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第35/137页


  “随国公?”
  文珑睁开眼,见一个穿着太学学正官服的姑娘,“尉迟辰君?”他明显很虚弱,那声音如呼吸一般轻微,嘴唇青白如同一个寒冬腊月落入冰水中的人。
  “你怎么了?”尉迟晓很快上前扶住他,忽然想起曾听说御史大夫身负寒疾,忙问道:“你的药在哪?我去叫大夫!”
  “没事,”文珑叫住她,“一会儿就好。”
  “你是不是冷?还是哪里难受?心口疼吗?”尉迟晓手足无措。
  文珑靠在树干上轻笑,嘴角上扬了轻微的弧度。他气息不济,声音很轻,“我看过你的文章,是个稳健的人,怎么慌了?”
  尉迟晓舒了一口气,“大人还能说笑,看来是不要紧了。我扶您去客房里躺躺吧。”
  文珑提力抬手,“你扶不动我。”
  尉迟晓稍想了想,道:“大人稍等。”说着就跑走了。
  文珑不知她去干什么,闭上眼睛没有半刻,尉迟晓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垫子和棉衣。
  “大人坐下吧。”她放好垫子,勉力扶住文珑。他的重量仅仅一靠上她的手臂,尉迟晓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扶不动,不过此时知道已经晚了。由于突然受力,脚下不稳,眼见尉迟晓就要带着文珑一起摔倒!
  关键时刻,文珑稳住身形,反手一揽将尉迟晓扶住,换来自己心口一阵绞痛,就势摔坐到地上。
  文珑的脸色白得像雪一样,尉迟晓忙将大衣裹到他身上,“你怎么样?这样真的不行!我得去叫大夫!”
  “别去,”文珑勉力提起一口气,“菲菲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这样太危险了!”那时的尉迟晓还只有十六岁,有着少女的跃动和平凡,还没有完全学会以冷静和隐忍来解决眼前的事情。
  “没事,发作得不厉害,很快就好。”他一字一喘将话说完。
  果然如文珑所说,他闭目歇了半个时辰,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他睁开眼见尉迟晓还守着他,文珑裹着大衣倚在树干上,“麻烦去叫我的家人,应该就在太学门外候着。”
  尉迟晓去叫了等候在外的冰壶。隔日,文珑私下让人送了谢礼过来。尉迟晓收下谢礼,之后又巧遇过文珑两次,她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规规矩矩的见礼,规规矩矩的告退。
  文珑在心里有了计较,这女子确实不寻常。她知道长宁郡主不是平和的性子,所以即便她在随国公病发时有所照拂,也只当不曾发生过。这是不与人为难,也是不与己为难。若是那天尉迟晓遇到的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或许只能说她是与人为善,不求回报,但对象换成了文珑,这里面的事情就多了。文珑何等身份?不仅位列三公,皇上视如兄弟,更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一时荣光,无人能及。更休论他本身的文治武功,在金陵城中有多少闺阁女子将他当作梦中情人。对于这样一个人,尉迟晓还能表现得如此淡然,这就是一份透彻。而这样的透彻不是谁都能有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拒绝得了权力和虚荣的诱惑的。
  然而再不寻常的女子也有寻常的时候。这份寻常,便是对泉亭王。
  那是唐瑾的死讯传来的那一日。文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那一日,文珑听到泉亭王的死讯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尉迟晓。那天是他第一次拜访尉迟府,当时的尉迟晓住的宅子还很小,进了大门绕过一进就是临风阁所在地方,伺候的也不过如是、我闻和两个粗使的仆役。
  文珑递过名帖,如是一见慌忙行了大礼,引他进去。
  尉迟晓就坐在水边的湖石上发呆,文珑过去,柔声说道:“难受就哭出来吧。”
  尉迟晓仅仅是看向他,目光呆滞,喃喃的一句,“我不相信。”
  文珑安静的陪她坐下,和她一起看眼前的湖光水色。
  倏尔一滴泪就落下,像是被扯断的珠链的开端,珠子簌噜噜的滚落,终由由寂静无声变成嚎啕大哭。
  那是文珑唯一一次见到尉迟晓失态,那日之后活泼的少女褪去了娇艳的颜色,变得日渐沉稳老练。她不再是玄武湖中与情人泛舟的娇俏女郎,而成了天子近旁端方庄重的九卿太常。这样的脱变是天赋,也是逼不得已,其中心酸,文珑有时想来也觉太过为难,就好比说当日争那博士祭酒的位置……
  而今,唐瑾再归,尉迟晓苦尽甘来,即将出嫁,文珑心里自然替她欣喜。不过,欣喜之余,却也奇妙的多了一份嫁女儿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1.博士祭酒:太学的最高长官,职位相当于北京大学校长。
  2.柏上桑:柏树先植多年,后因树干中空,飞鸟衔来桑椹籽落入树干内,遂而长出桑树,称为柏上桑。现北京孔庙国子监内有此树一株。
  3.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汉唐时期上朝因是席地而坐,不能穿鞋,在君王面前更不能佩剑,因而得到帝王特许的大臣,可以佩着剑穿着鞋上朝,被视为极大的优遇。入朝不趋:谓入朝不急步而行。 古代臣子入朝必须趋步以示恭敬,入朝不趋是皇帝对大臣的一种殊遇。赞拜不名: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同样是皇帝给予大臣的一种特殊礼遇。此三语原文出自《梁书・侯景传》:“景又矫诏自进位为相国,封泰山等二十郡为汉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

☆、西去无归

  应天城中一片锦缎火红,大红的绸缎覆盖了应天城的每个角落。金秋十月,十里红妆,远远望去黄与红的相得益彰,一如大婚者尊贵的身份。
  后宫贵戚行饯于道,轩辕舒站在应天城的南城门前,身后是百僚立班,仪卫颇盛,士族公卿倾城来观。
  尉迟晓一身大红嫁衣,拖尾尚有六尺,衣上凤鸾和鸣。她手握团扇,是谓“却扇 ”,屈膝跪于轩辕舒面前一丈处。那是羞怯中不乏庄敬的身姿,她一手放于下腹与弯折的大腿之间,一手握着“和合二仙”团扇,白玉的扇骨,红绸的嫁衣,一举一动尽是娇艳的娴雅。
  轩辕舒着黑红冕服,按照女儿出嫁的规矩,对她说道:“戒之敬之,夙夜勿违命。”这本是女子出嫁时,父亲来说的话,但一来尉迟晓是作为长公主出嫁,二来她父母早亡,这话便由皇上来说。
  轩辕舒没有皇后,后宫位份最高的不过是夫人 ,其余就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便由他这唯一的夫人代替皇后,对尉迟晓说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尉迟晓跪答:“谨遵皇兄教诲。”而后由亦是喜庆装束的如是、我闻两人扶着她登上婚嫁的马车。
  文珑作为赐婚史,着皂衣官服、骑高头大马立于前头,身上配石青宽带束腰,额外罩了一件火狐皮毛大氅。唐瑾则是大红婚服,足金嘲风腰带,红装衬得他妍姿更为妖艳,亦立于前不提。
  只听钟鼓齐鸣,一声令下,千人仪仗,发向云燕。
  九姓旗幡先引路,一生衣服尽随身。毡城南望无回日,空见沙蓬水柳春。
  仪仗浩荡簇拥着长公主的婚车,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尉迟晓只听见车帘外街道喧嚣,喜气洋洋。
  随着车轮的轱辘声,外面的喧嚣渐去渐远,直到全然安静,四周只剩下车轮、马蹄、步伐的声响。她不由想起昨日言节、墨夜等人私下话别的小宴。酒过三巡,对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言节对她说:“而今三国并立,天下之事,未知始终。若有一日,天意争衡,两国反目,你只管与子瑜厮守。此去云燕,家国天下便再与你无干,你也不要以此自缚。”墨夜只有一句,“此去珍重。”
  此时马车外,唐瑾驰马过到大红的车盖旁,对她说道:“已经出了金陵了,到了最近的驿站便歇下。”
  车内的人仅是“哦”了一声。
  唐瑾突然下马,翻身便上了还在前行中的马车,车夫还来不及反应,泉亭王已经钻进了宽大的车厢内,只余下那匹黑马跟着马车缓慢前行。
  车厢内是柔软的华盖,锦绣的绯红衬得尉迟晓的面色也红起来,可眼角却是每个新人都会有的泪珠。
  “怎么哭了?”唐瑾曲起食指擦掉她的眼泪。
  “没事。”她拿着帕子自己擦去,却越擦越多。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该做什么?”
  “没事。”尉迟晓坚持。
  唐瑾和她坐到一起,“是舍不得?”
  尉迟晓不答,唐瑾善解人意的了解,“哭一哭也好。不过,等日后安定了,我们还可以回来。”
  尉迟晓摇头不答,唐瑾搂住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个人心里都是清楚,真到那一日,必然是三国一统。可是,江山一统,要亡的又会是谁的家国?
  半晌,尉迟晓道:“你怎么上我的车来了,像什么样子。”
  唐瑾像对着孩子一样,慈和笑说:“这一路还长着,难不成还真要恪守规矩?就这样说说笑笑,不好吗?只当是游山玩水。”
  “你出来也有一整年了,难道不要快点回云燕复命?”
  “该回去复命的使者早就回去了,没的什么事,我只管把你带回去就好。”唐瑾一偏头在她面上亲了一记。
  “青天白日,做些什么!”
  “你马上就是我的妻子了,自然是做什么都行。”唐瑾眉目飞扬。
  “还没行过大礼呢。”尉迟晓推他。
  唐瑾见好就收,笑道:“好,不闹你了。”说完与她静静坐着。
  俄顷,尉迟晓说:“你这个王爷倒是够悠闲了,什么事都不管。”
  “能做个富贵闲人自然最好,”唐瑾枕着手悠悠闲闲的靠在车里,“不过这段日子没见过碧儿,她在家里没有捣蛋才好。”
  “你与我说说,碧儿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给人添乱她最拿手了。”唐瑾说起妹妹眉飞色舞。
  两人谈了一路,未时便到了驿站。一众随从护卫皆要安排住下,驿馆内的空间有限,便要在四周扎营,营帐排布务必以驿馆安全为要,文珑作为赐婚史自然负责一切。因是由金陵出发,除了唐瑾的一百亲卫,余下的便都是兑国的人。天气渐冷,尉迟晓略有担心,使如是去与文珑说:“国公爷歇歇吧,赶了一日路了,现在天气又冷,我家小姐使我来说:这些小事都可让副使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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