
小月说:
“我那儿有三十斤通用粮票,明日我给你吧!”
“我哪能要你的?你别看我这次赔了,要是赚上了一下子就又是几十元哩!”
“你常出门,给你就给你,我又不是耍嘴;你以为我是在巴结你吗?”
“小月姐,我怎么是那种人?”
“我爹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心上去,他偏爱教训个人。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又说了一堆前朝五代的老话。我真恨我不是个男的,要不,也去风风火火干一场事哩!”
“女的怎么不能干呢?依我看,女的要能行了就比男的强得多.要不能行了,就比男子又差得远,女的是容易走两个极端的。”
“这倒有意思。那你说我呢,我是哪个极端?”
“你比我强。”
“没出息,你只会讨好儿!”
“小月姐,我盼不得叫你一块去干事哩,但我不敢。”
“害怕我爹和才才?”
“就你爹说的,我是担风险的人。或许事就干成了,或许又干不成。那岂不是害了别人?”
小月却说:
“干成干不成,你总是干哩嘛,单在那二、三亩地里挖抓,能成龙变凤?我倒不在乎担什么风险,只要政策允许,能成多大的精就成多大的精,啥事不能干,啥事不是人干的?!哎,门门,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给我说……”
“什么事?”
“听说你一直在偷税漏税?”
“这谁说的?”
“老秦叔说的。前天税务局人来收他的税,他和人家争吵,说他干些小幺零碎的生意,税就收得这么多,门门尽干大宗买卖,为什么任事儿没有?”
“他满口喷粪!我哪一次不是主动缴税的?我有收据!明日我就让他看看,看他臭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这就好了,你明日在街面上和他把这事抖明,让村里人都知道知道。你知道吗,你名声不好哩。”
“这我知道。”
“你千万不要有个什么过错,别让人抓了你的把柄。”
“嗯。”
这当儿,那烟灯里的火纸快要烧尽了,慢慢往下落,往下落。小月从石板上跳起来,举着双手,“呀!呀!”兴奋得直叫。但是,又是一股风旋来,烟灯撞在了一棵柿树上,“哗”地腾起一团火光,烧着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再没有喊出声来,举着的手软软垂下来。
“这一股风真坏!”
“这是恶风!”
“妖风!”
两人想着词儿骂着,就坐在山坡上。小月感到十分累,心里气堵得难受。
“烧了罢了,咱有的是手艺,明日再做一个吧。”门门说,“也好,等于咱赏月来了,那月亮真好!”
“真好。”小月说。
门门回过头来,看着小月,月光下小月显得更是妩媚。
“小月姐,你真好看……”
“什么?”小月似乎没有听清。
“你穿上这尼龙衣真好看。”
“是不是要我再感激你?”
“我真要感激你哩!”
“感激我?”
“我真担心你今晚不会来了。”
“我说要来就要来的。”
小月说着,就动脚往山下走,一时又想起了她家的±院子里,还坐着爹和她未来的婆婆和丈夫。她走出一丈多远了,回头看见门门还呆在那里,叫道:
“回吧。”
两个人走回渡口,孩子们还都坐在沙滩上。她打发门门领着孩子们先回村里去,独个儿看起月亮来,心里乱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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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门门看见小月的情绪突然变化,心里好大的疑惑。他检点着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思来想去.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在这以后,他们又一块呆过几次,每每情绪正高涨,但只要一看见才才,或者话题一提到才才.小月就黯然了。聪明的门门终于晓得了其中的窍隙,他暗自高兴着自己在小月心目中的位置和价值。这天,他又遇见了才才,他问起小月,才才回答说是病了,他大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病。
“谁也说不清。”才才说,“这些天来,她一直神色不好,昨日一早,就睡下没起来,饭也不吃,请医生也不让请,眼圈都黑青了。”
才才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门门,你去看看她吧,你会说些故事,你多劝劝她,让她要吃饭啊!”
门门先看着才才的时候,眼里就射出一种忌妒和蔑视的光芒,听了才才一番话,心里却万分同情起他来了。他答应一定去劝劝,但已经到了小月家的门外,他却悄悄走开了。此时此刻,他深深感到了自己对不起才才,更对不起小月,自己的那种得意,原来竟使小月陷入了痛苦。夜里,躺在床上吸了一包烟,还是睡不着,就将收音机又开到了最大的音量,而不知不觉睡着了,致使收音机整整响了一夜,天明时就烧坏了。
小月又躺了一天,才才和他娘三晌又看望了几次,王和尚更是唉声叹气。当才才得知门门没有来过,当着小月的面责骂门门没有良心,说话不算话,小月却突然和才才吵起来:
“你让人家来劝什么?门门是我未婚夫吗?”
“我也是为了你好。”才才说。
“为我好?这就是你才才为我的好吗?”
“我劝你不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