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41/342页


  小月笑了:
  “你知道我会同你合作吗?”
  “我知道。”
  “我不怕才才用石头砸了你的机房?”
  “他要是聪明人,就不会用拳头砸他的脑袋!”
  小月突然想:才才能到外边跑跑就好了。
  这一天下午,他们几乎跑遍了县城的每一块地方,当下班的车流从他们身边奔过的时候,小月总是瓷眼儿看着那一对一对并排而去的男女。一辆小儿车被一对夫妻推着缓缓过去,她忍不住上去问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呀?门门过来悄悄问:
  “是不是想要个儿子了?”
  “放屁!”小月骂了一句。
  “将来是会有的,儿子也是会和这孩子一样幸福的。”
  小月用脚踢在了他的腿上。
  夜里,直到十二点,他们分别睡在一家旅社,天露明就又搭运木头的卡车赶回了毕家湾木材场。
  木料全部到齐了,两个人一根一根扛到河边,砍了葛条扎成大排.然后门门将那六个汽车内胎用嘴吹圆,拴在木排下边,让小月上去坐了,自个去江边的小酒店里买下一瓶白酒揣在怀里.将排哗地推向水面,一个跃身上去,顺河而下了。
  木排走得很快。小月第一次坐木排,觉得比在船上更有味道。船在渡口,河水平缓,这里河面狭窄,河底又多是石礁,处处翻腾着白浪和游动着旋涡,她有些紧张起来了,双手死死抓住排上的葛条。门门就笑她的胆小了。他充分显示着自己水上的功夫.将长裤脱去,将上衣剥光,直直地站在排头,拿着那杆竹篙.任凭木排忽起忽落,身子动也不动一下。
  “门门,你们撑柴排,运桐籽也就在这儿吗?”小月问。
  “还在上游,离这里三十多里吧。”
  门门就讲起撑柴排的事来,说有一次他怎样扎了一个七千斤的柴排,在下一个急湾时,掌握不好,排撞在石嘴上散了,怎样跳进水里将柴捆拉上岸重新结扎,赶回村已是鸡叫三遍了。又说夏季涨了水,浪铺天盖地,他可以一连撑四个排,一并儿从河中下,如何大的气派。
  “这河上出过事吗?”小月问。
  “当然出过。在急湾处,排常常就翻了,人被排压在水下,有时尸体被嵌在水底的石缝里,永远找不着。”
  小月吓得浑身哆嗦起来,说:
  “你千万小心,你不要站得那么边,你逞什么能吗?”
  “没事,有你在排上压阵,还怕什么!”
  河岸上,崖壁像刀切一样,直上直下,一棵树没有,一棵草也没有,成群的水鸟栖在上边,屙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粪便。木排转弯的时候,就紧擦着崖壁下而过,小月看不见排下水的底面,用另一根竹篙往下探探,竹篙完了,还未探到底,心里就慌慌的,抬头一看崖嘴上,土葫芦豹蜂的球形的泥窠吊在那里,眼睛赶忙闭上了。
  “害怕了吗?”门门放下了竹篙,从排头跳过来,坐在了小月的身边,然后就仰躺下去,将那酒瓶打开,咕咕嘟嘟喝了一气。
  “你也喝喝,酒会壮胆哩!”
  小月喝了一口,脸面顿时发红,眼睛也迷迷起来。门门还在不停地喝着,小月看见他胳膊上,胸脯上,大腿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觉得是那样强壮,有力和美观。那眼在看着天,双重眼皮十分明显,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随着胸脯的起伏而鼻翼一收一缩,那嘴唇上的茸茸的胡子,配在这张有棱有角的脸上,是恰到了好处,还有那嘴,嘴角微微上翘……小月突然想起了发生过的事情,忍不住“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我真有些要醉了。”
  “我也是。”
  “咱们就让这木排一直往下漂,一直漂到海里去。”
  “漂到海里去。”
  门门一把搂过了小月,小月挣扎着,慌忙扭头看看两边岸上。岸上没有人。
  天上的云骤然增多起来,从山的东边,滚滚往这边涌,太阳便不见了。小月看着头顶上的黑兀兀的大崖,觉得大崖似乎要平压下来。
  “小月!”门门叫了――句。
  “叫姐!”小月说。
  “小月姐,姐,你瞧瞧,那朵云是什么?”
  “像一只小羊。”
  “像一头狮子,你再看。”
  小月看时,那云就变了,果然像是一头狮子,气势汹汹。
  这当儿,“哐”地一声,木排一个剧烈的摆动,险些将两人扔在水里。门门爬起来,大声叫着,原来木排撞在一堆乱石上,被卡在了那里,木排仄仄地,前头要翘起来了。小月惊慌失声,门门“唰”地从排上跳到了石堆上,用身子拼命推那木排,一分钟,二分钟,木排艰难地向外移动,蓦地到了中流,忽地往上冲去,门门一个跃身扑过来,但脚没有踩住木排,身子掉在水里,双手却抓住了木排的两根椽头。小月“啊”地喊不出声
  来了,门门顺着那木排摆动着身子,终于翻上来,力量的对抗,使他的面部全然扭曲了。
  小月再不让门门在木排上睡了,逼着他守在排头,厉声喝令要小心行事。
  河面一会窄,一会宽,不停地过滩转湾。
  山谷里的天气越来越坏了,风呼呼地从两边山沟里往下灌,又相互在河面纠缠,风向不能一致,木排摆动得更大了。常常就静止似的停在那里,或者突然转一个转儿。门门叫道:
  “不好了,要下暴雨了!”
  一句未了,那雨就啪啪地打下来,雨点像石子一样,打得人眼睛睁不开。两人立时浑身精湿,小月要求把排靠岸,避避雨。门门说:
  “不行,这里比不得咱门前那儿,说雨就雨,马上山洪就会下来的。”
  果然没有多久,峡谷里更是阴暗,雨里竟夹起了冰雹,连绵不断的风卷扬起了大量的枯枝败叶,两边山崖上发出了巨大的轰响,一些老树被摧毁了,有的山坡剥了皮似的掉下一片,碎石,泥浆直涌进急流之中。许多山头上,可见各种受惊的动物拥挤在一起,有狼,有狐狸,有蛇,也有山羊。小月看见有一只兔子和山鸡的尸体冲到木排的边沿上,倏乎又不复存在。天空中乌云越来越重,不时被雷电的曲折行程所劈裂,电光忽儿这里,忽儿那里,照亮着沉沉的阴暗。一只鸟儿在空中胡乱打旋,接着一斜,“啪”地掉在木排上,动也不动地死了。
  小月一直陷入痴惘的状态,生存的本能,使她死死抓着木排上的葛条不放,极度的惊恐,将牙狠命地咬着嘴唇,血从嘴角流下来。
  “小月姐!抓牢!不要怕,有我哩!”
  门门大声叫着,他并没趴在排上,也没有弯下身子,他知道这时候,他稍稍一胆怯,这木排就会撞在崖上,打落水中,那小月姐就完了,他也就完了。
  “要坚强,小月姐!”
  小月看见直立在排头的门门,心里充满了一种极度的感激:他是一个勇敢的男人,一个拯救着她生命的了不起的英雄。
  “相信我,小月姐!”
  她大声回答着:
  “门门,我信得过你!”
  “好,你给我加油!”
  “加油!加油!”
  小月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惊慌,浑身是力量和自信。她爬到了排头,坐在门门的身下,大声地和门门呼应着“加油!”
  木排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三十里河面。
  风雨渐渐地小了。小月感到奇怪,门门说:山谷就是这样,一处一个天气,一时一个天气。等再下行十里,转过一个偌大的河湾,那边风停雨住,河面上虽然一片灰黄的浊流,天上、山上却一派光亮。
  两个人精疲力尽,坐在木排上,门门又喝起酒来。
  “没事啦。”
  “没事啦。”
  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谁也再没有说话,默默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再有十里水路,就到了他们那山窝子村了。可爱的家乡,他们是多么想见到它,但是,他们又都心里空落起来,怕这水路怎么这样快就完了,又要回到这令他们难以对待的老家。
  “让我从这儿下去吧,免得村里人看见了又说闲话。”小月哭丧着脸说。
  “不不!小月姐,咱怕什么呢?”
  “你说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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