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26/44页
大大方方的舒展却咬住了下唇,低了头不语,李总伸出手,把两根香烟挪得更近一些,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了,心连心、背靠背的样子。李总笑起来,依旧只盯着餐桌上的两根香烟,说,“我是不是在拉郎配?嗯?”李总说,“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公司只是希望你们在某种场合成为最受人羡慕的情侣形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那我可不管,否则我真的成了乔太守了,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我可不干,我希望看得到你们的恩爱,快活得只剩下忧愁。如此而已。”李总抬起眼,看了耿东亮一眼,又看了舒展一眼。他的这一眼既是询问,又是通知。
“是真事,但可以假做,是假事,但做得要像真的,表演和包装就是这么回事。”李总说。
“试试看吧。”舒展说。
李总就拿眼睛盯着耿东亮。
耿东亮有些愣,有些无措,一时回不过神来。这件事过于突兀,在感受上就有许多需要商量与拒绝的地方。然而当着舒展的面,话也说不出口。耿东亮说:“试试看吧。”
李建国听得出两个“试试看”的不同意义。女性天生就是演员,从幼儿园到敬老院,她们在表演方面总是胜男性一筹的。李建国在舒展那一头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他再一次伸出手,挪出一根香烟,放在自己与耿东亮之间,依旧只看烟,不看人。李建国说:“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是你的姓名――你的姓名太像人名字了,太像了就一般,流于大众,流于庸俗,缺乏号召力。一句话,你的姓名不像一个明星,没有那种摸不着边际的、鹤立鸡群的、令人过目不忘的惊人效果。这样很不好。”李建国总经理说,“公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叫什么‘耿、东、亮’,不能。公司决定让你叫红枣。大红枣又甜又香,送给那亲人尝一尝,对,就是那个红。这名字不错。有那个意思。”
耿东亮愣在那儿,说:“这一来耿东亮是谁?”
李总慢声慢气地说:“你耿东亮当然还是你耿东亮。”
“那么红枣呢?”
“红枣也是你。这么说吧,红枣就是耿东亮所表演的那个耿东亮。”
“我为什么要表演耿东亮?”耿东亮的目光便忧郁了。
“所谓明星,就是表演自己,再说了,耿东亮这三个字不好卖,而‘红枣’好卖――价格不一样。”
舒展这时候在一旁插话了,她自言自语说:“舒展、‘红枣’,我也觉得这样好。”
耿东亮便不语,低下头弄了一点什么东西放进了嘴里,嚼了半天也没有嚼出是什么东西,只好咽下去。
李建国总经理从脚下取出了公文包,抽出几张纸,耿东亮一看就知道又是合同。李建国微笑着说:“我看我们就这么定了吧。”
耿东亮接过合同。合同的全部内容等同于这顿自助餐的所有步骤,真是妙极了。商业时代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印证了这样一句古话:天上不会掉馅饼。商业时代的每一顿饭都隐含了精打细算的商业动机。耿东亮提起笔,犹豫和难受又上来了。舒展却早早签完了,打量着耿东亮。耿东亮不动手,只是很茫然地愣神,呈现出犹豫与无奈的局面。
“怎么啦?”舒展说,“不愿意和我搭档?”
“哪儿。”耿东亮说。
舒展半真半假地说:“是不是我长得不够漂亮?”
“哪儿,”耿东亮说,“你说哪儿去了。”
“我可是巴不得和你合作的,”舒展说,“签了吧。”
耿东亮只好就签了。一笔一画都有些怪。他写下的是“耿东亮”,而一写完了自己就成了“红枣”了。
李建国端起了杯子,开心地说:“为红枣,干杯!”
耿东亮在这一个瞬间里头就变成了红枣了。
红枣有这样一种印象,李建国总经理与他几乎从合作的开始就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关系,即改造与被改造。正如李总当初对三位签约歌手所要求的那样:“这是一次脱胎换骨,你们必须重新开始。”李总尽量用那种玩笑的口吻对他们说:“我希望你们重新做人。”
这些话虽然是对三个人说的,然而红枣听得出来,这几句话是“有所指的”。他与另外两名歌手在性质上有所不同,他走上商业的前线从一开始就带上了“脚踩两只船”的动摇心态。这就决定了他的二重性与不彻底性,这就有了摇晃与背离的可能性。李建国总经理要求自己的队伍在挣钱这个大目标上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李建国总经理必须保持这支队伍的纯洁性。
红枣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里头发现自己有点惧怕李总的。这位师兄对红枣一直都是礼貌的、微笑的,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方面的严厉。然而,红枣一直有这样一种错觉,李建国不是他的总经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辅导员。李建国总经理始终让红枣自觉地以学生的心态面对他,究竟是哪一句话或哪一个具体的细节,让红枣得出了这个印象,红枣似乎又说不上来。总之,红枣总认识到自己在某一个方面正和李总较着劲,但是在哪儿,红枣还是说不上来。就好像红枣和李总的目光总是对视着的,并没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后来眨眼的总是红枣,而永远不会是李总。说不上来,而红枣也就越发胆怯,越发流露出了郁闷和伤怀的面部神情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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