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第82/96页


  月洞门南边是一排平顶瓦房,花棚上的凌霄层层密密,爬山虎无人打理,铺满了整个墙面,碧幽幽,阴森森,将门窗遮蔽得严严实实。
  空寂的院内鸦雀无声,半截土墙上爬满牵牛花,石臼上晒太阳的蜥蜴倏地逃进草丛,窸窸窣窣声更添几分寂寥。
  小六等人齐声请安,玄昱已经大步走向棠儿。他一回府就策马赶了过来,以后,他会一直陪着她,分担她所有的沉郁和不开心。
  迎上他温和的目光,棠儿笑意明粲,拉了他去书斋。
  檐下布满蛛网,窗台雀粪斑斑,灰暗的门斗上悬一块泥金匾,上头写着“三难斋”。
  为了引她心情,玄昱的神色如阳光般和煦,“让我考考,你可知老师寄托克服的是哪三难?”
  棠儿回过头,发髻中的一支蝴蝶簪在鬓角颤颤轻晃,“力行、责己、克终,这可是我家。”
  棠儿拿起笤帚把门前的蛛网绞净,屋内阴冷,空气中带着些许霉味,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印在炕上的小书桌。
  她抿嘴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在这儿练字,在这张书桌前一遍一遍写着你的名字,趴着或者撑着脑袋,想象你长什么样子。”
  书桌上落满灰尘,依旧能看出不少墨迹涂鸦,其中以’玄昱‘两个字尤为清晰。
  玄昱唤来小六和一帮奴才将书斋内简单收拾干净,棠儿兴高采烈地从柜子里找出字帖诗稿。
  纸张褶皱发黄,晕开的墨迹,簪花小楷秀而整洁: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玄昱心弦一动,翻看下一张,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认真凝了她片刻,突然问:“你写这些的时候几岁?”
  这一问顿令棠儿更加窘迫,她笑目弯弯,双手捂住发烫的脸,“爹爹老是提你,总爱以你的认真努力作为标榜督促我们学习,我自懂事就想嫁你。”
  这一刻,玄昱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这些话又说不出口,因为只要一个字,定会落下男儿泪。他清楚如何应对这种直击内心的触动,笑,浑浑地笑。
  她可以毫无保留地迈进他的世界,却真实无法迈进婚姻这道高如千丈的门。为了得到她的感情,玄昱的确用心了,任他思虑再多,除非冒用别人的身份,否则的确给不了她名份。
  最需要保护的年纪,她赤手空拳亲赴战场,看遍男子的贪婪猥琐,靠自己的力量从这世间最黑的泥潭中爬出来。天下女子谁不想穿一身嫁衣,正大光明嫁人为妻,他给不了她名份,却提前享受着成为她夫君的幸福。
  那年,她脏兮兮地跪在街头,只为一百两银子便肯卖身为婢。玄昱想不出当时的自己究竟出于何种心理,竟会把她带去南市。当然,他也不是没达到目的,她终于打消纠缠的幻想,她再次开口,深切卑微,颤抖着单薄的肩向他请求一个吻。
  还有,玄昱不知道她和玄沣之间是怎样的感情,故而任她前去,亲眼看着青鸢在面前死亡。同样,他也达到了目的,棠儿惊恐伤心,再也不会相信玄沣。
  玄昱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便一寸寸递减,幽深的瞳仁中有水光浮动。他心中涌出千缕情由,转身出门,仿佛无法适应一下从幽暗转为明亮,仰面闭上了眸子。
  棠儿的目光从灰尘浮动的门口移开,取过墨锭,添数滴清水研墨,气定神凝,执笔饱蘸,笔韵怡然分明:空庭老树无人问,杏花春草绿如裙。
  玄昱调整心绪后回来,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的手,清竣飘逸的字迹落在签纸上:“命定相遇,今生缘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笔下的每一字,有着金与玉的分量和质地。以内疚弥补开始的感情究竟能维持多久?棠儿突然难过,一丝凉意袭上心头。
  玄昱只感她的手腕微微发抖,心中十分内疚怜爱,须臾,有两颗泪珠已经润在了字上。他心底惊痛,放了笔将她拥紧,深切地说:“棠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心天地可鉴,至死不移。”
  她怔怔从他怀中仰起脸,泪目里仿若能凝出一片海,玄昱决然坠入以信念殉情,深深吻她,在感情的永恒之地沉溺。
  转眼到了盛夏,知了声声,书房里换了挡日头的湘竹窗帘门帘,炕上铺着蚕丝凉垫。
  两个小太监一人一头拉动风扇,这风扇下是一大盆敲碎的冰块,浮动的冰块里沉着佛手,薄荷叶,清香沁凉的风徐徐拂来。
  外头烈日炎炎,屋里清凉舒适,毫无一丝暑气。
  小几上摆着数个西洋琉璃冰盏,冰上浸着西瓜、龙眼、荔枝、樱桃、甜瓜等各式鲜果。
  这局已无回旋,棠儿索性将刚挖出来的棋子放回棋盒内,在湿帕子上擦手,拿一颗荔枝剥到嘴里,“回回都是你赢,你就不能让我一子?”
  玄昱的目光从纹枰上扫过,眸子里蓄满笑意,“你的棋筋被吃,不是让一子就能逆转的局。”
  棠儿将荔枝核吐到绢帕里,笑着耍赖,“你让我一子,不往我中腹补刀不就行了吗?”
  玄昱细看她,“你这般聪慧棋却不行,干脆拜我为师。来,好好唤一声师傅,我对你倾囊相授。”
  棠儿看一眼旁边的小太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跟师傅睡。”
  她的两颊慢慢泛起浅晕,笑而含俏,样子娇羞可爱。玄昱心头一颤,唇角漾起宠溺的笑,手指在她额上一弹。
  一阵脚步声后帘子打起,韩柱进来行礼,“主子,正亲王和十一爷来见。”
  棠儿捂嘴止笑,搁下茶碗起身欲辞,玄昱却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你留下吧。”
  来到书房门口,玄正玄奕脚步放缓,进门先对玄昱行下一礼。玄正抬袖把头上的汗一抹,“太子这儿真凉快!”
  苏进保进来奉茶,在桌上摆好果子,一碟葡萄湃在冰上,表层蒙着薄薄一层白霜,煞是诱人。
  一时安顿停当,玄奕摘葡萄往口中一投,“鬼天真热,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啃。”玄正轻咳一声,玄奕这才注意到玄昱身边的女子。她绾着单螺髻,柔光发亮的发丝间只斜簪一支金嵌红玉短步摇,薄施粉黛,素白洋纱上衫配大红拖裙,清雅中不失娇美。
  玄昱将樱桃碟子移到棠儿手边,转面对两人道:“她叫李觅,是景樾的先生。”
  棠儿笑容工整,恬静的气质极具亲和力,福身对两人简单一礼。
  玄正,玄奕已经通过玄昱刚才的细心举动看出名堂,玄正抬手道:“皇家最重师礼,往后见我们,先生不必行礼。”
  “好。”棠儿微微一笑,抚裙坐回。
  玄奕不由多朝棠儿看了一眼,随即对玄昱道:“前两天我跑了一趟东郊精锐营,和老十五切磋了一下,他的武功进步不少。”
  “先不提老十五。”玄正揭开钧窑茶碗呷了一口,“太子,樊一鸣这人你记得不?就写《自得集》的那个。他刚写了一本书叫《盛世纪闻》,不能看书名儿,里面有一篇大力批判皇室奢靡,抨击官场腐败,吏治重积难返。只差没指名道姓顶着咱们的鼻子骂,可把万岁气得。昨儿下午,是我奉命带人抄了他家,家里就一个老娘,一个杂役。万岁也知道他穷,抄家无非给点厉害颜色,也幸好是我,他老娘还在我府里呢。”
  玄奕笑道:“不怕死的,也只有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
  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才子生存处境如此窘迫,棠儿想起幼时抄家的那场经历,心中一酸,睫毛缓缓覆下。
  玄昱挪身,以拳抵着下颔,“这个人太有名,我知道,你继续说。”
  “樊一鸣的书仿照《史记》,料是下定决心要写成名垂千古的力著,万岁气得要杀,不是赵庸当场挡了一句,这人头早就落地了。”
  玄奕一边吃葡萄,一边说道:“谁家书架上没一本《自得集》?樊一鸣在文坛上的地位数一数二,一手字写得那叫潇洒。我以为这样的名人一定骨骼清奇,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谁知道方去一瞧,竟是个年近五旬的佝背老头。嘿,真叫人大失所望!”
  棠儿一粒粒把棋子捡回棋盒,听着他的话,不禁面露微笑。
  玄昱已经听出他们的来意,也知道棠儿珍藏着樊一鸣的所有诗集,云淡风轻地说:“当今文坛少了樊一鸣此人的确可惜,我这就进宫为他说情。”
  玄正道:“好,我和老十一也一起去。”
  玄奕和颜悦色,“万岁惜才,明显是对樊一鸣又爱又气,只等着谁搭这个台阶,有太子亲自出面这事准成。”


第74章 相见欢 (14)
  夏季日时长, 天还大亮就到了晚饭时辰,棠儿歪在美人榻上,知夏正用捣碎的凤仙花加金粉为她涂染指甲。
  宫女们齐声行礼, 见玄昱回来, 棠儿小心把手托在榻靠上, “你等下, 先别进来。”
  玄昱淡淡一笑,就见团子衔着一只鞋钻出珠帘, 他伸手把鞋拿过来,“它被你养得太胖了。”
  “胖胖的多可爱。”
  团子跑回来就将下巴搁在棠儿膝上,摇着尾巴,大眼睛把她望着。
  “团子真聪明。”棠儿出言奖励,转脸对紫苏道, “去传饭吧。”
  “是。”
  知夏福身对玄昱行礼,尔后重新坐回兀子上, 拿布帮棠儿把指甲包好,小步退出门外。
  玄昱唤来团子,在棠儿对面坐下,“你不问问樊一鸣?”
  天热, 棠儿穿的是一件素色洋纱开襟, 领口露出浅红抹胸,锁骨和纤纤身段就裹在这凉快的衣料内。她偏过脸,仔细将他的表情鉴定一番,“万岁不是真想杀他对吗?”
  “他要撰史, 万岁决定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写。”玄昱用脚逗弄团子, 团子翻躺在地上前爪去抱他的腿,拿牙追着鞋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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