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绚烂的云彩》第3/196页


“才十四岁哪,连衣服都洗不来呀,鸣——”,“衣服洗不来有啥嘛,自有贫下中农帮他洗嘛,哭什么?”
“你是苦大仇深的三代贫农,又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你再去说说嘛,求求他们,咱三娃还太小,不去行不行?鸣——”,“……”,
半晌,传来陈师傅无可奈何的声音:“这怎么可能?你太落后了,跟不上形势了。”,“妈,别担心,我在农村晓得自己照顾自己。”
“鸣——,这是什么世道哟?”
屋子里,牛父眼睛红红的,盯着牛二,许久、许久,才有些哽咽的说:“儿啊,牛二啊”,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牛黄瞧瞧父亲和牛二,想,这一切如果不发生,该多好啊,但,这又是不可能的。
牛黄亲眼看见人们是怎样动员陈三上山下乡的。
原先,陈师傅仗着自己妻弟是厂革委会副主任,自己三代贫农与技术骨干以及先进典型,就是不让陈三下乡。
不久后的一天,老房里涌来了二三十个小学生,在带队老师指挥下,小学生们沿着陈家门口排队站好,便开始了齐声朗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其时,停课闹革命已俱往矣,除了大学和毕业后到农村去的中学生,大多数小学和初中已开始了复课。
你不听,不行;关门,更不行。下楼,学生们紧跟着你朗读;上街,学生们紧跟着你朗读;买菜,学生们也紧跟着你朗读……
主席指导下的人民战争威力强大,任你是强敌顽敌或者什么敌的?也要打得你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陈师傅同意了刚满十四岁的初一学生陈三,自愿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多带点钱,饿了,记着自己买吃的,别喝生水,要喝开水,啊?记着,乖孙儿。”
牛黄听得出,颤抖着嗓门儿对陈三叮嘱不停的,是陈三近80岁的曾祖父……
夜深了,“噹、噹、噹!”,从老房后的小山坡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钟声。
红花纺织厂是一个有着二万多名职工的大厂,纺织女工居多,分三班倒。
工厂坐落在一大片洼地中。为工作之便,厂领导便在地势最高的小山坡上,支起两根电杆,吊了一节钢轨,派了专门的敲钟人;不分春夏秋冬,每天夜里11点45分,敲钟人就准时敲响钢轨。
那噹、噹、噹的钟声穿过黑幕,散落四面八方,提醒着人们:该换班的换班,该上班的上班啦……
一会儿后,老妈下班回来了,进门未语泪先流。
老妈把老爸给牛二打好的几个包裹又打开,仔仔细细的检查,取出一些,又塞进一些,直到包裹再也装不下……
已是凌晨2点多钟,老妈干脆不睡觉,就那么依着包裹坐着,瞧着床上睡觉的三个儿子。
一张不甚宽的大木床上,牛黄、牛二和牛三一同挤着睡得十分香甜,鼾声如雷。牛黄侧着身子,牛二的手搭在牛黄脸上,而牛三的脚,又直挺挺的蹬在牛二脸上……
孩子们正在成长,在这么一个殘酷的年代里,儿子们开始了青春期……老妈望着再有二个钟头就要启程的牛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直往下掉。
拂晓四点多钟,老房的全体居民都醒了。
邻里们挤到这4个当天要到农村的孩子家中,送东西的送东西,叮嘱的叮嘱,不亦忙乎!黄父前一天联系好的卡车,在楼下按响了催促的喇叭。
牛二、周四、黄六和陈三背起了包裹,家人拥着他们带着邻里的祝福,下楼,上车。
一路无话。天,黑黑的,间或还有稀落的枪声清脆地传来。黎明前最黑暗时分,卡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很快,一辆、二辆、三辆……
越来越多的卡车,来自四面八方,朝向同一个方向,默默的奔驰,奔驰。
终于到了港口,牛黄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喧闹着涌挤着,向停靠着几艘大轮船的浅水码头缓慢地流动。
一行人好不容易随着长龙挤到了桥头,雪亮的灯光下,负责审查的几名军人接过牛父递过的证明,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几个兴致勃勃的孩子,在证明上盖了章,发给船票;
接着又给每人戴上一朵大红花,然后用力推推他们,示意上轮船。
牛黄和老爸一行人,正想跟上,军人伸手一拦,摇头不准。所有送亲的人,只得不舍的停下了急切的脚步。
牛黄和大家踮起脚尖站在岸上,往灯火通明的轮船里眺望。
江边风大,有些寒冷。老爸把老妈和牛黄拦在自己身后,老妈与周四黄六陈三的母亲,在默默地流泪。
牛黄抬头望望天空,墨黑的天幕上,露着几缕。风吹来,那鱼肚白云飘呀飘的,从牛黄头上慢腾腾驰过。
天,就要亮了!
终于,江心传来声声鸣笛,轮船开始缓缓地启程移动。
随着汽笛一声长长的嘶鸣,轮船慢吞吞的离开了码头。
这时,只见港口码头和江边,原先闹哄哄的人群刹那间静寂下来。突然,哭声震天。
送亲的人们大声哭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踩着黎明前冰冷的江水,黑压压的一片,争先恐后的相互推着挤着跟着轮船奔跑……
老妈和三位母亲也不要命的跟着轮船跑,一边哭一边喊叫:“牛二啊,我的儿啊,记得写信回来啊”
“周四呀,儿啊,要记着吃药啊,你的感冒还没好完啊!”
“黄六啊,身上的钱揣好呀,莫要丢了哟!”
“陈三呀,孩子呀,一到了就写信回来啊!”
“鸣——”,“鸣——”
那边又发出了慌乱的叫声:陆续有母亲晕厥栽倒在冰冷的江水中……
中国,黎明时分,谁听见母亲悲惨痛苦和无助的哭声?
“鸣!”轮船好像不忍再看这悲惨的一幕,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叫,消逝在水天一色的远方。
牛黄父子扶起母亲,父亲一边怜悯的揩着母亲身上湿淋淋的水迹,一边喃喃道:“傻婆娘,牛二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好事嘛!哭什么哭?”
“不是你身上掉的肉,你不知心疼?”母亲气恼地摔开父亲的手,对牛黄说:“牛黄,我们走!”,父亲悻悻的跟在母子俩身后。
牛黄回头偷看,发现平时总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父亲,一瞬间老了许多;在渐渐明亮的阳光里,从他深邃的眼睛中,圆溜溜的滚下了几滴眼泪。
父亲转过身,悄悄地揩去了它。
15岁的牛黄,还不懂得什么叫骨肉分离?只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起了变化。
以前三兄弟同挤一间大床的日子结束了,现在,晚上只有他和牛三睡了,一个在床这头,一个在床那头。牛黄不断对母亲埋怨,恨它太狭窄的那间老木床,现在好啦,宽呐。
牛黄摸摸裤兜,有些懊丧:自己怎么不把水果糖全都给牛二?
牛黄将它掏出,递给母亲。“哪来的?”母亲惊喜的拿在手中,爱不释手的看着。牛黄编了个借口,母亲道:“人穷志大,莫要去乱来哟?”
牛黄家的家教很严,父母文化不高,可为人简朴而正直,正是时下工人阶段特有的本质和气质。
和老房里其他父亲一样,牛父奉行“黄荆棍子下出好人”的古训,平时间,对三个儿子管教十分严厉,三兄弟没少被严父的棍棒伺候得鬼哭狼嚎的。
老房有个管教孩子不成文的规矩:谁家教育孩子,一定不会关门;一定故意敞开大门,让父亲的责骂声、鞭子抽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和孩子的哭叫声,音乐般漫延在老房一溜宽敞的走廊上……
此时,父亲们总是得意地听着,再斜睨着几个楞头楞脑的小子,嘴里不断发出“哼!哼!哼!”犹如唱歌一样的声音。在父亲们众志成城默契如一的管教下,老房的孩子们倒也挺乖,没有像工人村的小子们手痒痒的那样到处惹事生非。
在旁的工厂住宅区,世事无聊而渐渐长大的孩子们开始燥动不安的时光中,独树一帜。为此,老房的父母亲们,还集体荣获了厂革委和地区派出所共同颁发的“治安先进”……
母亲站住,小心翼翼的将二颗糖匀分成八小粒,给随行的老房邻里一人一粒。
邻里们高兴的接过,宝贝般含在嘴巴。大家手拉手,相互扶帮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往车站,坐车回家。家里,牛二还没醒,撬着个小白屁股睡得正香。老爸老妈草草的吃了点饭,就忙着上班去了。牛黄打个呵欠,有些睡意却又睡不着。
牛黄干脆忙忙碌碌的把地板拖了,把桌椅板凳抹了。又到厨房,拿出前天晚上排了一夜队凭票买的大白萝卜,削了起来。
周三端着一碗稀饭,呼噜地喝着闯了进来。“吃没有?”,“吃了”,“今天到哪儿去耍?”,“耍?烧的都没有啦,这个月的煤票用完了。”牛黄懊恼的指指灶旁堆柴禾或煤球的地方。
“哪,我们去捡煤炭花嘛”,周三兴奋起来:“我们家也没烧的了,昨天,老妈还冲着我老爸吵,叫他想办法弄点烧的,别一天闲呆着呢。”
“好的,一起去”,这消息刹那间传遍了老房,待牛黄中午吃完饭去约周三时,老房的七八个少年都披挂整齐,就等着牛黄一块出发了。
红花厂位于长江边的一面大陡坡,是工厂大锅炉房倒煤渣的渣场。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工人们就准时推着几辆大滑轮出渣车,来此倾倒煤渣。几十年如斯,从不间断。
牛黄一行人到达渣场时,早有许多小孩少年或大人,背着背兜,拿着铁夹,等候在那里。长江水,弯了几个弯流到这里,早没了脾气,只是低眉顺眼的轻轻流荡,流荡,温柔地冲打着陡峭的江岸,然后慢吞吞地向两岸城市拥簇的不甚宽敞的河道远方流去……
牛黄指着江水流落的远方,叹口气道:“哎,周三,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市中心城里嘛”,“再远呢”,“山”,“再远呢?”周三搔搔头皮:“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离我们很远很远,管它呢。”,“我也不知道”牛黄眼神迷惑的看着远方,喃喃说:“可我多想知道哟,远方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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