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疯临天下》第2/95页


赤墙琉璃瓦,高台九重阶,多少人在此模糊了少年时光,只留下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
王慕之,琅邪王氏嫡子,少有令名,惊才绝世,江东谓之:“卫玠再世,潘安重临”。元熙元年始为帝配,恩封吴王,赐远游冠,服九色绫罗袍,仅次天子衮冕之十二华章。
曹姽此刻在太极正殿见到的王慕之,已戴起了九串珠旒的通天冠。他在王侯九串之后看她,她在帝王十二串之后看他,曹姽只觉得他今日特别的意气风发、面色红润,比之新婚夜的飒爽得意更有过之无不及。她踏进来的时候,这世无其二的郎君正扭曲着平日淡澈的眉眼,将年老的宗正逼得无处可遁。
康大都督头一个发现少帝着了衮服旒冕,从黎明黯色纷飞的雪花中缓缓走出,他率了与王氏对峙的亲兵齐齐跪下,铿锵的甲胄声脆响逼人。殿内争执的众人这才醒过神来,王慕之带来的武卫营禁军见了此景不知如何是好,再见少帝目不斜视,直直走过王慕之身边,只在步上玉阶的时候脚步一顿,仿佛只是因为身形沉重。
许是少帝积威,王慕之不由自主便退开了一步让出路来,就这一步,却已落在所有人眼中。再回过神,曹姽已仪态万千地登上九重玉阶,扶着隆起的腹部款款坐下,十二串珠旒后圣颜难窥,一时间情势莫测,众人纷纷觉得膝盖发软。
曹姽满意地看着殿中官员跪下,终有余裕打量王慕之,他僵立于一步之遥的御座下,袖中双拳紧握,原本微晕的肤色却越来越红。隆冬时节,这秀美的郎君只着敞口紫袍大袖衫,腰间缠着玉绶,衣带轻盈不合礼制,尽显名士狂放,其人皎若新月,朗如清风,正是曹姽最喜欢的那副仙人模样。
她双手交叠于肚腹前,脸上笑容如沐春风,却带着从寒夜步出的冷厉:“慕之,你为何惊讶?因为你不想见到朕?朕知道你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龙章凤图之资,光华满溢之才,有这样天下无二的皇帝,江左的子民定会非常开心!”
百官鸦雀无声,正凸显阵阵窃笑的不合时宜,康大都督手下那一众军士到底出身粗鄙,曹姽也不以为意,她笑盈盈地盯着康拓浓密胡须后那张看不分明的脸道:“可是今日太极殿内商量的是朕的下半辈子,朕不得不来。康大都督带的兵委实不错,怪道慕之尚不曾得手。”
不待康拓跪下请罪,她已朝王慕之倾过身子,眼中带着纷复的感情望着自己一心恋慕的郎君,只是这一切都被垂荡的旒珠掩去:“蒋宗正今年六十有二,何必为难老人家。你要他说的皇室牒谱朕也清楚,你琅邪王氏,曾祖尚了开国武帝的金河公主。及至司马氏窃国,王氏告密使高贵乡公死于司马氏之手,王氏奸人娶进司马氏宗室女,封安平候,邑二千户。偏偏还是你们琅邪王氏,清谈误国,损了司马家十万兵甲,颠覆天下。若论血统,你王慕之自然高贵,可与朕共天下;若论肮脏,你王氏曾窃魏而成晋,亡晋而复魏,也最是肮脏!”
成王败寇,王氏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人父的王道之并不觉耻辱,为人子的王慕之毕竟年轻,受不得这些话。他一边甩动长柄麈尾,碰翻了御座上的竹简墨砚,一边怒喝“你住嘴!”。在旁服侍的蔡玖扶着头冠跪下清理,差点被这声怒喝惊得歪倒。
王慕之怔怔看着曹姽大腹便便,复又被她脸上的高傲表情激怒:“你这善妒的疯妇,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陆氏亭君清白无辜之人,你便能手加利刃;为君不贤,枉顾江山社稷;为妇无德,终日谗毁内廷。况女子任情而动,牝鸡无晨,实不该当国之重任。今日便将你幽禁鸡鸣山永宁寺,好生清心养性,悔改自己往日所为!”
然王氏拿下武卫营,勤王的康大都督亦伺机而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楚玉出列娇叱一声“大胆”,在这皆是男人的殿上未免不足,少帝不以为意挥挥手:“你嫉妒朕这身衮服?可朕这一生至少得有一次看上去像个皇帝,这都是因为慕之你,让朕不得不穿上这身最笨重的锦衣!”曹姽原本无谓慵懒的音色陡然尖利起来:“不过是身衣服,不过是换个人穿!然而王慕之,你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背叛朕!”
曹姽已拾起麈尾拂袖而起,她并未看王慕之,而是直下玉阶,站在权倾朝野的其父王道之面前,虽已知天命,王家的人却无不风姿卓绝。这王道之官至司马,历经三朝,有“不倒翁”之称,他敛容垂首于少帝面前,既不因大事将成而面露喜色,也不因少帝癫狂而目泄轻视。
这副伪善面孔却并不能令曹姽收回想说的话:“妒妇不堪社稷?当日王司马为避夫人秘密经营别馆,罗列众妾,生儿育女。不幸被夫人所知,王大妒妇命二十个黄门并婢女,人人持刀寻讨。王大司马夺门而出,持着麈尾赶牛车而逃,真正斯文扫地!竟有脸面斥责妇人善妒!”
王道之眼也未抬,只道“不敢!”,曹姽一声冷笑:“你的儿子就该待在朕的显阳殿,你的把戏再好,他也做不得你的傀儡。”
她将麈尾扔在王道之身上,复又昂首阔步地走到尚书陆茂面前,夺过他手里的诏令,扫了一眼便扔开:“废黜皇帝,太子继位,吴王监国,直到新帝加冠亲政?”
不待陆茂找出理由诡辩,曹姽便冷蔑地笑起来:“若太子继位,陆家的女儿可如何是好?吴王还是吴王,陆亭君却做不成太后,待朕父亲回来,且看他灭了你们陆氏满门!”
陆茂平日的伶牙俐齿全失了踪影,只勉强回道:“陛下,太医说您精神堪忧……”
“所以你们要把朕关起来?休想!”曹姽怒视太极殿内数十个大臣:“议政是你们的权利,然而杀人,是朕的权利!”
少帝之父燕王慕容傀麾下百万鲜卑人骁勇善战,姑孰城康大都督亲兵遏制建业南方,亦让人双股战战,先帝曹致为少帝留下的江左何其稳固。
王氏拿下台城武卫营不过是占得先机,却不能致胜,王慕之要赌的是女人的感情,却败在女人的嫉妒上。
曹姽转身,玄色的衮服在她身后扬起深沉的怒焰,开口却轻柔似欲携夫归家的平常妇人:“慕之,你如今脸色不好,野心总是令人不适的。和朕一道回去,你就能得到朕的安慰。朕爱你就像全天下的女人爱男人那样,今日的事情朕全不追究!”
筹谋已久的夺位落在曹姽眼中不过是场闹剧,王慕之情绪狂涌答不上话来,他气喘如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响。须臾,他狂吼一声,抬手将御案掀翻,好在女史黄门都在少帝身后戒备,并未让曹姽受伤。
但王慕之却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扯开本已敞开的襟口,边拽自己的衣带边往殿外跑去。就在所有人怔楞的当口,他脱得只剩胯下一件胫衣,转眼就跑出了大殿。
王道之心知儿子为了成大事,起事前服用了药饵提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追之不及,只得大喊一声呼喝侍人:“慕之行散不畅,快拉住他!来人,快取井水来!”
这样一个服了五石散的文士发起癫来,连数个孔武的兵士都拉他不住。王慕之赤身被压在深及脚踝的雪地里,双足乱蹬,两手乱抓,通体泛红,眼神迷瞪犹如要飞升九天极乐世界。挣扎了一刻,他像一只脱了力的猎物一样虚弱地蜷缩起来,嘴角泛出白沫,“哧哧”地溢出唇外。
几个兵士被唬了一跳,曹姽已冲出来推开他们,跪在雪地里扶起王慕之,抱着他的上半身暖进自己怀里,镶了皮毛的裘服盖在他裸露冰冷的肌体上。
王慕之呕出的白沫里先时夹杂了血丝,接着几缕血丝变成大朵在雪地上绽放的血花。曹姽手忙脚乱拿衣服给他擦拭嘴角,不过是在玄色衣料上留下大片更为深沉的腥痕。
她紧紧贴着王慕之冰冷的脸,只听见他夹杂在凌乱喘息里的呓语:“阿奴,你……会原谅我的罢。”他说着曹姽完全不在乎的话:“你要小心,废黜你的事,燕王是知道的。”
曹姽哪里想听这种类似遗言的呓语,她只疯狂地亲吻王慕之的脸颊,嘴里不停地喃喃:“慕之,不要离开我……不要离我而去……”
然而元熙八年冬至大极殿上的一切,终只在史书上留下一句:冬至大雪,吴王薨。
次年元月,燕王自辽西还朝,废少帝,幽禁废帝于永宁寺,每年只准其外出祭奠亡夫。朝廷立魏氏末帝安,燕王临朝监国,加九锡,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曹安有名无实,只知于台城内终日纵情享乐,宫室繁丽,姝色满殿。及燕王薨,北汉国匈奴人兵分六路出击南下,度横江直捣建业,所到之处,几乎兵不血刃,大多不战而胜。
此时已是曹姽被幽禁永宁寺的第十年,自废黜之日一别,她再未见过长子曹安,次子在永宁寺北极阁诞下后便被抱走。
阁内的她散发缁衣,望着来人,恍觉慕之又再临人世,整个建业璀璨喧哗如白昼,来人身后火光万重,仿佛是要接她同去九重天上。直到一声重响唤醒她的神智,被抬入阁内的石木棺椁仍和王慕之落葬那天一般纹理清晰、光可鉴人。
她被独自幽禁在这小小的台阁,已很久没有说话了,如今才知面前的是自己的长子,更不知该怎么说。曹姽慢慢地挪到棺椁前,静静地伏身其上。
曹安似乎早已料到这情状,扬手招来手持火把的随侍:“母亲,您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爱着父亲,却不能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爱着孩子,也不能真正像个帝王,如爱苍天一般爱着天下万民。我是您的儿子,您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的血脉里流着您的疯病。”
见母亲理也不理,曹安报复之心愈加浓烈:“北汉已兵临建业,康大都督的官职被我一降再降,如今不过一个守端门的校尉,这倒也是个痴人。我自是准备在城破前随船东渡,临走之前念着母亲,定要送您和父亲团聚。”
死人一般无声无息的曹姽让他大失所望,泊于港口的座船才是他的心之所系,曹安接过随侍手中的火把,草草燃着了佛堂内的帐幔,永宁寺渐渐也陷入了建业满城的火海。
曹姽回头想寻找佛陀慈悲面孔,却忘了铜塑的佛身已被兵民掠去融为铜汁守城,空荡的台阁只剩墙上的八部天龙图在嘲笑这曾经的天之贵女,阿修罗鬼面阴森,女面妖娆,与天神帝释征战,空望建业沦为尸城血海修罗场。
幽冥沉浮不知几载,曹姽回复意识,只觉得通身无力,胸前被阵阵踩压,仿若堕入了第十一层石压地狱。但她明明五脏俱在,皮肉完好,不过气息不畅而已,身下也是绵软如云,倒似旧日锦榻。曹姽大为惊疑,终掀开凝滞的眼帘,望进面前一碧一蓝的妖异眼眸中。

  ☆、第三章

冬去春已来,虽初春的寒意未消,含章殿两位公主住处内的仙都园已是繁花锦簇。
园内前庭植沙裳,后园种乌椑,梨树夹杂在一众翠色的柏木里,新绽的鲜嫩小花尤为可爱,园中四季景长新、树长青。顺着林间人工所开河渠纵深而入,东为望春,西为临秋,俱是公主寝所。
当今陛下与燕王的幼女三公主前日发了热,饮了柴胡汤后虽身体不再滚烫,只是仍然意识未明。
午后皇帝陛下来看望女儿,三公主的一双贴身侍女楚玉、楚佩立在内堂外随时听候吩咐。
楚佩年小,趁众人不注意便伸头往里窥去,见三公主仍然双眼紧闭,人却微微颤抖起来。
一只通体雪白的番猫原在榻上趴着玩耍,不时露出嘴角一圈花纹,正是陛下的爱宠“衔蝉奴”。
这猫也精怪,趁陛下与侍人说话的当口,便窜到公主身上似是要取暖,到处拱踩,甚而追着自己的尾巴乱转。待三公主不适要喃喃,这猫便一爪盖在公主嘴上,异色双眼炯炯有神。
这哪是猫,简直就是狐狸精。
楚佩瞅着心急如焚,不禁就“哎呀”一声。
女帝似有所感,回头正见衔蝉奴在玩闹,便如一个娇宠幼儿的母亲一样上前将它抱起,嗔怪道:“阿奴,你又顽皮。”
曹姽恍惚中听到母亲柔和的声音在唤自己“阿奴”,无数次惹了乱子之后,母亲总是这样无奈而薄怒地抱怨自己。
先帝已仙逝十余年,这熟悉的呼唤让她顿起孺慕之心,加上那重物不再挤压自己前胸,曹姽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眼睛徐徐睁开。
初春午后的金色日头投在面前的妇人身上,轮廓都笼罩着滟滟的光,周身似乎都暖融融的。
虽看不清母亲的面目,但曹姽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将要满溢出来,甚至无心去想自己为何还能置身此时此景。
女帝曹致贵为国君,显少做女子装扮。
一身玄色暗织锦绣的袍服便将二月济济的春色按压下去,尽是端和凝重,只脚下一双金线重瓣莲纹的厚底漆木履,行走间才带出点女身的别致来。
见榻上的女儿醒了,曹致忙吩咐医官上前查看。曹姽此时不过十岁孩童,烧了两日便精神大减、浑身无力。
楚玉、楚佩听了传唤进来,将公主的一只手腕轻轻从被中拿出,让白胡子医官诊脉。
老医官闭目凝神切了片刻脉,便道公主已无大碍。只是稚龄孩童神魂不稳,公主因受了惊吓以致发热,余下数日还需好生静养。
医官又开了温和补身的方子,由女帝吩咐下去,临秋斋里凝滞了两日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曹姽一双眼睛干涩异常,却在诊脉时极力看着面前人。想喊一声“母亲”,无奈喉间沙哑。曹致手里抚着衔蝉奴,温情地看着宫人在榻前为女儿忙碌。
只有曹姽知道,她对着谁表情都是恰恰好,恰当得无可指摘。只是醒来那声“阿奴”,她已知母亲唤的是怀里的那只畜生。
不由地心里便怒骂一句“该死的畜生”,寻思哪日就将它丢进护城河里去。
与衔蝉奴两辈子的新仇旧恨算在一块儿,曹姽饶是还躺在床上,那股愤恨劲儿已足够让番猫感觉危险,登时就毛发抖起,“咪呜”一声往曹致襟前钻。
曹致连声安抚“阿奴莫怕”,一边把猫儿交给身后黄门,细心嘱咐道:“阿奴许是吓着了,你们带它到园子里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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