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19/44页


  “我不要他的胳膊,也不要他的腿。”童惠娴轻声说,“别让人知道,别让他再那样,就行了。”

  “我绝对饶不了他!”

  “事到如今,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童惠娴说。

  老支书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他的老伴立即用鞋底为他擦干净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湿。

  老支书站起身,说:“娃子,你要是看得起大叔,就写个入党申请书来。”

  童惠娴说:“你们回吧。”

  童惠娴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不吃,也不喝,整个身体都散开了,洋溢着被窝的慵懒气味。童惠娴在这两天当中做了许多梦,每一次都梦见自己躺在医院里头,正准备手术。医生们说,要从她的体内“割掉”一样东西。医生说,你已经打过麻药了,不疼的。然后,医生手上的那把不锈钢钢钳就从“那个”地方插入了她的体内,医生说得不错,不疼,然而每一次她都要出血,血从那个地方涌出来,温热得近乎灼烫,童惠娴每一次都是在这个时候被惊醒的,惊醒了之后后背上粘了一身的冷汗。

  童惠娴不知道这两天来发生了什么。事实上,这两天来发生在耿长喜身上的事要比发生在童惠娴身上的严重得多,不吃不喝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耿长喜。耿长喜不仅仅滴水不进,他用他的那一双大手把自己的“东西”搓得又红又大,然后,握在手心里,大声尖叫:“姐,我还要,姐,我还要。”随后就把一股液汁喷在了墙面上。村里的许多人都听到了耿长喜的叫喊,他的尖叫声像猫,让人恶心又让人同情。人们都听出来了,他不是“要”,他是说他“还要”。

  第四天的上午耿长喜已经奄奄一息了。老支书的干咳、巴掌、杀猪刀对这个儿子已经失去了一切威胁。老支书在绝望之中只能派人把儿子抬到合作医疗社里去。许多老少跟在他的身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耿长喜救了童惠娴,接下来癞蛤蟆就吃了天鹅肉,癞蛤蟆还想吃,天鹅不答应,癞蛤蟆就给抬到合作医疗社打吊针去了。

  耿长喜被摁在桌子上。他的神志已经相当不清了。赤脚医生把针头插进了他的血管,他的性命完全靠那些盐水来维持了。耿长喜的嘴角长满了白痂,额头上的伤痕还历历在目。

  但耿长喜一醒过来就会把针头拔掉,用脚踢开盐水瓶。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无力,全身上下都像一只加了水的面疙瘩。然而,人们注意到耿长喜裆部的那个东西显出一种病态的挺拔,它在耿长喜垂死的身上体现了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动不动就能把裤子撑起来,许多人都看见他的裤裆又潮了,湿湿地洇开来一大片,耿长喜对他的支书老子说:“你不给我弄到手,我就死。我让你断子绝孙!”

  村支书第二次走进童惠娴的屋子,身后依旧跟了他的老伴。村支书在门外吐了几口痰,把嗓子料理干净了。村支书进了门后,坐在条凳上,望着童惠娴,不说一句话。那盏小油灯安静而又无力,三个人的脸庞各自照亮了一个侧面。后来村支书发话了,他一开口就给童惠娴带来一个致命的坏消息:

  “娃子,村里人全晓得那事了。”

  童惠娴别过脸,对了灯,不声不响地看。灯芯在她的瞳孔里闪烁,像水面上的残阳,有了流淌与晃动。

  “三喜他喜欢你呢。”

  童惠娴小声说:“不行。”

  耿支书在沉默良久过后终于站起身来了。他拨过肩头的棉衣,瓮声瓮气地说:“他想死就死。他就会吃人饭做畜牲事!”耿支书直到门口,丢下一句话:“丫头,做人终归要有良心。他好歹给了你一条命――就是他老娘掉进冰窟窿,他也不一定有那份孝。你这条命好歹是他从阎王牙缝里抠出来的。做人总不能忘恩负义!”耿支书撂下这句话就在门外把门关上了。外面响起了踏雪声,有雪的艰涩,还有脚的愤怒。童惠娴听着这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耿大妈,说:“大妈!”童惠娴随即就忍住了。但童惠娴忍不住,又说:“大妈。”耿长喜的母亲听不得一个城里姑娘三番两次喊“大妈”,只是眨眼睛。耿长喜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抓住童惠娴的袖口说:“你还是快点逃吧。”童惠娴搂住了她的脖子,哭出声来了,说:“大妈,我能往哪里逃?”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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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村里人就全知道这件事了。人们对城里人忘恩负义表示了不满。人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皮肤越白,心越冷,童惠娴再这样犟下去,在这个广阔天地里恐怕再也难有作为了。

  童惠娴打定了主意,她决定死。

  她决定死在河里,用锹头在冰面上砸一个窟窿,双脚并起来,跳下去,一切就会了结的。她的尸体就会漂浮在冰面下面,而人就像在镜子里了,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童惠娴稳住自己,不让自己想家,想徐远,想别的。不要再让自己伤心了,走要走得快活,不能快活,至少要走得平静,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几分钟的事,还苦自己做什么?还让自己伤心做什么?童惠娴自己也很惊奇,怎么打定了死的主意之后,人反而轻松起来了呢?早知道这样,早一点死有多好!被强奸完了你就可以死了,你干吗拖到现在?你这个蠢货!你这个破鞋!你这个没血性的东西!

  童惠娴撑起自己。才一个刹那,她似乎又有了力气了。缠在身上的绳子全解脱了。人怎么会这样的?真是回光返照,人想死了一切都这么轻松,这么空明,这么心情通畅。早一点想死有多好!怎么就有福不会享的呢?上帝对人不薄,他老人家会给你一些幸福。

  童惠娴居然幸福地微笑了。身轻如羽,胸中霞光万丈。童惠娴坐起来,准备下床。她开始收拾自己。她在收拾自己的时候就感到自己是去演出的,徐远已经坐在舞台的左前方了,就等着报幕员报幕。报完了,四周看了一圈,把被子叠好,把枕头放好,把枕巾的四只角掖好。把床下的鞋左右对称码得很整齐。然后,走到门前,开始拉门栓,童惠娴打开门。童惠娴一打开门就差一点儿吓昏过去了。邻居耿二婶和耿七奶奶正站在门口,耿二婶的头还伸在那儿,关注着门缝里头的一举一动。童惠娴后退了一步,一个踉跄,差一点儿就栽下去了。耿二婶一把就把她拽住了,扶她上床。耿二婶把她的裤带抽出来,童惠娴挣扎着说:“你放手!你放手!我要上厕所!”

  耿二婶捂住了她的脸庞,命令身后的耿七奶奶去叫人。耿二婶说,“童知青你好歹也是女人,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支书早就安排啦!你想想,一个村子的贫下中农能让你死?”

  “你让我死吧!”

  “傻丫头,我活着,你就死不掉,我向支书保证过的。”

  童惠娴只挣扎了几下,就虚脱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总算用光了。那些绳子又回来了,重新捆在她的身上。这一回的绳子是具体的。她的手、她的双脚,全被耿二婶结结实实地捆紧了,耿二婶力大如牛,三下五除二就把童惠娴收拾妥当了,捆好童惠娴,耿二婶跳到了地上,往床上张望,看看有没有敌敌畏、六六粉、乐果、二三乳剂。随后耿二婶收走了菜刀、剪子、火柴以及可以看到的所有绳索。投河、服毒、上吊、捅刀子、火焚等自杀的所有隐患都消除了。这时候耿七奶奶带着赤脚医生终于过来了。赤脚医生的手上提了一大串注射液。他们准备给她吊葡萄糖。童惠娴的疯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她像一只被捆的粽子在床上打滚。她拒绝葡萄糖,就是饿她也要把自己饿死。耿七奶奶说:“这个城里的丫头烈哩,平时也看不出来。”耿二婶说:“不叫的驴比马烈。”耿二婶取来了三根扁担,扎成“大”字状,把童惠娴系上去,这一下就好了,童惠娴除了小肚子能打两个挺,嘴里能发出几声响之外,什么动静也都没有了。赤脚医生找到童惠娴的血管,把针头插进去,晶莹的液汁开始了点滴。

  “难怪三喜,”耿二婶说,“你瞧她的胳膊,这么白。”

  “白。”耿七奶奶说,“真是白得像鱼肚了。”

  耿二婶和耿七奶奶坐到了凳子上。这下安稳了。这下总算安稳了。“你主意还真多,”耿七奶奶说,“你怎么想起来用扁担的?”

  耿二婶“唉”了一声,说:“成亲的那一天我死活不肯,他们家父子两个把我扒光了,就是这样捆的,他老子一出门,狗日的他就上来了。”耿二婶捂上嘴,就到耿七奶奶的耳边,小声说:“他性急得要命,还没进去,全出来了,弄得我一腿根。我人都这么样了你还急什么?气得我,唉,气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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