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30/44页



  你一步一回头(哇)

  泪水在我心上流――

  只盼太阳它落了西山头(哇)

  让你亲个够

  哦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哦――

  舒展一上来就这么不要命地抒情,眨了眼睛拼命地做温柔状,做山花烂漫状,做纯真无邪状,然而总脱不了潜在的老于世故。她的漂亮面孔因为这种努力变得令人生厌。耿东亮无缘无故地痛恨起这个小女子来了,连做一对假情侣的愿望也没有了。

  轮到耿东亮的时候他那口气就没能提得上来。

  李建国说:“停。”

  李建国总经理表现了他的善解人意,他走到耿东亮的面前,表情显得相当平和。“我也是唱美声的。”李建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抬起头来却把目光送到耿东亮的脸上去了,“美声只注重声音,演唱的时候不太留意体态的神情,这是美声在表演上的缺陷,当然,歌剧除外。就是歌剧也还是显得过于僵硬。我们不行。你显得过于庄重了。我们不能这样。我们这样还怎么拍MTV?你们俩得起腻得粘乎,得让天下的少男少女找不到北。”

  舒展十分大方地说:“会好的,我们有信心。”

  耿东亮一点儿也不掩饰脸上的沮丧,不高兴地说:“我不习惯这种唱法。”

  “唱歌呢,说白了就是演戏。”李建国很有耐心地说,“再来,我们再来。”

  然而耿东亮不行,还是不行,连声音都变了,都回到美声上了。这一次失败使耿东亮变得有些恼怒了,而舒展甜蜜得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像人来疯都收不住脚了。耿东亮便把这腔闷气迁移到舒展的身上去了。耿东亮默默不语,但是一听到舒展的声音就来气。可是人家也没有做错什么。这就更气人了。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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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到这儿吧。”耿东亮说。

  “慢慢来,”舒展说,“练多了就会条件反射的。”

  李建国没有勉强,他再一次走上去,拥住了耿东亮和舒展,一只胳膊挽了一个,这样的时刻李建国总经理显示出了一个优秀教师的看家本领,循循善诱,兼而诲人不倦。

  “他只是内向,有点放不开,习惯了就会好的。”李总这么对舒展解释,好像耿东亮对不起她了。

  “很简单的一件事,”李建国说,“我们只当做一种假设,而假设在某种程度上才是最真实的,我要求你们成为情侣,正爱得死去活来。一个是白马王子,一个是白雪公主。让所有的人一见到你们都觉得自己白年轻了、白活了。”李建国用双臂把他们推到一起,很开心地说,“这不难,拥抱一下。”耿东亮和舒展就拥抱了那么一下,很别扭,像日本相扑,头靠得很近,而屁股却撅得很远。“我要的就是那个意思,情侣,爱情,本来也就是那么一个意思。”

  舒展冲了李总很好看地微笑,舒展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微笑得越是好看耿东亮心里头就越不舒服。耿东亮连平常心都没有了,只想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酒鬼在这个晚上似乎喝多了,一见到耿东亮他脸上的兴高采烈就显得没有来由,酒鬼大声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走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耿东亮不想动,每一次从公司回来他都带着一身的疲惫,没有例外。他说:“以后吧,我一点兴致也没有。”酒鬼放下酒杯,走上来就拉耿东亮的手,耿东亮全身都是汗津津的,正想坐在空调的下面贪一些凉,酒鬼却把他拽起来了。酒鬼的脸上有一种被夸张了的神秘,他用一只食指封住自己的嘴唇,说:“用不了走很远,神奇的地方从来就不在远处。”

  客厅里的对门有另一扇门,有门就会有另一个空间。耿东亮差不多没有注意过这扇门,依照生活常识,这里或许是一间储藏室,或者是一间书房,酒鬼拉住耿东亮,随手取过一只麦克风,蹑手蹑脚地朝那扇门走了过去。他打开了那扇门,屋子里很黑,像时间的一个黑洞,一掉进去似乎就再也出不来了。耿东亮有些害怕,看了黑洞洞的屋子一眼,又看了酒鬼一眼,一股更阴冷的气息进一步在这间屋子里弥漫开来了。酒鬼并不理会耿东亮,自语说:“我喜欢有意思的空间形式,我喜欢出其不意的空间形式。这儿是我的天堂!”酒鬼说完这段话就摁下了墙上的隐形开关,黑洞洞的房门口骤然间灯火通明,称得上流光溢彩,然而,没有空间形式。耿东亮跟在酒鬼的身后小心地走进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了这个空间的所有秘密,这间屋子所有的六个几何平面全部贴上了镜子,上下左右前后,全是镜子。

  镜子的包容性使墙面与墙面失去了阻隔,成了无边的纵深。灯光与灯光交相辉映,镜子与镜子使灯光只剩下抽象的亮,而空间彻底失去了几何形式,如宇宙一样,只有延伸。宇宙里空无一物,只是在某一个角落有一扇门。

  酒鬼与耿东亮就站在门前,耿东亮不敢动。这一脚迈出去他一定会坠入到浩瀚的宇宙空间里去,他会失去体重,像粉尘或细羽那样四处纷飞。

  “还是有钱好,”耿东亮一定下神来就对自己这么说,“有了钱宇宙就会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中生有。”

  酒鬼关上门,跨到了宇宙的正中央,他像一座不会发光的星座飘浮在宇宙的某个位置,既没有坐标感也没有空间感,只是另一个物质形式。耿东亮站在原处,不敢动,他一动似乎立即就会招来灭顶之灾,酒鬼却对了麦克风吼起来了。

  阿拉木罕住在哪里

  吐鲁番西三百六

  他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好像他这一生中会唱的歌只有这么两句。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的声音糟糕透了,沙哑掉了,钙化了,像被烟酒风蚀得不成样子。像西部的地面,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纷扬起数不清的小颗粒,他在演唱的过程中身体的动态极度地夸张,手在空中不住地抓,却什么也抓不住,那种无处生根与无能为力成了一种痛楚。酒鬼的脖子被歌声拽得很长,而胳膊与腿的挣扎使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只乌龟,也许这就是歌手的命运。没有歌声的时候他是一只河蚌,执著于歌声的时候他只能是一只甲鱼。在他的生命中,躯壳的意义完全等值于身体的形式。酒鬼站在宇宙的中央,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呼唤阿拉木罕。他就是阿拉木罕,但阿拉木罕从他的生命机体中剥离开来了,与他有一段三百六十里的恒距。总之,“阿拉木罕”在这里又不在这里,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像海流之于岸,烧酒之于醉,身体之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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