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邻家少妇》第12/14页


于是我带着未完稿又开始了时间更长更久的流亡写作。
我先是投奔了户县李连成的家。李氏夫妇是我的乡党,待人热情,又能做一手我喜爱吃的家乡饭菜。一九八六年我改抄长篇小说《 浮躁 》就在他家。去后,我被安排在计生委楼上的一间空屋里。计生委的领导极其关照,拿出了他们崭新的被褥,又买了电炉子专供我取暖,我对他们的接纳十分感激,说我实在没法回报他们,如果我是一个妇女,我宁愿让他们在我肚子上开一刀,完成一个计划生育的指标。一天两顿饭,除了按时去连成家吃饭,我就呆在房子里改写这本书,整层楼上再没有住人,老鼠在过道里爬过,我也能听得它的声音。窗外临着街道,因不是繁华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并没有喧嚣。只是太阳出来的中午,有一个黑脸的老头总在窗外楼下的固定的树下卖鼠药,老头从不吆喝,却有节奏地一直敲一种竹板。那梆梆的声音先是心烦,由心烦而去欣赏,倒觉得这竹板响如寺院禅房的木鱼声,竟使我愈发心神安静了。先头的日子里,电炉子常要烧断,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会修,就得喊连成来。那一日连成去乡下出了公差,电炉子又坏了,外边又刮风下雪,窗子的一块玻璃又撞碎在楼下,我冻得握不住笔,起身拿报纸去夹在窗纱扇里挡风;刚夹好,风又把它张开;再去夹,再张开,只好拉闭了门往连成家去。袖手缩脖下得楼来,回头看三楼那个还飘动着破报纸的窗户,心里突然体会到了杜甫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的境界。
住过了二十余天,大荔县的一位朋友来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说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几间空余的房子。于是连成亲自开车送我去了渭北的一个叫邓庄的村庄,我又在那里住过了二十天。这位朋友姓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楼上的一间小房。白日里,他在楼下看书写文章,或者逗弄他一岁的孩子;我在楼上关门写作,我们谁也不理谁。只有到了晚上,两人在一处走六盘象棋。我们的棋艺都很臭,但我们下得认真,从来没有悔过子儿。渭北的天气比户县还要冷,他家的楼房又在村头,后墙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房子里虽然有煤火炉,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买了一条棉裤,穿得臃臃肿肿。我个子原本不高,几乎成了一个圆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楼梯就想到如果一脚不慎滚下去,一定会骨碌碌直滚到院门口去的。邓庄距县城五里多路,老马每日骑车进城去采买肉呀菜呀粉条呀什么的。他不在,他的媳妇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门去了。我的小房里烟气太大,打开门敞着,我就站立在楼栏杆处看着这个村子。正是天近黄昏,田野里浓雾又开始弥漫,村巷里有许多狗咬,邻家的鸡就扑扑棱棱往树上爬,这些鸡夜里要栖在树上,但竟要栖在四五丈高的杨树梢上,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3)
二十天里,我烧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块,每顿的饭里都有豆腐,以致卖豆腐的小贩每日数次在大门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刚刚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静地动手动脚,这孩子就与我熟了,常常偷偷从水泥楼梯台爬上来,冲着我不会说话地微笑。老马的媳妇笑着说:“这孩子喜欢你,怕将来也要学文学的。”我说,孩子长大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让弄文学。这话或许不应该对老马的媳妇说,因为老马就是弄文学的,但我那时说这样的话是一片真诚。渭北农村的供电并不正常,动不动就停电了,没有电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静静地长坐在藤椅上不起,大睁着夜一样黑的眼睛。这个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时方睡着。已经是十一点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个感觉里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儿。听得楼下的老马媳妇对老马说:“怎不听见他叔的咳嗽声,你去敲敲门,不敢中了煤气了!”我赶忙穿衣起来,走下楼去,说我是不会死的,上帝也不会让我无知无觉地自在死去的,却问:“我咳嗽得厉害吗?”老马的媳妇说:“是厉害,难道你不觉得?!”我对我的咳嗽确实没有经意,也是从那次以后留心起来,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这恐怕是我抽烟太多的缘故。我曾经想,如果把这本书从构思到最后完稿的多半年时间里所抽的烟支接连起来,绝对地有一条长长的铁路那么长。
当我所带的稿纸用完了最后的一张,我又返回到了户县,住在了先前住过的房间里。这时已经月满,年也将尽,“五豆”、“腊八”、廿三,县城里的人多起来,忙忙碌碌筹办年货。我也抓紧着我的工作,每日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妇瞧我脸面发胀,食欲不振,想方设法地变换饭菜的花样,但我还是病了,而且严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书桌,书里的庄之蝶、唐宛儿、柳月在纠缠我;一离开书桌躺在床上,又是现实生活中纷乱的人事在困扰我。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人事的困扰,我只有面对了庄之蝶和庄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境界里。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大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近去了却把我烧毁。
腊月廿九的晚上,我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
对我来说,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终于让我写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将会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这部苦难之作命运又是怎样。从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书桌前目注着那四十万字的书稿,我不愿动手翻开一页。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宿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1993年1月下旬

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孙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岁半。他不漂亮,也少言语,平时不准父母杀鸡剖鱼,很有些良善,但对家里的所有来客却不瞅不睬,表情木然,显得傲慢。开始我见他只逗着取乐,到后来便不敢放肆,认了他是老师。许多人都笑我认三岁半的小孩为师,是我疯了,或耍矫情。我说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了,谁规定老师只能是以小认大?孙涵泊!孙老师,他是该做我的老师的。
幼儿园的阿姨领了孩子们去郊游,他也在其中。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给大家,轮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着白,鼻翼一扇一扇的。阿姨问:你不要?他说:“花疼不疼?”对于美好的东西,因为美好,我也常常就不觉得它的美好,不爱惜,不保卫,有时是觉出了它的美好,因为自己没有,生嫉恨,多诽谤,甚至参与加害和摧残。孙涵泊却慈悲,视一切都有生命,都应尊重和平相处,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晚上看电视,七点钟中央电视台开始播放国歌,他就要站在椅子上,不管在座的是大人还是小孩,是惊讶还是嗤笑,目不旁视,双手打起节拍。我是没有这种大气派的,为了自己的身家平安和一点事业,时时小心,事事怯场,挑了鸡蛋挑子过闹市,不敢挤人,惟恐人挤,应忍的忍了,不应忍的也忍了,最多只写“转毁为缘,默雷止谤”*,结果失了许多志气,误了许多正事。孙涵泊却无所畏惧,竟敢指挥国歌,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在他家书写条幅,许多人围着看,一片叫好,他也挤了过来,头歪着,一手掏耳屎。他爹问:你来看什么?他说:“看写。”再问:写的什么?说:“字。”又问:什么字?说:“黑字。”我的文章和书法本不高明,却向来有人恭维,我也是恭维过别人的,比如听别人说过某某的文章好,拿来看了,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我要在文坛上混,又要证明我的鉴赏水平,或者某某是权威,是著名的,我得表示谦虚和尊敬,我得需要提拔和获奖,我也就说:“好呀,当然是好呀,你瞧,他写的这副联,‘×××××××,××××××春’,多好!”孙涵泊不管形势,不瞧脸色,不斟句酌字,拐弯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街上两人争执,先是对骂,再是拳脚,一个脸上就流下血来,遂抓起了旁边肉店案上的砍刀,围观的人哄然走散,他爹牵他正好经过,便跑过去立于两人之间,大喊:“不许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许打仗!”现在的人很烦,似乎吃了炸药,鸡毛蒜皮的事也要闹出个流血事件,但街头上的斗殴发生了,却没有几个前去制止的。我也是,怕偏护了弱者挨强者的刀子,怕去制伏强者,弱者悄然遁去,警察来了脱离不了干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一走了之,事后连个证明也不肯做。孙涵泊安危度外,大义凛然,有徐洪刚的英勇精神,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春节里,朋友带了他去一个同事家拜年,墙上新挂了印有西方诸神油画的年历,神是裸着或*着,来客没人时都注目偷看,一有旁人就脸色严肃。那同事也觉得年历不好,用红纸剪了小袄儿贴在那*上,大家才哧哧发笑起来,故意指着裸着的胸脯问他:这是什么?他玩变形金刚,玩得正起劲,看了一下,说:“妈妈的奶!”说罢又忙他的操作。男人们看待女人,要么视为神,要么视神是裸肉,身上会痒的,却绝口不当众说破,不说破而再不会忘记,独处里作了非非之想。我看这年历是这样的感觉,去庙里拜菩萨也觉得菩萨美丽,有过单相思,也有过那个 ―― 我还是不敢说 ―― 不敢说,只想可以是完人,是君子圣人,说了就是低级趣味,是流氓,千刀万剐。孙涵泊没有世俗,他不认作是神就敬畏,烧香磕头,他也不认作是*就产生邪念,他看了就看作是人的某一部位,是妈妈的某一部位,他说了也就完了,不虚伪不究竟,不自欺不欺人,平平常常,坦坦然然,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话少,对我没有悬河般的教导,不布置作业,他从未以有我这么个学生而得意过,却始终表情木然,样子傲慢。我琢磨,或许他这样正是要我明白“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我是诚惶诚恐地待我的老师的,他使我不断地发现着我的卑劣,知道了羞耻,我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接触了我的老师都要羞耻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称他是老师!我的老师也将不会只有我一个学生吧?

读张爱玲
先读的散文,一本《 流言 》,一本《 张看 》;书名就劈面*。天下的文章谁敢这样起名,又能起出这样的名,恐怕只有个张爱玲。女人的散文现在是极其的多,细细密密的碎步儿如戏台上的旦角,性急的人看不得,喜欢的又有一班只看颜色的看客,嗷儿嗷儿叫好,且不论了那些油头粉面,单是正经的角儿,秦香莲,白素贞,七仙女……哪一个又能比得崔莺莺?张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性的感觉不停地闪,组成了石片在水面一连串地漂过去,溅一连串的水花。一些很著名的散文家,也是这般贯通了天地,看似胡乱说,其实骨子里是道教的写法 ―― 散文家到了大家,往往文体不纯而类如杂说 ―― 但大多如在晴朗的日子,窗明几净,一边茗茶一边瞧着外边;总是隔了一层,有学者气或佛道气。张是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想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
看了张的散文,就寻张的小说,但到处寻不着。那一年到香港,什么书也没买,只买了她的几本,先看过一个长篇,有些失望,待看到《 倾城之恋 》、《 金锁记 》、《 沉香屑 》那一系列,中她的毒已经日深。―― 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鸦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嗜好上瘾的东西都是毒品。张的性情和素质,离我很远,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是要读。使我常常想起画家石鲁的故事。石鲁脑子病了的时候,几天里拒绝吃食,说:“门前的树只喝水,我也喝水!”古今中外的一些大作家,有的人的作品读得多了,可以探出其思维规律,循法可学,有的则不能,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张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我往往读她的一部书,读完了如逛大的园子,弄不清了从哪儿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到这里?又像是醒来回忆梦,一部分清楚,一部分无法理会,恍恍惚惚。她明显地有曹露的才情,又有现今人的思考,就和曹氏有了距离,她没有曹氏的气势,浑淳也不及沈从文,但她的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诡谲以及弥漫的一层神气,又是旁人无以类比。
天才的长处特长,短处极短,孔雀开屏最美丽的时候也暴露了屁股,何况张又是个执拗的人。时下的人,尤其是也稍要弄些文的人,已经有了毛病,读作品不是浸淫作品,不是学人家的精华,启迪自家的智慧,而是卖石灰就见不得卖面粉,还没看原著,只听别人说着好了,就来气,带气入读,就只有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无损于天才,却害了自家。张的书是可以收藏了常读的。
与许多人来谈张的作品,都感觉离我们很远,这不指所描叙的内容,而是那种才分如云,以为她是很古的人。当知道张现在还活着,还和我们同在一个时候,这多少让我们感到形秽和丧气。
《 西厢记 》上说: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 西厢记 》上又说: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
1994年12月17日早  

小说孔明
孔明碎嘴,见什么都说,去年一本《 说爱 》,今年又是本《 谈情 》。
孔明似乎还谦虚:小人说的都是小事,一孔之明。
大说是史家的事,大人物又有几个?小事构成了我们芸芸众生的生命;小说是文人的本事;再者,孔明也是大明,字典里仍写着这层解释呢。
小事要说得很明,得要世事洞明;小事要说得通达,得要人情练达。饭后茶余,睡觉前,如厕时,翻几页看看,有多少事我们整日经历着,经孔明一说,还有这么多意义和趣味!书原本都是写闲话,现在的文人写着写着都就把自己写成上帝了。孔明的书是闲书,闲书不伟大,闲读却有益。
我喜欢听孔明说。
我不喜欢孔明说得太溜顺。

名角(1)
杨凤兰是西安南郊人,十一岁上跟李正敏学戏,翌年即排《 三对面 》,饰青衣香莲。凤兰个头小,家人牵着去后台装扮,一边走,一边嚷道要吃冰糖葫芦。家人说:“你是香莲了,还贪嘴?”凤兰嘴噘脸吊。但到锣鼓声起,粉墨登场,竟判若两人。坐则低首嘿答,立则背削肩蹇,抖起来如雨中鸡,诉起其冤,声口凄婉,自己也骨碌碌坠下泪来,一时惊动剧坛。李正敏说:“这女子活该演戏,但小小年纪竟能体味苍凉,一生恐要困顿了。”愈发爱怜栽培,传授《 三击掌 》、《 徐母骂曹 》、《 二进宫 》给她。
渐渐长大,凤兰已是名角,拥有众多戏迷,她不喜张扬,见人羞怯,伏低伏小。剧团多有是非,无故牵扯到她,旁人都替她蛮脸作怒了,她仍只是忍耐,静若渊默。一年夏天,回村探母,正在屋里梳头,墙外忽有枪声,有东西跌在院中一响。出来看时,有鸟坠在捶布石下,遂矮墙头上露一人脸,背着猎枪,挤眉弄眼,示意鸟是他打中的。凤兰有些恼,提了鸟丢出去,那人却绕过来,收住了脚,在门首呆看。凤兰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掩门不理。又一年后,女大当嫁,有人提亲,领来了一小伙见面,竟是打鸟人。小伙笑道:“我早打中的。”时凤兰二十三岁,谭兴国大其九岁,且带有一小孩。亲戚里有反对的,但凤兰不嫌,认定有缘,遂为夫妇。
秦腔虽是大的剧种,历来却慷慨有余,委婉不足,出西北就行之不远。李正敏毕生力戒暴躁,倡导清正,死时紧握凤兰手,恨恨而终。凤兰见宗师长逝,哭昏在灵堂,立誓发扬敏腔艺术,此后愈发勤苦,早晚练功不辍,冬夏曲不离口。出演了《 白蛇传 》、《 飞虹山 》、《 谢瑶环 》。每次演出,都在家叩拜宗师遗像,谭兴国在旁收拾行装,然后骑自行车送至剧场。谭兴国那时在一家话剧院做美工,凡有凤兰演出,必坐于台下观看,一边听观众反映,一边作记录,回家便为凤兰的某一唱句、某一动作,提建议,作修正。灯下两人戏言,凤兰说:“我这是为戏活着么!”兴国说:“那我就为你活着!”刚说毕,窗外嘎喇喇一声雷响,两人都变了脸。
二十七岁那年,凤兰演《 红灯记 》,只觉得脖子越来越粗,却并不疼,也未在乎,衣服领口就由九寸加宽到一尺一,再加宽到一尺三。演第二十七场,突然昏倒在台上,急送医院,诊断为甲状腺癌,当即手术,取出了八个瘤子,最大的竟有鸭蛋大。医生告诉兴国:人只能活两年。兴国跑出医院在野地里呜呜哭了一场,回来又不敢对凤兰说。数月里人在医院伺候,夜不*,竟生了满身虱子。凤兰终于知道了病情,将硬得如石板一样的半个脖子,敲着嘭嘭响,抱了李正敏的照片泪流满面。她写下了遗书,开始七天不吃不喝。兴国铺床时,褥子下发现了遗书,一下子把凤兰抱住大哭。凤兰说:“我不能唱戏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兴国说:“有我在,你不能走,你能唱戏的,我一定要让你唱戏嘛!”潭兴国把凤兰病情材料复印了几十份,全国各大医院都寄,希望有好的医疗方案。医院差不多都回信了,惟一只能化疗。在漫长的化疗过程中,谭兴国四处求医寻药,自己又开始学中医,配处方。杨凤兰竟每天数次以手指去拨声带,帮助活动。服用了兴国的药方二百八十多服,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出院五个月后,凤兰真的上台演出,演过了七场。第八场演出中,她正唱着,突然张口失声,顿时急得流泪,满场观众一时惊呆,都站起来,静悄悄的,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哽哽咽咽便起了哭音。从此,失声多年。凤兰再不去想到死,偏要让声再出来,但声还是不出。百药服过,去求气功,凤兰竟成了气功师最好的弟子,多半年后,慢慢有了声出来。气功师见她刻苦,悟性又好,要传真功给她,劝她不再演戏,师徒云游四方去。凤兰说:“我要不为演戏,早一根绳子去了,何必遭受这么大的罪?”每次练功前,都念道李正敏,每念道精神倍增。气功师也以为奇,遂授真功给她,收为干女。发了声后,凤兰就急于要唱,但怎么也唱不成,音低小得如耳语。又是如此数年,她开始了更为艰辛的锻炼,每早每晚,都咪咪咪,吗吗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上练,常常几个月或者半年方能提高一个音节。每每提高一节,就高兴得哭一场,就给李正敏的遗像去奠香焚纸。兴国照例要采买许多酒菜,邀朋友来聚餐恭贺。在去北京疗养练声期间,兴国月月将十分之八的工资寄去北京,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在家吃粗的,喝稀的,每到傍晚才去菜市,刨堆儿买菜或捡白菜帮子回来熬吃。凤兰终于从北京拨来电话,告知她能唱出“希”和“豆”的音节了,夫妇俩在电话里激动得放声大哭。
当凤兰再次出现在戏台上,剧场如爆炸一般欢呼;许多观众竟跑上台去,抱住她又哭又笑。
一个演员,演出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杨凤兰人活下来了,又有了声音,她决心要把耽误了十多年的时间补回来,把敏派艺术继承和光大。但是灾难和不幸总是纠缠她。一次演出途中发生了车祸,同车有两人死亡,她虽然活下来,却摔成严重的脑震荡,而且一个膀子破裂,落下残疾,再也高举不起。更要命的是戏剧在中国正处于低潮,所有演出单位只能下乡到偏远地区方可维持生计,她毕竟身子孱弱,不能随团奔波。凤兰的脾气变坏了,终日在家浮躁不宁。兴国劝她,她就恼了,说:“我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现在就只有去唱唱堂会吗?!”不理了兴国,兴国把饭做好,她也不吃。兴国也是苦恼,琢磨着剧场不演戏了,能不能拍电视录像片,与几个搞摄像的朋友合计了,回来对凤兰说:“你如果真要演正经戏,就看你能不能成?”说了主意,凤兰猛地开窍,当了众人面搂抱了兴国,说:“知我者,兴国也!”

名角(2)
拍电视片又谈何容易?首先需要钱,夫妇俩从此每日骑了车子,成半年天天去寻找赞助,这个公司出一万,那个熟人掏三百,见过笑脸,也见过冷脸,得到了支持,也承受了嘲弄,终于筹集了十二万八千元,兴国也因骑自行车磨破了痔疮躺倒过三次。凤兰选择的剧目是《 五典坡 》,《 五典坡 》是李正敏的拿手戏。但旧本《 五典坡 》芜杂,夫妇俩多方求教专家学者,亲自修改,终于开拍,辛辛苦苦拍摄了,却因经验不足,用人不当,拍成后全部报废,钱也花光了。夫妇俩号啕大哭,哭罢了,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擦泪。咬了牙又出去筹款。这一次凤兰谁也不信,只信兴国,要兴国导演。兴国的本行是舞美设计,在国内获得过三次大奖,虽未从事过导演,但对艺术上的一套颇精到,又经历上次失败,就多方请教,组成强有力的拍摄班子。新的拍摄开始,一切顺利,凤兰极度亢奋,常常一天吃一顿饭。兴国更是从导演、布景、灯光、道具,以及所有演员、工作人员的接来送往,吃喝拉睡,事无巨细地安排操作,每天仅睡两个小时。一日,夫妇俩都在现场架子上,兴国扛着摄像机选机位,往后退时,凤兰瞧着危险,喊:“注意!注意!”没想自己一脚踏空,仰面从高架上跌下来,左脚粉碎性骨折了。在床上又是躺了八个月。八个月后,带着一手一脚都残疾的身子将戏拍完,凤兰体重减轻了十斤,她笑着说:“活该戏要拍好的,后边的戏是王宝钏寒窑十八年,我不瘦才不像哩!”片子后期制作,资金极度紧缺,夫妇俩将家中仅有的几千元存款拿出来,无济于事,就乞求,欠账,寻廉价的录音棚,跑几百里外租用便宜剪辑机器。刚刚剪辑了前两部,夫妇俩高高兴兴搭公共车返回,兴国就在车上瞌睡了,瞌睡了又醒过来,他觉得肝部疼,用拳头顶着。凤兰见他面色黑黄,大汗淋漓,忙去扶他,兴国就昏倒在她怀里。送去医院,诊断为肝癌晚期。半年后,兴国死去,临死拉住风兰手,不让凤兰哭,说:“凤兰,咱总算把戏拍完啦。”
《 五典坡 》新编本《 王宝钏 》三部放映后,震动了秦腔界。凤兰扮相俊美,表演精到,唱腔纯正,创造了一个灿烂的艺术形象,被誉为秦腔精品。一时间,三秦大地人人奔走相告,报纸上、电台电视上连篇累牍报道,各种研讨会相继召开,成为盛事。电视台播映那晚,各种祝贺电话打给凤兰,持续到凌晨四点。四点后,凤兰没有睡,设了灵桌,摆好了李正敏的遗像、谭兴国的遗像,焚香奠酒,把《 王宝钏 》录像带放了一遍。放毕,天已大亮,开门出来,门外站满了人,全是她的戏迷,个个泪流满面。

辞宴
六月十六日粤菜馆的饭局我就不去了。在座的有那么多领导和大款。我虽也是局级,但文联主席是穷官、闲官,别人不装在眼里,我也不把我瞧得上,哪里敢称做同僚?他们知道我而没见过我,我没有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人家具体职务,若去了,他们西装革履我一身休闲,他们坐小车我骑自行车,他们提手机我背个挎包,于我觉得寒酸,于人家又觉得我不合群,这饭就吃得不自在了。要吃饭和熟人吃着香,爱吃的多吃,不爱吃的少吃,可以打嗝儿,可以放屁,可以说趣话骂娘,和生人能这样吗?和领导能这样吗?知道的能原谅我是懒散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人家不恭,为吃一顿饭惹出许多事情来,这就犯不着了。酒席上谁是上座,谁是次座,那是不能乱了秩序的,且常常上座的领导到得最迟,菜端上来得他到来方能开席,我是半年未吃海鲜之类了,见那龙虾海蟹就急不可耐,若不自觉筷先伸了过去如何是好?即便开席,你知道我向来吃速快,吃相难看,只顾闷头吃下去,若顺我意,让满座难堪,也丢了文人的斯文,若强制自己,为吃一顿饭强制自己,这又是为什么来着?席间敬酒,先敬谁,后敬谁,顺序不能乱,谁也不得漏,我又怎么记得住哪一位是政府人,哪一位是党里人?而且又要说敬酒词,我生来口讷,说得得体我不会,说得不得体又落个傲慢。敬领导要起立,一人敬全席起立,我腿有疾,几十次起来坐下又起来我难以支持。我又不善笑,你知道,从来照相都不笑的,在席上当然要笑,那笑就易于皮笑肉不笑,就要冷落席上的气氛。更为难的是我自患病后已戒了酒,若领导让我喝,我不喝拂他的兴,喝了又得伤我身子,即使是你事先在我杯中盛白水,一旦发现,那就全没了意思。官场的事我不懂,写文章又常惹领导不满,席间人家若指导起文学上的事,我该不该掏了笔来记录?该不该和他辩论?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我这般年纪了,在外随便惯了,在家也充大惯了,让我一副奴相去逢迎,百般殷勤做媚态,一时半会儿难以学会。而你设一局饭,花销几千,忙活数日,图的是皆大欢喜,若让我去尴尬了人家,这饭局就白设了,我怎么对得住朋友?而让我难堪,这你又于心不忍,所以,还是放我过去,免了吧。几时我来做东,回报你的心意,咱坐小饭馆,一壶酒,两个人,三碗饭,四盘菜,五六十分钟吃一顿!如果领导知道了要请我而我未去,你就说我突然病了,病得很重,这虽然对我不吉利,但我宁愿重病,也免得我去坏了你的饭局而让我长久心中愧疚啊。

走进塔里木(1)
八月里走进塔里木,为的是看油田大会战。沿着那条震惊了世界的沙漠公路深入,知道了塔克拉玛干为什么称作死亡之海,知道了中国人向大漠要油的决心有多大。那日的太阳极好,红得眼睛也难以睁开,喉咙冒烟,嘴唇干裂,浑身的皮也明显地觉得发紧。车上的司机告诉说,地表温度最高时是七十摄氏度,那才叫个烤呀!公路未修的时候,车队载着人和物资从库尔勒出发,沿着塔里木盆地边沿走,经过阿克苏,经过喀什,再到和田,这是多么漫长的道路,然后沙漠车才能进入塔克拉玛干腹地。这么一趟回来,人干巴巴的,完全都失了形!司机的话使我们看重了车上带着的那几瓶矿泉水,并且相互恶作剧,拧对方的肉,问:熟了没?喉咙也就疼得咽不下唾沫,将手巾弄湿捂在口鼻上。在热气里闷蒸了两个小时,突然间却起风了,先是柏油路上沙流如蛇,如烟,再就看见路边有人骑毛驴,人同毛驴全歪得四十度斜角地走,倏忽飘起,像剪纸一般落在远处的沙梁上。天开始黑暗,太阳不知坠到哪里去了,前边一直有四辆装载着木箱的卡车在疾驶,一辆已经在风中掀翻了,另外的三辆停在那里用绳索拉扯,仍摇晃如船。我们的小车是不敢停的,停下来就有可能打滚,但开得快又有御风起空的危险。司机说,这毕竟还不是大沙暴,在修这条公路和钻井的时候,大沙暴卷走了许多器械,单是推土机就有十多台没踪影了。我们紧张得脸都煞白了,幸好大的沙暴并没有发生,而沉甸甸的雾和沙尘,使车灯打开也难见路。艰艰难难地赶到塔中,风沙大得车门推不开,迎接我们的工人已都穿着棉大衣,谁也不敢张嘴,张嘴一口沙。
接待我们的是副调度长王兆霖,人称沙漠王的,他笑着说:中央领导每次来,天气总是好的,你们一来就坏了。我们也笑了,说这正是老天想让我们好好体验体验这里的生活嘛!
我们走进了大漠腹地,大漠让我们在一天之内看到了它多种面目,我们不是为浪漫而来,也不是为觅寻海市蜃楼和孤烟直长的诗句。塔里木大到一个法国的面积,号称第二个中东,它的石油储量最为丰富,地面自然条件又最为恶劣,地下地质结构又最为复杂,国家石油开发战略转移,二十一世纪中国石油的命运在此所系,那么,这里演绎着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故事,这里的人如何为着自己的生存和为着壮丽的理想在奋斗呢?我们在塔中始终未逢到好天气,风沙依旧肆虐,所带的衣服全然穿在身上,仍冻得嘴脸乌青。沙漠王是典型的石油人性格,高声快语,又诙谐有趣,领我们去看第一口千吨井,讲这里的过去,讲这里的将来。去英雄的沙漠车队,介绍每一个司机的故事,去看用铁板铺成跑道的飞机场,去亲自坐上沙漠车在沙梁间奔驶,领受颠簸的滋味,去看各处的活动房,去看工人床头上都放的什么书。在过去有关大庆油田的影视中,我们了解了石油人生活的简陋,而眼前的塔里木,自然条件的恶劣更甚于大庆,但生活区的活动房里却也很现代化了,有电视录像看,有空调机和淋浴器,吃的喝的全都从库尔勒运进,竟也节约下水办起了绿色试验园,绿草簇簇,花在风沙弥漫的黄昏里明亮。艰苦奋斗永远是石油人生活的主旋律,但石油人并不是只会做苦行僧,他们在用着干打垒的精神摧毁着干打垒,这里仍是改革的前沿阵地。不论是筑路、钻井、修房和运输,生产体制已经与世界接轨,机械和工艺是世界一流,效益当然也是高效益,新的时代,新的石油人,在荒凉的大漠里,为国家铸造着新的辉煌。
我们在沙漠腹地的日子并不长,嘴里的沙子总是刷不净,忽冷忽热的气候难以适应,我就感冒了,又开始拉肚子,但我们太喜欢那红色的信号服和安全帽,喜欢去井位,在飓风中爬井台,虽然到底弄不明白那里的生产程序和机械名称,却还要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新疆是中国最大气的地方,过去的年月里容纳了多少逃难的人,逃婚的人,甚至逃罪的人,而今的塔里木油田上,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五湖四海的人走到一起。塔里木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培养了他们特有的性格和行为方式。他们是那样好客,给你说,给你唱,却极少提到这里的艰苦,也不抱怨这恶劣的气候,说许多趣话,甚至那些带彩的段子,使你感受到生命的蓬勃和饱满。我们采访了那些在石油战线上奋斗了一生的老大学生,更多地采访了那些才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问他们为什么没有留在大城市,没有去东南沿海地区。他们对这些似乎毫无兴趣,只是互相戏谑:谁谁在这里举行婚礼的那天,竟自己喝醉了酒,沉睡得一夜不起;谁谁去出车,车在半途坏了,爬了两天两夜,又饥又渴昏倒在沙梁上,幸亏派飞机搜索才救回来,去修那辆车时,才发现车座下面还有着一瓶矿泉水的,真是笨得要死。谁谁的媳妇千里迢迢到库尔勒,指挥部派专车将人送到工地,说好明日再送回库尔勒,可活该倒霉,这一夜却起了特大沙暴,甭说亲热,连睁大眼睛端详一下媳妇都不可能。这些年轻人给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从沙漠回来后,当我们在繁华的城市坐着小车,就每每想起了他们。世上有许多东西我们一时一刻离不了,但我们却常常忽略,如太阳如空气,我们每日坐车,就忘了车的行走需要的是石油!现在的小孩子,肚子饥了要馍馍吃,馍馍是哪儿来的,孩子们只知道馍馍是从厨房来的。我们也做过一次小小的调查,问过十三个坐车的人:车没油了怎么办?回答都是:去加油站啊!谁又知道发生在沙漠中的这些极普通又极普遍的故事呢?

走进塔里木(2)
接触了不同岗位不同层次的石油人,临走时,我们见到了塔指的三个领导。邱中建,这是石油战线上无人不晓的一个名字,他的一生几乎与中国所有的大油田的历史连在一起,如今已经六十多岁的人,祖国需要他到塔里木来,需要他来指挥这一场新体制新工艺高水平高效益的石油大会战,他离开了北京和家人,一人就长年呆在塔里木。钟树德呢,这位塔指的大功臣,为了中国的石油事业,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他自始至终在塔指,大漠中的每一口井台上都流过他的血汗。当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从塔中回到库尔勒不久,而那只完全失明的眼睛,因失去了功能,沙子落进去,磨擦得还是血红血红。梁狄刚更是个传奇人物,他的母亲居住在香港,年纪大了,一直希望他也能定居香港,但他虽是大孝子,可忠孝难两全,当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他时,他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只说了句:我不能丢弃我的专业。与这些领导交谈,你如坐在一张世界地图前,坐在一张中国地图前,他们的襟怀和视角是那么大,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只强调这一生就是要为中国找石油。塔里木油田可能是他们人生最后要找的一个大油田了,党和人民让他们来,这就是他们一生最大的幸福。但他们压力很大,因为中央领导一个接一个来塔里木,历史的重任使他们不敢懈怠,如何尽快地发现大的场面,使他们只有日日夜夜超负荷地工作着。
我们去塔里木,我们是几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又行色匆匆,但石油人却是那样的热情!所到之处,工人们让签字。签什么字呀,一个作家浪得再有虚名,即就是写出的书到处有人读,而比起石油人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他们一有机会就让我写毛笔字,我写惯了那些唐诗宋词,我依旧要这么写时,工人们却自己想词,他们想出的词几乎全是豪言壮语。这些豪言壮语在别的地方已经消失了,或者有,只是领导的鼓动词,而这里的工人却已经将这些语言渗进了自己的生活,他们实实在在,没有丁点虚伪和矫饰,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信仰和力量就来自这里。于是,我遵嘱写下的差不多都是“笑傲沙海”、“生命在大漠”、“我为祖国献石油”等等。写毕字,晚上躺下,眼前总还是这些石油人的一张张黑红的面孔,想,这里真是一块别种意义的净土啊,这就是涌动在石油战线上的清正之气,这也是支持一个民族的浩然之气啊!回到库尔勒,我们应邀在那里作报告。我们是作家,却并没有讲什么文学和文学写作的技巧,只是讲几天来我们的感受。是的,如何把恶劣的自然环境转化为生存的欢乐,如何把国家的重托和期望转化为工作的能量,如何把人性的种种欲求转化为特有的性格和语言,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了石油人。如今社会,有些人在扮演着贪污腐化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着醉生梦死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着浮躁轻薄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着萎靡不振的角色,而石油人在扮演着自己的英雄角色。石油人的今生担当着的是找石油的事,人间的一股英雄气便驰骋纵横!
从沙漠腹地归来,经过了塔克拉玛干边沿的塔里木河,河道的旧址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胡杨林。这些胡杨林证明着历史上海洋的存在,但现在它们全死了,成了之所以称为死亡之海的依据。这些枯死的胡杨粗大无比,树皮全无,枝条如铁如骨僵硬地撑在黄沙之上。据说,它们是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烂。去沙漠腹地时,我们路过这里,拍摄了无数的照片。胡杨林如一个远古战场的遗迹,悲壮得使我们要哭。返回再经过这里,我们又是停下来去拍摄。那里修公路时所堆起的松沙,扑扑腾腾涌到膝盖,我们大喊大叫。为什么呐喊,为谁呐喊,大家谁也没说,但心里又都明白,塔里木油田过去现在是没有个雕塑馆的,但有这个胡杨林,我们进入大漠腹地看到了当今的石油人,这些树就是石油人的形象,一树一个雕塑,一片林子就是一群英雄!我们狂热地在那里奔跑呐喊之后,就全跪倒在沙梁上,每人将矿泉水喝干,捧着沙子装了进去带走。这些沙子现在存放在我们各自的书房,我们不可能去当石油人,也不可能长时间生活在那里,而那个八月长留在记忆中,将要成为往后人生长途上要永嚼的一份干粮了。
1996年10月  

十篇短信

盛夏人皮是破竹篓,出汗淋漓如漏。老母坐不住家,一日数次下楼去寻老太太们闲聊,倒不嫌热。我也以写书避暑。( 坐桌前以唾液沾*上,便有凉风通体。此秘诀你可试试,不要与玩麻将者说。 )写书宜写闲情书。能闲聊是真知己,闲情书易成美文。但母亲没喝水习惯,怕她上火,劝多喝水,她说口里不要,肚里也不要。我和妹妹都是能喝水的,来家的那些朋友,也无一不能喝。今早忽然醒悟、蹲机关的人上了班都是一支烟,一杯水,一张报的,母亲则是从来没有工作过!

来时不必带土产,有便车捎些西瓜给母亲即可。切切。我倒不信你能江郎才尽,瞧照片上,腰又大了一圈,那里边装什么?文坛上有人是晨鸡暮犬,他们出于职责,当可闻鸡而起,听吠安睡,有人则是老鼠磨牙,咬你的箱子磨他的牙罢了。前年你写那部书一成功,我就知道你要坏了人缘的,现在果然是,但麻将桌上连坐五庄,必然要得罪人,输家是有资格发脾气,也可以欠账,也可以骂人母。只担心你那口疮,治得如何?口要善待才是,除了吃饭,除了在领导面前说“是”外,将来那些人还要请你去谈创作经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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