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秋波》第2/71页


  周紫文从不曾被弟妹这般亲近过。自小与她一同长大的弟妹们早被这规矩刻板的大姐给训导过无数次,习惯性的听从,在她面前从来规规矩矩,哪里似面前这只皮猴子一般没大没小,没皮没脸,小小的胳膊使劲全力紧搂了她的腰,整个的脑袋恨不得全部埋进她怀中再不出来,透着说不出的亲昵信任,教她也狠不下心来推开这香香软软的小身子。
  母女之间的战争从此硝烟弥漫,只苦了周紫文这位灭火队长。
  英洛是万般想不通这孩子的别扭性格。华鸾素却是非坏事不做,非不足以气得英洛暴跳如雷之事不屑为之。小时候不过是些招猫逗狗之事,再大点逼着将军府内侍卫小厮唤她七少,不肯改口的小厮侍从便遭了殃,上茅房从踏板上掉进粪坑,沐浴完毕不见了换洗衣物,大半夜被下了药光溜溜的从被窝里拖出来……百般花样,推陈出新。
  每年她来府里一月,英洛总是将一颗心吊着,每日里总要问上十七八次:"三小姐这会在做什么?"唯有听到侍从答曰:"小三姐与大小姐在一处。"方能得片刻安暇。
  她渐懂察颜观色,趋吉避劫,后来每每生事,瞧见了其母的身影,总是远远溜了。只是那时候轻功尚不到家,十次有九次被侍卫拎回来受罚,多亏周紫文每次皆至,总能从娘亲手上将挨了打的她救下来。
  后来举家从长安迁往安平州,她年纪稍长,功夫越来越好,尤其轻功,更是下苦练过,加之天资聪颖,府中侍卫渐渐也难摸到她一片衣角,却常常被她戏弄的精疲力竭,灰头土脸。偌大的安平王府,此时侍卫们再瞧见她,倒是远远走避,生怕被盛怒之下的安平王下令去抓闯了祸的三小姐。
  无论是安平王的盛怒还是三小姐_____不,七少被抓,于他们都无半分好处。近年府中除了各位主子,侍从仆人没有哪一位有胆子敢当面呼这位地煞门的小门主为三小姐。
  夹缝之中胆战心惊的侍卫们无奈之下只有求助大小姐周紫文。
  性格端方人人交口称赞的英府长女,总能将这只泼皮猴子收拾的服服贴贴,令她听几分话。只是这泼皮猴子天生一种粘人的性格,合则来,百般粘腻,小时候总是将自己半个小身子吊在周紫文身上耍赖,长大了还是不改从前,每年见着长姐,总是亲亲热热扑上去一个大大的熊抱,要撒半日娇才能从她身上被拨下来。
  仿佛是母女二人彼此对峙的成长之中,她将心中那一戽恋母柔情尽数倾倒在了周紫文身上,对这位长姐依恋极深,是为安平王府一桩奇景。
  好在每年安平王府这般惊心动魄全员戒备的日子不过一月,大家绷紧了神经,也就熬了过去。
  忽然一年,到了这位小泼猴回府探亲的日子,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再等半个月,阖府上下安静的不可思议,仿佛家中有一桩大事悬而未决,人人感觉浑身不舒服。往日这会子,府中应是翻天覆地,街上良家男子走避,安平王气得暴跳如雷,众位王夫躲在后院看戏,兄弟姐妹等着看她挨罚……百般的热闹,百般的笑谈。
  这沉闷的空气被来自玉门关的一封家信打破。年初奉锦帝之命前往玉门关驻守的周紫文特意修书一封,道三丫头华鸾素独自北上,在玉门关守备大营赖了半个月,方才被她劝回地煞门。只是无论如何她不肯前往安平州探母,盼母息怒,宽恕这没心没肺的丫头。
  那个下午,接到家信的安平王将自己关在书房之内,拒见任何人。
  眨眼四年已过,只因周紫文驻守玉门关,华鸾素再不曾踏进安平州一步。
  前不久周紫文接到爹爹周峥的一封家信,信中寂寥之意重重,暗中提起安平王近年每逢七月便提不起精神,困倦殆公,府中侍卫皆盼着能亲眼瞧一瞧三丫头的功夫,听闻江湖之中,她已小有薄名。一众兄弟姐妹亦再三提起,安平州近年繁华日隆,街头少年风姿俊好,无辜善良如羔羊,不知调戏为何物……周紫文笑的很是欣慰。
  这其中有个原故。
  华鸾素身为地煞门的少门主,平日与门中杀手一般的接任务,四处行走。唯有七月间尚可歇一月。因着安平州事务繁忙,安平王近年与地煞门主夫妻团聚之日定在了五月,五月之时见不到女儿的面,唯有七月她探亲一途。但七月如今也见不到她的影子。掐指算来,母女两个倒有四年不曾打过照面。
  华鸾素生就叛逆的性子,寻常劝说未必有效。且她历年所作,实算不得乖巧讨喜,倒教府中一众人等对她多了几分厌烦之意。就连盛怒之下的娘亲,也未曾察觉,她那般暴怒,不过是太过关切,暗含着连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宠溺之意。侍卫一年年在府中飞捕这丫头,有一年却连她的半边衣角也不曾摸到,站在回廊之下面色铁青暴怒的娘亲,当时分明双眸乍亮,唇角上翘,不由自主的乐了。
  如今府中安静了四年,倒教这些人皆想起三丫头在府中之时的盛况,总有无数笑料趣闻,哪一日里不是从起床便伸长了脖子等着仆人来报这丫头的祸事?
  能教向不理事的忠勇候亲笔书信,提起这些琐碎的事宜,想来娘亲思女日久,只是苦于母女关系向来紧张,倒讲不出口。府中那一众兄弟妹妹,定然也是平静的日子过久了,想要热闹一回。
  她瞧着坐在书案之上吃葡萄吃得欢畅的小丫头,沉吟道:"三妹,你何日回安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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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卿是女娇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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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鸾素将手中一颗葡萄捏的稀烂,充分表达了她的愤怒:“大姐,我去安平州做甚?”
  一个长期被教育被惩罚被兄弟姐妹嘲笑侍从由惧生怕,做过一椿又一椿令旁人发指切齿之事的她,强悍的心脏还有一小块些微柔软的地方,保有着孩子般难以启齿的羞赧之色的丫头,无论如何不愿承认,安平州对于她从来不曾过去。
  安平州就停留在那里,停留在她青涩骄横的幼年岁月里,一直不曾走出来。
  每年的七月初,父亲总会一遍遍催促她回家。
  他的半生在等待之中度过,再也不曾有机会踏进英府。后来母亲封王,甚直连安平王府的大门朝哪里开,他都不清楚。父亲对于那个家的迫切期盼足令她心中发酸。
  对母亲不是不存在怨意的。
  只是那些怨意也仅仅为着父亲而已。
  她自己从不曾觉得长安或者安平州的安平王府乃是自己的家。
  极早极早的时候,她便知道了。所以回到地煞门之时,绝口不提探亲之时发生的事情。娘亲许是怕父亲生气,亦从不曾提起,母女两下里相瞒,倒将这事给瞒了过去。
  只是对于安平王府倒生出了刻骨的疏离。
  周紫文向来算无遗策,此刻也被她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给噎着,想起父亲那封琐碎的家信之中蕴含之意,又觉得头疼万分。这小丫头向来不是心肠善软之人,不是几句温言软语就可以打动的。
  她料到了娘亲的思女之情,却疏忽了这小丫头睚眦必报的本性。但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先想法将她算计了去安平州,交了这差使为好。至于到了安平州,是娘亲暴跳如雷也好,小丫头脚底抹油也好,总之她驻守玉门,无能为力了。
  于是她露出温柔慈和,有求于人的表情,作出极是为难的样子来:“三妹,姐姐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帮姐姐这个忙?”
  华鸾素向来对长姐掏心掏肺,信任有加,自然不疑有她,拉过房信来,将手上的葡萄汁擦在他的衣襟之上,双目放光,拍着房信的胸口保证:“大姐但有所遣,小七我定然为你办到。便是大姐想要一位夫郎,小七我也会为大姐抢了来,准保大姐称心如意!”
  房信胸口巨痛,又嫌恶的瞧了眼被擦得极脏的衣襟,敢怒不敢言,以目向着自家主子恳求了好多次,均被无视,只得战战兢兢委委屈屈将自己立成了根柱子,屏了六识,只盼着七少能忘了他这人,将他当块抹布也好。
  七少此人向来喜怒无常,对主子巴心巴肺不代表对她身边的人也能宽宏大量,往年他受的教训已经足够。
  柳云孤此刻还立在厅内,自恋上周紫文之后便以为面前这沉默英武的女子定然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实不知此刻听着这少女形同匪类的言论,居然不以为怒,眉眼间不觉盛了轻柔笑意,面上带了三分无奈:“姐姐的终身大事,尚不劳妹妹操心。只是目下倒有一件紧急军情密函,需要八百里加急送进宫去。”
  那少女横目飞波:“驿兵全被人咯嚓了?”话意血腥,但面上笑容暖意不减,倒教人以为是玩笑话。
  柳云孤恍然大悟,原来那件密事不曾呈报今上,拖了这两日就是在等这少女?
  他虽以为那句血腥之语乃少女的玩笑话,可面前周紫文与房信却知道,华鸾素人虽无赖,但向来不说假话,咯嚓个把人对她来说实是家常便饭。这四年间,地煞门小魔星安小七之名,决非浪得!
  周紫文眉头皱得死紧,苦笑道:“此信交由兵驿密呈,姐姐实不放心!”
  ——驻守玉门的十万兄弟们,我其实没有不信你们。
  只是柳云孤实是听不到周紫文此刻的心声,面色立时带了几分难看。素来公正严明,待下犹如兄弟的防御使大人原来如此多疑?
  那他初次仰头去瞧,立在城楼之上面容坦荡端庄的女子,是幻影亦或真实?
  他有几分迷惑了。
  华鸾素却不干,揪着她的衣襟,极是不满:“姐姐,我几千里路来瞧你,你不留我住几日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让我充信差?!”
  见周紫文面上作难,又软语相求:“姐姐,就让我住两日……多住两日嘛……”恁大个人,不由分说又挂在了她身上。
  这么些年,周紫文虽然不容旁的人近身,但这位小妹却推也推不开,时间久了亦被她磨缠的习惯。只是此次……父亲大人,您这不是在逼我么?
  她苦着一张脸,低声央求:“姐姐这点事,你也不肯帮吗?”可喜此刻柳云孤尚在堂内,遂指着他道:“不信,你问问柳骑尉,尚有一件军机要务未面呈圣上。”
  华鸾素双目似刀,在柳云孤面上扫了一眼。他虽久在江湖,也觉出这少女面含杀机,偌若他有一句谎言,怕是立时招来刀光之灾。虽不明白防御使一意坚持要这少女送信的内因,但他总算活络,立时端正了面容,连连附合:“是有一件机密要事,拖了两日,寻不到可靠的人面呈陛下!”语气是十二万分的诚恳。
  小丫头懒洋洋直起身子:“大姐,既然这样,我就跑一趟。就算大姐是骗我的,我也乐意。”瞧着周紫文变色的脸庞,笑嘻嘻伸出手:“密函拿来。”
  密函早在她桌案之上放了一日,用火漆封的极是严实,周紫文递到她手上:“你只需潜进鸾翔殿,交了给霜儿,她自会面呈女帝。”
  本朝自则天女帝临朝,始为太祖皇帝,改国号为大周,太宗皇帝乃是则天女帝的女儿太平公主,延续两百多年,早已民风开放,男女平等,朝中夫妻同殿为官者已成一景。
  男子既可娶三妻四妾,女子亦可娶三夫四侍,单凭各人本事。当世最为令女子称道的要属安平王英洛,娶夫八位,皆是一时俊杰,满门英豪。
  安平王虽家中夫婿众多,可也多尝生育之苦。
  霜儿乃是她们的糼妹,随父亲楚王李渝姓。当年锦帝李岚身边唯有一位皇贵君,多年不育,也不知问题出在贵君身上还是锦帝身上。她倒也不急,直接将安平王的幼女,自己弟弟的女儿李霜接在身边抚养,小小年纪便封为齐王,俨然储君。
  李霜现年十二岁,虽年纪幼小,但行事缜密,周紫文一面将封了火漆的密信呈递上去,一面心中暗暗祈祷:小九,你可千万别辜负大姐期望,想法子哄了她去见大哥。
  信中除了军机密函,自然还有一张小纸条。
  只是华鸾素向来对他事漠不关心,寻常只除了练剑习武,如地煞门中杀手一般接任务,闲暇时北上寻周紫文作耍,当真对偷窥兄弟姐妹之事殊无心思。
  周紫文向来不曾求过她,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一件求她之事,她自然格外经心,接了密函当日,便离了玉门关,一路晓行夜宿,千里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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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大明宫鸾翔殿,乃是楚王李瑜出嫁之前的殿阁。自李霜七岁入住至今,殿中侍人宫婢无不经心照料,概因将来大周万里锦绣江山定然是这一位小主子的,谁敢怠慢?
  李霜人如其名,小小年纪比大姐周紫文更为端方。此刻端坐书案,将面前奏折一一批阅。殿内明烛高悬,亮如白昼,宫侍一个不留,全在门外候立。
  她方提起笔,欲在这年老昏愦的尚书仆射的奏折之上批示几句,只听得微小的“咔咔”声,兜头掉下来一把瓜子壳,饶是她反应机敏,又自小练武,躲了过去,面前奏折之上已经落了许多。
  她心中一惊,仰头去瞧,殿内房梁之上坐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半边身子隐在阴暗之处,只瞧到半边玉白的脸庞,正磕瓜子磕的不亦乐乎,也不知是几时爬上去的,不时有瓜子壳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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